發表日期 5/19/2022, 9:26:00 PM
2021年11月6日,人們走在海地太子港一處市場內。(新華社/美聯/圖)
居住在海地的法國牧師米歇爾・布裏安對剋魯瓦-德布凱(Croix-des-Bouquets)産生瞭生理性恐懼。剋魯瓦-德布凱,這片曾經繁榮的首都太子港西郊,近些年已成為海地黑幫“400莽漢”(400 Mawozo,海地剋裏奧爾語)的根據地。
一年前,布裏安和同伴乘大巴駛過剋魯瓦-德布凱時,幾名戴著卡通頭套、手持步槍的黑幫分子擋在瞭馬路中央。很快,一名男子跳上大巴命令乘客交齣私人物品。另一名男子搶走瞭方嚮盤,將整車人帶往人跡罕至的村落深處。
“如果我們不服,黑幫成員就會朝我們拉動扳機。”布裏安在迴憶時仍心有餘悸。
自2021年7月海地前總統若弗內爾・莫伊斯(Jovenel Mo se)遭到暗殺後,在政局動蕩、經濟凋敝和社會失序多重因素下,黑幫團體製造瞭更多綁架、暗殺和暴力衝突,海地社會進一步滑嚮崩潰邊緣。
據海地全國捍衛人權網絡(RNDDH)和聯閤國統計,2022年4月底至5月初,由於400莽漢和另一個黑幫團體“壞狗”(Chen Mechan)發起瞭一場血腥地盤爭奪戰,至少有148人被謀殺,近9000海地人被迫離開傢園。
“我們隨時隨地都會被綁架”
布裏安和其他9人被黑幫囚禁瞭19天,他們先後輾轉於灌木叢、泥坯房,身邊槍聲不絕於耳。
黑幫成員給布裏安提供瞭洗漱用品、正常食物,甚至還有功能飲料。
“傳教士被綁架”的消息在太子港不脛而走。每當正午鍾聲響起,這個天主教國傢的教會學校便開始罷課,數百位教徒穿著黑袍走上街頭抗議。
到瞭綁架的第三周,布裏安的牧師長袍被撕成瞭眼罩布,手也被綁起來瞭。“綁架時間越長,黑幫成員越著急。到後來,他們開始減少食物,脅迫我們問親友拿贖金。”布裏安說。
海地黑幫團體常常在綁架48小時到72小時後發齣贖金報價,起價常常虛高。2021年10月,400莽漢綁架瞭17位北美傳教士,贖金總價高達1700萬美元。
“隻要被綁架瞭,就必須給贖金,具體的錢可以商量,可以是百萬美金,也可以是1萬-2萬,但不能不給。不論你貧窮富有,都有可能被綁架。”海地獨立媒體AyiboPost主編韋德洛爾・梅蘭考特(Widlore Mérancourt)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梅蘭考特是土生土長的海地人,隻在2020年遭遇過一次黑幫搶劫。“他們拿走瞭我的錢包、證件,開走瞭我的私傢車。”
梅蘭考特心有餘悸,雖然他住在太子港相對安全的社區,但每日行走在太子港街頭,他總是格外注意。
海地國傢人權捍衛網絡主任皮埃爾・埃斯佩蘭斯曾說,“無論你是誰,你在海地哪裏,你永遠都不安全。”
海地是世界上綁架率最高的國傢,綁架也成瞭黑幫團體的主要掘金方式。在2021年前半年海地人權分析研究中心統計中,海地至少齣現瞭395起綁架案,2020年同期為88起。而2021年,近八成以上綁架案是“400莽漢”所為。
黑幫“400莽漢”早期由十幾名年輕人組成,Mawozo是海地剋裏奧爾語,全憑搶劫平民和偷社區摩托車起步。近幾年,因該組織掌握瞭核心戰略要地而聲名鵲起,如剋魯瓦-德布凱地區、北部交通要道,以及海地首都連接鄰國多米尼加共和國的唯一陸路。
如今,剋魯瓦-德布凱區遍地是衰敗孤立的小村莊,便於黑幫團夥突襲、逃跑和藏身。
“400莽漢”成員裝扮古怪、作風彪悍,團夥成員頭目現身時常戴著蜘蛛俠麵具,他們也時常在社交媒體上嚮海地執法機關或競爭對手發齣威脅。
該組織頭目威爾遜・約瑟夫(Wilson Joseph)曾要求海地前國傢警察局局長對團夥成員的死負責。
“如果我的要求得不到滿足,我將在每個傳教士的頭上放一顆子彈。”約瑟夫在其成員的葬禮上威脅,“我流齣淚水,你將流齣鮮血!”
“海地法治對他們形同虛設”
除瞭綁架,海地黑幫在控製區還承擔大部分“政府職能”。
海地人權分析研究中心調查發現,黑幫還徵收水、電和公共汽車站等基礎設施費,嚮街道中小商販徵收稅費,要求慈善機構、公共服務設施和私營公司減少政府開支,也會嚮商人和政治傢徵收保護費。
“(在控製區)黑幫比海地官方更有權威。他們讓你‘待在傢裏’,你就得待在傢裏。他們讓你‘齣去’,你就得齣去。”海地人權組織清澈眼睛基金會負責人約蘭・吉勒說,這就是恐怖。
近年來,海地黑幫勢力愈發猖獗。研究海地黑幫的社會學傢埃裏剋・卡爾帕斯(Eric Calpas)說,黑幫團夥數量從2004年的35個現已增長超過200個,一些黑幫成員多達100人。
美國《紐約時報》估計,這些黑幫控製瞭首都太子港近一半的社區。
為瞭進一步攫取社會資源,黑幫控製瞭連接首都和農村的主要道路,以奪取農業資源和商品流入市場的交通要道。
“我們有無數卡車司機被黑幫攔截,這增加瞭海地的飢餓危機。”在海地援助35年的“窮人糧食救濟”組織負責人埃德・雷恩說。
海地黑幫不僅大範圍承擔瞭“基層治理”職能,由於勢力膨脹,它們甚至脫離瞭海地法治的管控。2022年5月11日,400莽漢頭目傑明・喬利(Germine Joly)被引渡到美國哥倫比亞地方法庭齣庭,他被指控涉嫌領導綁架17名北美傳教士,其中包括5名兒童。另有兩名海地裔美國人和一名海地公民被起訴。
美國司法部的起訴書直接披露瞭喬利在海地監獄中“不受法治管控”的事實。美國檢察官調查發現,喬利在海地監獄裏通過手機聯係另外三人安排、實施綁架。
“對於黑幫頭目來說,他們在監獄裏和在傢沒什麼不同,他們用手機、吃大餐,甚至見美女。”梅蘭考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而在起訴書內的聊天記錄發現,喬利遠程安排團夥八次僞造美國酒精、煙草和火器局(ATF)文件,在2021年9月至10月期間至少購買瞭17支獵槍、手槍和步槍。之後,他們將非法槍支藏在藍色貨桶中,與傢用物品一同運往海地首都太子港的山上。
喬利被引渡至美國或許會在一定程度上遏製“400莽漢”的勢頭,但也側麵看齣海地黑幫已將社會治安推至極點。聯閤國2020年一項統計顯示,海地非法槍支泛濫,平民手中的非法槍支數量超過瞭27萬支。而實際上這一數字可能高達50萬支。
餓肚子,還是入黑幫?
在海地太子港,街頭踢足球的少年們常聽見槍聲劈啪作響,少頃,他們會看見比自己大不瞭幾歲的少年躲在建築廢墟中用綳帶包紮手部。
“參與黑幫也許是海地人唯一一條齣路。”海地州立大學政治學教授詹姆斯・博亞德認為,在這個60%人口日收入不到兩美元、數百萬人忍受極端飢餓的國傢,黑幫猖獗大多由於極端貧睏推動。
海地是美洲最貧窮和最不平等的國傢之一。在世界銀行統計中,2021年海地國內生産總值萎縮瞭3.3%,這是自2010 年海地大地震後的最大降幅。
海地經濟學傢艾摩尼・日耳曼(Enomy Germain)說,2021年海地古德貶值超過50%,通貨膨脹率保持在10%以上。這種糟糕的經濟情況與1991年前總統讓-貝特朗・阿裏斯蒂德被推翻時相當。
由於街頭抗議、黑幫暴力和新冠疫情,海地學校近年來一再停課,正常教育難以維係。2021年8月海底地震中,南部半島近七成學校遭受損毀。
貧睏、權力不平衡和缺乏教育迫使海地年輕人受到黑幫招募。綽號為小島(Gana Ti Zile)的海地人在14歲那年便加入瞭黑幫,現年35歲的他已經成為黑幫G-Pèp的頭目之一,這個黑幫控製著首都沿海貧睏區太陽城。
人口40萬的太陽城社區依賴國際和當地非政府組織維係水、電和教育等社會基礎服務。
“讓年幼的孩子拿著槍是不正常的,但海地也沒什麼可提供的。”小島則認為,他所在的黑幫G-Pèp正在轉運國際社會的援助物資,以幫助無法支付食物的窮人。
同其他海地黑幫無異,G-Pèp也會招募兒童青少年加入組織,為幫派跑腿或與對手作戰,“有些年輕人會繼續與我們‘並肩作戰’,有些人死瞭後,也會有新人齣現。”小島說。
梅蘭考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為瞭掙錢,五至七成的年輕人不是加入黑幫,就是逃去美國或巴西,“對年輕人來說,不加入黑幫就意味著沒地方住。”
金錢是黑幫最好的招募工具。每周幫G-Pèp工作的年輕人會收到幾美元到40美元左右不等的報酬。
黑幫大佬覬覦總統寶座
在海地陷入混亂漩渦時,黑幫勢力藉機壯大。2021年10月17日,海地獨立英雄讓-雅剋・德薩林遇害215周年紀念日卻成為黑幫的“秀場”。
當天,海地時任總理阿裏爾・亨利(Ariel Henry)及其安保車輛遭遇黑幫襲擊,政府車隊在槍聲中駛離現場。
不久,太子港最具影響力的黑幫頭目吉米・謝裏齊耶(Jimmy Cherizier)身著白色西裝,在黑幫武裝團體簇擁下,在已故總統莫伊斯的畫像旁獻上瞭一束鮮花。
“黑幫綁架北美傳教士”登上國際頭條,綽號“燒烤”的謝裏齊耶的行為似乎正在嚮國際社會展示“誰在海地擁有更大的權力”。
“每個人都需要等待我的命令,我們纔能對總統莫伊斯遇害做齣迴應。”謝裏齊耶在遊行中說。
2021年11月,海地陷入燃料短缺睏境,謝裏齊耶呼籲“代理總統亨利辭職”。英國《衛報》評價稱,謝裏齊耶正在覬覦莫伊斯留下的總統職位。
謝裏齊耶是極具爭議性的海地“名人”。他是一名前警察,也是海地首都九大黑幫(G9)的主要負責人。
大多數海地黑幫團體都將自己塑造為當代救世主,宣稱他們為“追隨者”分發金錢、食物和偷來的商品。在2021年接受美聯社采訪時,謝裏齊耶右臂文著警徽,他指著衰敗的社區、關閉的學校問記者,“你看到瞭什麼?這些孩子沒有未來。10年後,他們手裏會有槍。”
謝裏齊耶也試圖將G9的行為描述為一場“為貧睏社區爭取更好福利和機會的社會運動”。
“G9是把海地從反對派、政府和資産階級手中解放齣來的‘革命力量’。”2021年6月23日,謝裏齊耶站在La Saline貧民窟喊話,他被指控在該社區製造殺人案。
早在2020年G9成立前,由於貫通黑白兩道,謝裏齊耶已經在政界呼風喚雨。海地前總理、時任公安部長約瑟夫・硃特(Joseph Jouthe)在太子港迪厄村(Village de Dieu)社區開展反黑幫行動24小時後,謝裏齊耶便迴應稱,他和19名警察可以負責清理迪厄村社區。
海地一名高級政府官員透露,很多海地現役警察願意為謝裏齊耶工作,他們不僅可以拿到每月1000美元的工資,也可以確保交通便利和人身安全。
長期以來,謝裏齊耶一直是首都黑幫和海地經營政客間的橋梁,並在國傢支持下進行“社會掠奪行動”。新聞調查組織犯罪解剖網(Insight Crime)披露,G9參與人口走私、倒賣武器和輸送毒品等大量犯罪活動,也會在必要時幫政府精英暗殺指定人士。
“黑幫治理社區僅僅是為瞭牟利,當他們有瞭槍支和權力,所有事情隻會成為惡性循環。”梅蘭考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沒有人為這個國傢負責”
1804年,海地成為拉丁美洲和加勒比海地區第一個獨立國傢,也是第一個推翻法國殖民統治的黑人共和國。它曾是曆史學傢眼中的自由燈塔。
離開法國殖民統治讓海地背負瞭220億美元的賠款,這筆欠款占海地曆年政府支齣的80%,直至1947年悉數償還完畢。
海地的獨立主權得到美國、法國等西方社會認可,它又因國內政治腐敗、外部乾預、自然災害和流行病等問題,深陷貧睏、腐敗和持續不斷的政治動蕩。
“我認為你在海地遇到瞭一種情況,政府幾乎把一切都交給瞭黑幫;(政府) 隻是名義上和紙麵上的一種職能。”華盛頓美國和平研究所拉丁美洲項目主任基思・邁恩斯說。
海地政治領導人也長期利用黑幫和準軍事組織控製社會、打擊反對派。
1957年,被稱為“醫生爸爸”的前海地總統弗朗索瓦・杜瓦利埃 (Fran ois Duvalier)曾成立瞭一個準軍事組織,以防止軍事政變和反抗民眾異議。
首任民選總統讓-貝特朗・阿裏斯蒂德(Jean-Bertrand Aristide)則依靠貧民窟黑幫捍衛總統職位。2021年遇害總統莫伊斯曾嚮黑幫團體輸送資金、武器、車輛甚至警察製服,以控製社會、打擊反對派勢力。
極端情況下,海地政客及其親屬也會成為政治暴力的犧牲品。1999年1月,時任總統普雷瓦爾剛剛解散國會,他的妹妹就遭到兩名摩托車槍手襲擊,身受重傷。
2022年2月,聯閤國駐海地綜閤辦事處負責人海倫・拉利姆說,解決黑幫現象不能僅僅通過維持治安來解決,而需要一種執法方法,比如加強對非法武器的控製等,更需要的是對當地居民提供社會經濟項目和重返社會的活動,幫助遭受黑幫暴力衝突影響的社區改善就業和提高收入。
“沒有人真正在為這個國傢負責。”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海地政治學教授羅伯特・法頓(Robert Fatton)感嘆,眼下海地議會職能空缺,隻剩一位不再是總理的總理。
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 南方周末實習生 何宇晴 金明�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