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馬路永遠在修補。交通燈不住在交替轉換顔色 然而它所站立的位置依舊是那一點。婦人發齣鼻鼾聲 周年誌 - 趣味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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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條馬路永遠在修補。交通燈不住在交替轉換顔色，然而它所站立的位置依舊是那一點。婦人發齣鼻鼾聲，像和尚的誦經。整個城市是個盛大的葬禮，亮感到自己也有一部份隨著這吟誦的聲音而死去。

    這一年來，亮改為乘巴士下班。地鐵實在太擠瞭，令人透不過氣；與陌生人挨肩貼背的感覺令他疲纍；自從占領運動結束後，亮就盡量讓自己獨處，除瞭無可免的說明與交代以外，他已沒有多餘的精力與人應對，於是寜願在繁忙的彌敦道上等著。巴士站旁是一間豪華金飾店，門口站著一名年輕的女職員，穿著製服，手裏拿著汽球，送給路過遊客。亮每天都與她見麵十分鍾。這日，女職員不見瞭。亮這纔想起自己從來沒跟對方打過招呼。

    巴士來瞭，亮中斷瞭鬍思亂想，登車爬上上層；這個時分，通常能在車頭或樓梯口找到伶仃的座位。坐下來，在空調的車廂中與柔軟的座墊上，亮的習慣是什麼也不想。是的。亮的腦袋停止運作一段時間瞭。尤其是在上下班的車程中，他的思考的大掣會自動關掉。鄰座是個胖胖的婦人；在搖晃而涼快的車廂中，她安穩地睡著，頭也不搖一下。亮籲瞭一口氣。許多時候，巴士座位旁邊的都是抱著手提電話不住抱怨的人：犯法是錯的，礙人搵食是不好的，包二奶是不應該的……怨言大概可歸納為這幾類，然而對方沒說完亮往往已睡著瞭。車程中入睡是城市人的自動保護機製。

    十月瞭，城市依舊熱成一個熔爐。從車窗看齣去，路上行人都穿著夏裳，匆忙地走著。巴士停在一個商場旁邊，地舖關上鐵閘，閘門貼滿七彩貼紙，上書「旺舖招租」、「直通業主」等字眼，更顯得鐵閘油漆暗啞殘舊。亮曾經是這商場的常客。高中時期，他每星期都來逛這兒的二手唱片店；那時商場可熱鬧瞭，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學生，買唱片，明星閃卡，零食，甚至色情光碟。然而亮記得地庫二樓總有一間店是冷清的：看店的是一對中年夫婦；架上的唱片既不流行又不另類，反正就像那對夫婦的存在一樣尷尬。那男的很熱心地問亮要找什麼；於是亮便隨便說瞭兩隊樂隊的名字。沒有。男的翻箱倒籠地找，又指著另一個角落的小櫃，叫那站著的婦人去看。於是她找來一張亮不大感興趣的唱片。

    「看，還很新淨哦。」婦人把光碟拿齣來，拿到亮的眼前。

    亮唯唯否否，然後還是走瞭。

    那是等候公開試放榜的暑假；當時，亮估計自己的成績不怎麼樣，未必能考上大學，卻也不敢跟人說自己真正的想法：亮一直希望開一傢麵包店──不是連鎖集團明亮雅緻的那種，而是每一個公共屋村都有，賣蛋撻菠蘿包雞尾包的那種。早上六點開門，黃昏五時多便準備關門，晚上不必應酬誰，肚子餓瞭便拿麵包吃，賣剩的分給村內獨居的老人……亮喜歡吃麵包，喜歡空氣中有齣爐麵包的香氣，更喜歡舊式收銀機抽屜彈齣時「叮！」的一聲；清脆，透徹，俐落，既客觀又科學，一切根據可預計的秩序進行，教人感到踏實。然而，幾個月後放榜，亮的成績卻比想像中好，夠上本地一所名牌大學的冷門學科。

    亮好像找不到不讀大學的理由，隻好讀瞭。

    巴士重新開動，拐過彎，迎來一排熟食檔攤，隔著玻璃窗都看到熱騰騰的蒸氣，下班的人潮往攤前推，好像池塘裏的錦鯉，一條條擠在橋下，等待橋上遊人的魚食。亮便想起大學時期的一個學長。那時亮還在念大學二年級，跟這位學長談起他的博士論文。學長苦著臉說：「一點進度也沒有。我迴傢還得燒飯哪。」當時亮就稀奇：除非讀博士就可以吸風飲露，否則飯總得有人燒的吧？那時起，亮就知道自己不是讀博士的材料，雖然他的飯也不見得燒得好。上個月，在大學老師的葬禮上，亮又碰見這位學長，和學長的太太。學長的太太大概是個燒飯能手，因為學長胖瞭很多。然而人太多瞭，他們沒有機會打招呼。對麵有一位女同學，亮認得她是和自己同屆的；隻是，十年沒見瞭，他也喊不齣她的名字。他隻是看到她手上帶著一隻閃亮的指環，以她的年齡來說，似乎誇張瞭一點。各式鮮花堆滿瞭靈堂；後到的花牌遮著先來的；老師生前是公認的好老師，退休後卻得瞭惡疾……亮想起那時寫畢業論文：當他已準備妥當，想把手中的資料和心中的意念轉化成文字時，卻忽然發現自己一個字也寫不齣來。這種情況持續瞭一整個上學期，其他同學已完成初稿瞭，亮還對著電腦屏幕發呆；他記得那種白光非常刺眼。於是亮跟老師坦白說：讀大學並不是自己的理想。老師微微一笑：讀大學與否，並不會成為實踐理想的妨礙。亮現在覺得老師的話很有道理。

    殯儀館的冷氣很強，似乎把花香和記憶都凝固瞭。

    街上的人像時間一樣，在巴士的外麵滔滔地流過；熟食檔遠去瞭，換上無味的商業大廈。亮從背包中拿齣夏目漱石的《道草》。已經看瞭幾個月瞭，薄薄的一本書，總是沒法看完。他翻開書，竟忘記瞭上次看到哪一頁。於是亮又很無味地把書闔上，放在膝上。去年看書倒勤快，一本又一本的社會學曆史書硬啃，讀著時覺得有理，過後卻說不齣什麼，當時心裏總想著什麼時候再讀一遍，好好地做筆記；當時日間上班晚上返占領區，也不覺得纍。亮打瞭一個無聲的嗬欠。

    會不會我從頭到尾，根本就不知道那位女同學的名字呢？亮想。亮在大學的時候，人緣不是很好。然而，現在他倒是頗受學生歡迎的。他知道適當的時候要開開玩笑，搞搞氣氛。幾個相熟的同事之間也有電話信息群組，講講主任與學生的壞話。與學生相處和與同事相處是相同的道理，客氣就好；況且這班同事算是能互相幫忙照應的瞭；於是，在飯桌上，大傢月旦時事，評論嘲弄，亮和另一個同事也不說什麼──他們在占領區碰過麵，彼此心照不宣，在學校也不提起。上個月，這位同事辭職瞭，說是參加瞭工作假期，往澳洲一年。

    「會留在那邊嗎？」亮問。

    「不知道。」他邊用咖啡勺攪拌杯中的即溶咖啡；兩人在茶水間站著說話，「沒想得太長遠，隻是想離開這裏，到外麵走走。」

    亮沒作聲。

    「那盤虎尾蘭，可否麻煩你代為打理？」他客氣地笑瞭一下，「在金鍾時，有人給我的。我一直養著，直到現在。」

    於是虎尾蘭到瞭亮的傢裏。那日母親打掃傢裏，問他怎麼種起花草來瞭，亮隨口說是這草風水好。母親便不再問瞭。

    這條馬路永遠在修補。交通燈不住在交替轉換顔色，然而它所站立的位置依舊是那一點。轉彎瞭；進入瞭住宅區，眼前是一個個中小型的花圃。幾株矮小的植物佇立著，葉子總是滋潤地翠綠著。亮總懷疑那是假的──不是說那植物是假的，而是這個城市是假的。亮顫抖抖地站起來，準備下車。鄰座的婦人並沒有醒過來，依舊睡得死死的。他小心地扶著座位上的扶把，搖搖晃晃地在走廊上步行，像走在空白的電腦屏幕上，下麵是深不見底的山榖。婦人發齣鼻鼾聲，像和尚的誦經。整個城市是個盛大的葬禮，亮感到自己也有一部份隨著這吟誦的聲音而死去。

    下車後，距離屋村村口還有一段短短的路。亮把手機拿齣來，關掉，在到傢之前，在夕陽下路旁的長椅上坐著。欄杆上綁上各式各樣的橫額，區議會的、商傢賣廣告的，亮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十月，天熱，樹葉卻忠誠地、頑固地跟從季節的步伐，悄無聲息地枯萎。汽車駛過，捲起灌木叢中的一片；它順著氣流，撞嚮公園外圍的鐵絲網，卻撞不進去，也撞不齣一點聲音；它就這樣掉在地上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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