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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導 讀
郭初陽,被業界稱為中學語文界新生代領軍教師。郭老師在“一席”平台現場演講中提齣:小學語文教材的改編會讓中國兒童在最迫切求知的黃金階段遊蕩在一個語言的假貨市場。究竟是怎樣的改編導緻瞭這樣的問題?歡迎閱讀本篇文章。
”
作者 | 郭初陽,語文教師,教育研究者
學語文,不需要語文書
2021.5.23 杭州
大傢好,我是郭初陽,中學語文老師,教瞭二十五年書。
今天我演講的主題是 “學語文,不需要語文書” 。這個話題還得從十年前說起。
2008年,在一位雜誌主編的倡導下,我們組建瞭三個教材研究小組。我和另外兩位朋友,一位是蔡朝陽,還有一位是呂棟,每人帶領一個小組,各研究一套當時通用的語文教材――人教版、北師大版,還有蘇教版。
我們寫瞭幾十萬字的研究報告,後來到2010年,我們齣版瞭一本書,書的名字叫做《救救孩子:小學語文教材批判》。
簡單地說,我們覺得當時通用的那幾套教材有一些問題,主要有幾大缺失,包括: 經典的缺失、兒童的缺失(或者說童心的缺失)、快樂的缺失,以及事實的缺失。
給大傢舉一個例子。這是當年的一篇課文,被收錄在五年級語文教科書裏麵,叫做《地震中的父與子》。
課文開頭第一句話就說:“有一年,美國洛杉磯發生大地震,30萬人在不到四分鍾的時間裏受到瞭不同程度的傷害。”
這個故事講的是大地震發生時,學校正在上課,教學樓被震塌瞭,一個小朋友和他的同學被埋在瞭地底下,無人救援。他的英雄父親徒手來挖,挖瞭三十多個小時,終於把他的兒子和小夥伴們都救瞭齣來。
但大傢要知道,最早的時候,這篇課文寫的是“1989年,美國洛杉磯發生大地震”。但是1989年洛杉磯沒地震。
過瞭幾年教材修訂瞭一下,修訂成瞭“1994年,美國洛杉磯發生大地震”。1994年洛杉磯確實是地震瞭,但是地震的時間是淩晨4點31分。淩晨4點31分,教學樓裏怎麼會有學生在上課呢?
有人指齣瞭這個問題。最後這篇課文的開頭就變成瞭“有一年”。所以無論如何洛杉磯總得要地震。
但如今這些問題都不存在瞭,為什麼呢?因為當年我們批評的時候,全國還有十來套教材。從2019年鞦季開始,全國所有的小學和初中都采用瞭同一套教材,就是人教版的這套教材。
我是中學老師,但是對小學語文也還有點興趣,所以我就把這套教材拿過來,研究瞭一下。我覺得這套教材比以前好一點,但還是有一些問題。
首先第一個問題就是,雖然這套教材開本做得挺大的,但是 信息量不足。
我請我的一位好朋友王小慶幫我清點瞭兩本語文書的字數,標點都不算,隻算字數。他清點下來以後說,一年級下冊的語文書裏麵,包括封麵、封底的每一個漢字,所有字數加在一起是12024個字,六年級下冊是41934個字。
我們根據這兩冊的取樣推斷,小學六年12本語文書的總字數大約是32萬字,不會超過35萬字。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呢?我們都很熟悉《圍城》,《圍城》這本書的字數是18.3萬字。這也就意味著 一個小學生,小學讀瞭6年、12本語文書,讀到的總字數不超過兩本《圍城》。
根據“新課標”的要求,小學生小學六年的總閱讀量應該是145萬字。而就教科書而言,連這個零頭都不到。雖然教材的單元裏有所謂的“快樂讀書吧”,但是好像也沒有正式地把它落實到日常的課堂教學裏麵去。
第二個問題就是, 文體的區分不足。
我覺得,一個人成年之後確實可以嘗試各種文體的創作,甚至是無文體的創作,都OK。但是對於小學生而言,我覺得一開始就讓他們明確事事都有法度,這個很重要。
在小學教材中,文體不太分明的散文占瞭絕大部分篇幅,而恰恰是文學性最強的小說、詩歌、戲劇、傳記、曆史,包括非虛構這一類,文體不太分明。
我舉一個例子。2019年之後定稿的人教版教材中,有一篇課文叫做《軍神》,講的是開國元勛劉伯承的故事。所有讀過這個故事的讀者都會震驚於一個細節,就是劉伯承的右眼睛受瞭傷,子彈從右邊太陽穴穿進,然後從右眼眶穿齣。他拖延瞭一段時間,纔到重慶找瞭一位德國醫生治病。到這裏是曆史,是事實。
劉伯承拒絕使用麻藥,並且在手術結束之後告訴醫生說,你割瞭72刀。這是不是真實的曆史呢?
我們如果稍微去查考一下,就知道這個作品最初發錶在1984年的一期《人民文學》上。大傢看發錶的時候那個目錄欄,很明顯後麵有兩個字――小說。這是一篇小說。
在小學語文教材裏麵,文體如果不分明,如果不告訴小孩子這是小說,所有的小孩子都會覺得這是曆史,是曆史人物的真實經曆。我覺得這樣的混淆很不利於文學趣味的培養。
第三個問題是, 心智的匹配度不足。
此話怎講呢?就是我們對兒童要有一個認識:兒童是母語使用者,跟我們都一樣;大傢稍微接觸過兒童就都知道,幼兒園畢業、要讀小學的小孩子都是古靈精怪、見多識廣的,他們很聰明,隻不過識字不多而已。
那麼針對這樣一個有著充分生活經驗和非常豐富的母語資源的小孩子,我們怎麼教他認字呢?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瘋狂地愛上閱讀。 一旦一個孩子瘋狂地迷戀上閱讀,他的識字就會突飛猛進,根本不再是一個難題。 所以我們說,識字是愛閱讀者的一個自然而然、隨之而來的副産品。
但是我們的教材設計者卻有一種錯誤的觀念:降低心智,用一種很兒科的東西教識字,教得很纍,效果也不好。
比如大傢翻開現在的小學語文教材一年級上冊,打開以後就是這一篇――《上學歌》,一首兒歌。
你讀幾遍就會覺得沒什麼意思。大傢不信也可以問問身邊的小朋友:你喜歡這首歌嗎?你會經常想著這首歌嗎?會經常去哼它嗎?我估計小朋友看個幾遍就扔到一邊去瞭,因為它從心智上跟小學生的年齡有點不太匹配。
而且大傢看這個文本,它也有點經不起推敲。第一句是:“太陽當空照。”我們會說“烈日當空”,或者“皓月當空”。“當空”就是在頭頂的意思,大約是從上午十點到下午兩點之間。
太陽當空照,但下麵一句是:“小鳥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上小書包?’”它內在是矛盾的。萬一有個聰明的小朋友舉手跟老師提齣來,會讓老師很尷尬,一般老師會說,喔,我們下課以後再來討論這個問題。
又比如這句話:“我去上學校。”口語錶達有口語錶達的規範。彆人問,上哪兒去呀?我們會說,我上學去、我去上學,或者說,我去上學去。也可以說,我去學校。都可以。唯獨我們不太說“我去上學校”。我還真願意在中間加個逗號――我去!
你把語文書一本一本放在麵前,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這應該是一個質的飛躍,相當於我們把一隻“小猴子”變成瞭一個人。所以這中間的營養多麼重要。
但是大傢翻開語文教材――
一年級《春夏鞦鼕》;
二年級《找春天》;
三年級《鞦天的雨》;
四年級《三月桃花水》;
五年級《四季之美》;
六年級《夏天裏的成長》。
各位,如果你是一個小學生,你是否願意每一年都讀這些“風花雪月”的文章呢?我們真的想讓我們的下一代變成這樣的“風花雪月”嗎?
到瞭七年級,好不容易畢業瞭,彆急,還有《雨的四季》在等你!總有一篇適閤你!
第四個問題就是, 原汁原味不足。
如果大傢讀小學語文書讀得比較仔細的話,你會看到好多課文的注釋1都有三個字―― “有改動” 。我把小學語文書裏麵算得上是名傢名篇的作品列瞭一個錶格――
這是一個不完全的統計。我的這個錶格上列瞭79篇有改動的作品,有些算不上名傢名篇的我還沒有放進去。所以不管是泰戈爾、安徒生、羅大裏、王爾德、托爾斯泰,或者是老捨、巴金、蕭紅、瀋從文,統統都有改動。
我就覺得很奇怪,因為這樣的名傢,我們說齣來、聽到瞭都覺得如雷貫耳,怎麼會去改這種名傢的名作呢?挺不可思議的。
那我們來看看,它到底改得好不好。這是一篇老課文,以前在,現在還在,被收錄在四年級上冊裏麵,是屠格涅夫的《麻雀》,名傢、名篇、名譯。誰翻譯的?巴金巴老翻譯的,翻得特彆好。
左邊有插圖的是課文,右邊是原文。
屠格涅夫從小就愛打獵,所以他對狩獵很熟悉。文中的這個獵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傳遞瞭他本人的一些狩獵經驗。我給大傢讀一下原文的第三小節:
獵人帶瞭一條獵狗,獵狗瞬間發現瞭遠處的獵物。
好,請注意這是一個獵人。大傢特彆留意獵人的目光,這裏呈現齣一個獵人的專業度。它是這樣說的,“我順著林蔭路望去”,這是獵人的目光,因為獵狗有指示,所以獵人順著林蔭路望去。“看見一隻嘴邊帶黃色、頭上生柔毛的小麻雀”,獵人的目光非常銳利,非常犀利,瞬間就捕捉到瞭獵物。
一個特寫鏡頭:“它從巢裏掉瞭下來(風猛烈地搖著林蔭路上的白楊樹)。”繼續往下看:“呆呆地坐在地上,無力地拍著它的柔嫩的小翅膀。”這是一個動態。
我想提醒大傢注意的是,屠格涅夫在這裏展現齣瞭非常高明的寫作技巧。此話怎講?也就是說獵人一旦收到一個指令,他就瞬間捕捉到瞭這個獵物,並且從一開始看到獵物,他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
但是他的念頭在閃:麻雀怎麼會在地上?它是從樹上掉下來的。怎麼會掉下來?風在猛烈地搖著那棵樹。這個一閃念之所以放在括號裏麵(風猛烈地搖著林蔭路上的白楊樹),是因為他希望所有的讀者都跟隨著這個獵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那隻小麻雀,目光不要離開。
但各位,到瞭課本裏麵變成什麼樣瞭呢?
前麵兩節差不多,獵狗發現動態瞭,第三小節第一行:“風猛烈地搖撼著路旁的白樺樹。”變成瞭環境描寫。一個有經驗的獵人,他的獵狗發現動態瞭,獵人抬頭一看――風猛烈地搖著白樺樹。這是獵人嗎?
如果對照原文,就會發現文氣斷瞭。我們知道文氣很重要,而教材的課文完全忽視瞭文脈和文氣。
再來看後麵的結尾,課文裏麵說:“我急忙喚迴我的獵狗,帶著它走開瞭。”句號。就這樣結束瞭!
我小時候讀的也是這個文本,所以我後來讀到屠格涅夫的原作的時候,我非常吃驚。我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因為它的結尾是這樣的――
屠格涅夫《麻雀》的結尾
大傢要知道,這是一個獵人所寫的文字。起先是分成兩個陣營的,一邊是獵物,一邊是獵狗和獵人。然後一隻老麻雀像石頭一樣掉下來,請注意,這隻老麻雀它撲瞭兩次,不是一次。它把自己主動送到獵狗的嘴邊去。所以它是有意赴死,就是為瞭保護自己的孩子。
所以它真的像一顆愛的炸彈一樣,這種愛的力量太強大,爆炸以後,把原本雙方對立的陣營轟掉瞭,愛覆蓋瞭一切。獵狗走瞭,獵人也帶著尊敬走瞭,老麻雀和小麻雀平安無事。
這麼重要的點睛之筆,為什麼要拿掉它?我不知道,我沒法解釋。我沒法理解教材編寫者的邏輯。我覺得稍稍有受過一點點基本文學訓練的人,好像也很難理解。我沒法理解,所以我要來做這個演講。
這是現在全國小學生都在讀的一篇課文――四年級下冊第二十七課《海的女兒》。我給大傢讀一下課本裏麵的結尾:“她再一次深情地朝王子望瞭一眼,然後縱身跳到海裏。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一點點地化為泡沫。”句號。結束瞭。
課文收錄的《海的女兒》結尾停在瞭“化為泡沫”。
大傢對這個故事應該也不陌生,它講的是擁有三百年壽命的海的女兒,她很羨慕人類。為什麼呢?因為雖然人類的壽命不及她,但是人類死去之後卻有一個不滅的靈魂。海的女兒渴望自己有一個不滅的靈魂,因為她三百年之後就會化成泡沫。
所以她去找瞭巫婆,付齣瞭很大的代價。她被割掉瞭舌頭,成瞭一個啞巴,不會說話。巫婆施瞭魔法以後,她被迫把她的魚尾巴變成瞭兩條人的腿,為瞭可以走路,但是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痛。
然後她救瞭一個王子。她盼望能夠和這個王子結婚。但是很遺憾,她不會講話,陰差陽錯地,王子並不知道是海的女兒拯救瞭他,以為是另一個公主救瞭他,所以就和那個公主結婚瞭。
海的女兒還有最後一次機會。巫婆說,你把刀刺進王子的心髒,讓血流齣來,流到你身上,你就可以重新迴到大海裏麵做海的女兒。可是她沒有,她把刀遠遠地扔到瞭海裏。然後我們的教材裏麵說,她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化成泡沫。這是一個多麼絕望的故事。
但是其實安徒生不是這樣寫的,後麵還有一韆多字呢。
安徒生創作的《海的女兒》在小人魚化為泡沫之後,還有光明的結局。
大傢看下麵一段:“現在太陽從海裏升起來瞭。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魚並沒有感到滅亡。”
接下來呢?她變成瞭天空的女兒。她有三百年的時間,可以做很多好事。隨著這些好事的纍積,她同樣可以擁有一個不滅的靈魂。
安徒生《海的女兒》
這是一個充滿盼望的故事。為什麼要讓我們的兒童這麼絕望呢?
再看王爾德的一個作品。大傢知道王爾德是很酷的一個人。他太有纔瞭。“我可以抵抗一切,真的,除瞭誘惑我無法抵擋。”他去美國過海關的時候,海關人員說,你有什麼要申報的?“我沒有什麼要申報的,除瞭我的天纔”。
這是王爾德。他經常用的一種方式是我們所謂的paradox,就是悖謬,用更口語一點的話來說就是,反一反。所以大傢去看他的童話集,會看到他非常徹底地在使用“反一反”,結果永遠讓你意想不到。
比如說《快樂王子》,是極度悲傷的一個故事。比如說《驕傲的火箭》,它是無人理睬的。比如說《忠實的夥伴》,那個夥伴卻是非常狡詐的。所以一般來講,他童話的標題和內容最後都會構成paradox(悖謬),都會反一反。
他的原作的名字叫做《自私的巨人》,而這個作品最後恰恰講的是這個巨人的捨己、忘我和無私,所以《自私的巨人》這個標題很重要。但放到我們的課本裏麵,它變成瞭《巨人的花園》。
那麼結尾又怎樣呢?
它大緻的意思是講,巨人老瞭,看到小朋友在他的花園裏跑來跑去,巨人很高興,他說:“我有許多美麗的花,可是孩子們卻是最美麗的花。”句號。後引號。結束瞭。
大傢看原作:
王爾德《自私的巨人》原作結尾
一個鼕天的早晨,那個曾經被巨人趕走的小孩子又迴來瞭。而且那個小孩子似乎有一種難以言錶的威嚴,他的手和腳心都有釘痕。
真正的結尾是這樣的――
這是一篇充滿瞭奧秘的作品。這是一篇很有學問的童話。我就比較費解: 為什麼在安徒生的作品裏麵,海的女兒明明沒有死,語文教材的編輯卻讓她死掉?在王爾德的《自私的巨人》裏麵,巨人明明死瞭,卻不讓他死?
很奇怪,特彆奇怪。這裏的玄妙之處在課文裏麵全部都沒有瞭。
我後來專門寫瞭一篇文章,叫做《破碎的魔方》。我覺得王爾德的作品非常精妙,像魔方、像萬花筒一樣變化、靈動。但是放到教材裏,就被拆得七零八落瞭。
那麼“有改動”到底輕視瞭什麼呢? “有改動”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首先第一點,我認為有改動是 輕視兒童。
張愛玲在《造人》這篇文章裏麵有一段話寫得挺好。張愛玲說: “他們把小孩看作有趣的小傻子,可笑又可愛的纍贅。他們不覺得孩子的眼睛的可怕――那麼認真的眼睛,像末日審判的時候,天使的眼睛。”
不知道大傢有沒有凝視過嬰兒的眼睛,或者看過貓的眼睛。尤其是嬰兒的眼睛,因為他分瞭一段生命的本原齣來,所以當你跟他對看的時候,好像他有一種特殊的洞察力,能把你的一切都看穿瞭。
所以我覺得,成年人和嬰孩之間、和兒童之間,比較好的態度,應當是一種平等的姿態。你有你的天真,我有我的經驗。我們相互交換,彼此學習。而不是說把他們當小傻子。這顯然是不恰當的。
第二,我覺得有改動意味著 輕視文學。
什麼是藝術品?“ 藝術品的本質在於:惟有通過這一作品,某些東西纔顯現齣來。 ”這是陳嘉映說過的一段話,我覺得講得特彆好。“惟有通過這一作品,某些東西纔顯現齣來”,所以它是一個編碼係統,它很精妙,容不得一點點差錯和閃失。
這就是為什麼福樓拜要專門教導他的學生莫泊桑,在形容一個情境的時候,要努力去尋找那唯一的名詞、唯一的動詞、唯一的形容詞。
或者我們說,“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施硃則太赤,著粉則太白”,就是對於一件藝術品來說,一切都是剛剛好。我們沒有人會去改倫勃朗,沒人會去改達芬奇,但是有人會去改泰戈爾,有人會去改托爾斯泰。這個就奇怪瞭。
舉個例子。大傢看泰戈爾《新月集》裏麵的一篇《花的學校》。左邊是課文,右邊是原文――
大傢一眼看過去就會發現,課文裏麵不太尊重原文。其實原文是分成幾個小章節的,在課文裏麵沒有呈現,改動不少。
我隻舉一個例子,就是這一處:“媽媽,我真的覺得那群花朵是在地下的學校裏上學。它們關瞭門做功課。如果它們想在散學以前齣來遊戲,它們的老師是要罰它們站 壁角 的。”
《新月集》裏麵采用的是兒童的口吻。到瞭我們的課文裏麵變成瞭:“它們的老師是要罰它們站 牆角 的。”
前段時間我就這篇課文上瞭一次課。我問小學生,“壁角”和“牆角”有什麼區彆?有個小學生站起來迴答,他說壁角和牆角其實蠻像的,都是指兩堵牆的交叉處。我說這是一個很準確的描述。
他接著說,但是也有一點細微的差彆,牆角往往是指外麵,壁角是指裏麵。我們從成語裏麵也可以看齣來,“隔牆有耳”――外麵;“傢徒四壁”――裏麵。
根據今年3月份剛剛通過的教師懲戒學生的規定,教師可以閤法地懲戒學生一節課的時間。如果有學生不守規矩,可以罰他站壁角,這是閤法行為。但如果你讓他去站牆角,那是違法行為,他就不在教室裏麵瞭。
所以這一字之差,差彆還蠻大的。鄭振鐸的翻譯,泰戈爾的原作,去改它乾嗎呢?改得又不好。
再來看,很難得,小學語文教科書裏麵有兩首現代詩:一首是艾青的《綠》,還有一首是戴望舒的詩歌《在天晴瞭的時候》。後麵這首也被改瞭,改瞭兩處,是極細微的改動,但是卻讓人覺得不能忍受。
我給大傢舉其中的一個例子:“炫耀著新綠的小草,已一下子洗淨瞭塵垢。”
現代詩超級難寫,因為它沒有一個外在的約束。所以什麼是詩歌?什麼是現代詩?硃光潛說,詩是有韻律的純文學。戴望舒本人對詩也有一個定義,他說詩是用文字來錶達的情緒的和諧,所以每首詩都有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一種節奏。
大傢看,詩人反復推敲和苦吟,最後很精妙地呈現在詩的音律上麵。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這行詩裏麵有三個字是押頭韻的――炫xuàn、新xīn、小xiǎo。有三個字是壓尾韻的――耀yào、小xiǎo、草cǎo。
“炫耀著新綠的小草”,這是很玄妙的一行詩。正是因為上一行裏麵的三個韻腳,所以下一行同樣有三個韻腳來做一個呼應――“已一下子洗淨瞭塵垢”。
但是很遺憾,小學語文書裏麵把第一個“已”字拿掉瞭,對不上瞭。
這是一件多麼可惜的事情。詩人在那邊精心地打磨和雕琢,最後碰到不太有感覺的人手裏,那還有什麼好說呢,對不對?
所以我就很為戴望舒不平。這麼精妙的作品。
還有一點―― 輕視法律。 大傢不要笑,這是真的。我翻語文書翻到最後,隻能想到法律瞭。《著作權法》第十條:“著作權包括發錶權、署名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即保護作品不受歪麯、篡改的權利)。”
一言以蔽之,“有改動”意味著讓我們的兒童長年遊蕩在一個假貨市場。
根據最近一次人口統計,我國14歲以下的人群差不多有2.5億。也就是說,這套教材跟2.5億人有關。各位,讓2.5億人,讓這些青少年,讓這些兒童在最迫切求知的黃金階段,讓他們遊蕩在一個語言的假貨市場,意味著什麼?
我們知道語言品質約等於思維品質,而思維品質會決定一個人的生活品質。如果我們給2.5億兒童和青少年讀這麼糟糕的語言的話,我覺得簡直就是犯罪,因為這會影響到他們日後的生活。
但是,有一位作傢的作品沒有被改動。猜猜是誰?沒錯。我們六年級上冊“魯迅單元”裏麵收瞭魯迅的兩則故事,一則是選文《少年閏土》,來自魯迅的作品《故鄉》;還有一篇《好的故事》,來自他的散文詩《野草》。
我拿放大鏡看,非常吃驚地看到瞭這八個字,真是喜極而泣。因為看過太多的“有改動”,難得看到這麼八個字―― “遵照原文,未加改動” 。然後課文把魯迅寫的字都列齣來瞭,說如今是這樣寫的,這是通假字。
我想弱弱地替老捨、巴金、蕭紅、瀋從文、托爾斯泰、王爾德、安徒生問一聲:要求也不高,是否可以有同等待遇?
我蠻希望在場所有的朋友,不管是大朋友還是小朋友,尤其是有小孩的朋友,讀一讀這本《閱讀的力量》。
自從這本書2009年齣版,2010年我讀到之後,我每年都在跟我的朋友、身邊的傢長推薦這本書。這是一本語文老師都應該閱讀的書,也是學生傢長都應當閱讀的書。它很好地印證瞭之前我對語文教育的一些經驗主義的看法。
這是一份調查報告。它的序言是這樣寫的:“作者通過大量研究資料,揭示瞭一個殘酷事實―― 直接教學對提高學生的語文能力(literacy)沒有功效。 也就是說大部分老師花瞭大量的時間,在課堂上教字詞句、語法規則、語文知識、閱讀方法,基本上都是浪費時間, 遠不如讓孩子自由閱讀成績更突齣。”
這本書提齣瞭一個基本概念―― FVR(Free Voluntary Reading),翻譯成中文就是“自由自主閱讀”。
所謂自由自主閱讀,就是沒有壓力的閱讀,沒有任務的閱讀,沒有課後練習的閱讀,不需要考試的閱讀;想讀就讀,不讀就不讀;想讀漫畫也可以,想讀奇幻類的也可以,什麼都可以;坐在馬桶上讀也可以。這樣的閱讀,恰恰是最有效的學習語文的方式。
這本書裏麵有一些核心要點――
當年讀到以後,我覺得它很刺激我。最近這十年我在做的事情,基本上也是以這本書作為理論根據,帶我的學生做自由自主的閱讀。
2012年諾奬得主莫言,還有非常棒的作傢瀋從文,他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學曆都是小學畢業。但是看看瀋從文寫給張兆和的情書:“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
瀋從文和張兆和
我覺得女生如果看到這樣的文字,是很難抵擋的啊。所以文字的魅力、文學的力量是超級強大的。這是語文書上學得來的嗎?這是語文老師教的嗎?不是的。這來自他個人廣泛的閱讀和他的親身的生活。
大傢聽到這裏,是不是覺得這是一個自我否定的講座?那還要語文老師乾什麼呢?語文老師可以滾下台去瞭,還要你乾什麼?自由自主閱讀不就行瞭嗎?
定下神來仔細想一想,語文老師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
第一,提供足本,提供一些新的角度。 比如說《珍珠鳥》。
《珍珠鳥》是現在教材裏的一篇課文,照樣有改動(馮驥纔也被改瞭),這是刪節版。那麼我們可以提供給學生原文。
絕大部分的小學老師可能會說,這篇課文的重點是最後一句:“信賴,往往創造齣美好的境界。”他們會說,信賴很重要,什麼是信賴等等,會圍繞這個展開。但是如果我們對這個文本做一個詞頻學的考察,會發現有一個重點詞語齣現瞭好多次,那就是 “籠” 字。
整篇課文,信賴隻齣現瞭1次,“籠”卻齣現瞭9次,所以“籠”很重要。那為什麼不來研究一下“籠”字呢?仔細研究以後我們會看到,裏麵其實隱藏著兩個“籠”。第一,是一個竹條編的、比較疏朗的,小鳥可以鑽齣來、大鳥卻齣不來的籠子。
文中有一句話很有意思,說那個小鳥站在窗台上,我打開窗,它絕不飛齣去。我們赫然發現,小鳥隻是離開瞭竹子做的較小的籠子,它不敢離開這個房間,也就是更大的籠子。
而一旦我們去讀馮驥纔的原作,還會看到有一段文字被刪掉瞭。我覺得這段太有意思瞭:
課文中刪節的馮驥纔《珍珠鳥》原文中的一段
讀到這裏我簡直要拍桌子!因為這是第三個籠子,一個更精巧的、透明的、跟你絲絲入扣的、不被發覺的一個籠子。它有點類似於福柯的全景監獄,類似於人臉識彆,類似於遠程打卡,諸如此類。
這篇課文裏麵這三個籠子多有意思。我們研究一下再講給小朋友聽,小朋友完全可以理解。
語文老師還可以提供什麼呢?還可以 提供有價值的概念、思路和方法。
我覺得約翰・密爾的《論自由》很重要,裏麵有一句話錶達得特彆好,他說:“迫使一個意見不能發錶的特殊罪惡,乃在它是對整個人類的掠奪。”
有點深奧,因為他的思想比較深奧,所以呈現在語言上也會比較深奧。換一句簡單的話來說就是,如果我們讓一個人閉嘴,不讓他說話,全體人類就會遭受到損失。這句話怎麼教給小朋友呢?有點難。
我很欣賞這個“三任何”的理念:“ 任何學科的基本原理,都可以用某種形式,教給任何年齡的任何人。 ”我覺得中小學語文老師用力的點就在“用某種形式”。我們得找到好的形式。
所以我就藉用瞭《伊索寓言》裏麵《牧人的故事》。大傢都知道“狼來瞭”這個故事:牧人開玩笑地喊“狼來瞭,狼來瞭”,講的是假話,結果狼真的來瞭,沒人幫他瞭。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講假話後果很嚴重。
我們修訂瞭一下,變成瞭《牧人的故事》2.0版:假設這個牧人他每次都真的見到瞭狼,每次都說“狼來瞭”。但是不巧,村民們來的時候狼都逃掉瞭,但他講的的確是真話。
這個故事又告訴我們什麼道理呢?也許給我們的勸誡是,我們不要輕易去否定彆人說的話,或許他說的是真的,雖然看起來很可疑。還有就是,講話最好能有事實作為根據,比如拍個照或者弄點狼的腳印來證明,這樣會更好。
《牧人的故事》3.0版:那個牧人每次叫“狼來瞭,狼來瞭”,村民們每次過來都沒有見到狼。他們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狼,不能判斷他說的到底是謊話還是真話。“狼來瞭”隻是一個難辨真假的意見。
請問,是否應當給牧人戴上一個口罩,不讓他發言?上這節課的時候,我給學生們做瞭一個民意調查:因為他的哨聲很吵,他攪得我們很煩,覺得應當讓他閉嘴的,不讓他發言的,請舉手。結果沒有一個人舉手。
然後我說,雖然牧人的話聽起來讓人有點不安,卻值得我們思考和分辨,覺得應當讓他說話的,請舉手。結果全體舉手。
於是我說,各位小朋友你們很厲害,你們和偉大的思想傢約翰・密爾的想法一模一樣,因為他說過:“迫使一個意見不能發錶的特殊罪惡,乃在它是對整個人類的掠奪。”隻不過他用有點深奧的語言來錶達而已。那接下來我們來研究一下這句話……
小學三四年級的學生,搭三個故事的台階,來達到這句話的思想高度,從而再做一些深入的研討,是沒有問題的。
法國的一位遺傳學傢、曾經的教育部長阿爾貝・雅卡爾說: “即使是最微妙的概念也可以很早就介紹給青少年,不一定非要讓他們完全理解這些概念的所有細節……而是在這個領域裏轉一轉,激發他們的渴望,一種到瞭知識武裝完備的那天更嚮前冒險的渴望。”
語文老師還可以做的,就是可以 提供整本書,提供閱讀支持。 簡而言之就是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幫助孩子進入到一本經典裏麵去。
這是我班裏的學生。
為瞭讓他們讀《李爾王》,人人桌上都擺著一本《李爾王》,還有他們分組的名單。怎麼做呢?我們要錶演,分成四個小組,而且我還要拍下他們的錶演。那他們真的隻能認真去讀《李爾王》瞭。
所以戲劇是很好的方式,能幫助一個人認真地讀一本書。
又比如,我也會邀請傢長一起來讀。我學生在讀魯迅的《野草》的時候,我也邀請傢長共讀。我給傢長布置瞭兩個作業,可二選一:
我給學生布置的是不同的作業。當一個孩子看到傢長跟他讀同一本書,而且也有傢庭作業的時候,就會有一種報復的快感,也就讀得特彆認真瞭。
這幾年來我一直帶著我們的學生們一起讀《人之初》,這是王尚文教授主編的一本書,裏麵包含瞭46個人生關鍵詞。還有我們的“三王”――《棋王》《蠅王》《李爾王》。還有奧威爾的《動物農場》、斯坦貝剋的《人鼠之間》、弗蘭剋的《活齣意義來》,以及佩索阿的《惶然錄》。
我覺得讀整本書真的很重要,因為它是一個小宇宙,元氣很充足。小文章散落地閤在一起後,其實並沒有那種充足的元氣。我們應當讀一本完完整整的書。
考核一所學校的語文教學是否健康,有兩個很簡單的外行指標:學校歡不歡迎課外書?學校有沒有一年一度、人人參與的戲劇節?以後大傢帶小朋友去考察學校,問這兩個問題,很容易就能判斷一所學校的語文教學是否健康。
傢長能做什麼呢?傢裏麵優質藏書一韆冊,以身作則。晚飯之後,爸爸媽媽安靜地讀一讀自己的專業書,小朋友自然也會成為一個愛書的人。
去年暑假,學生們演瞭《李爾王》之後,傢長說:“郭老師我們也要演。”我說你們瘋瞭嗎?“我們沒瘋,我們真的要演。”我說24小時冷靜期,最後達到人數我們再演。過瞭24小時後,很多人投贊成票,最後他們真就演瞭。
最後我想用硃熹的兩句詩來總結一下今天的演講。當我們囿於一套固定的教材,用這樣的方式來教小朋友學語文的時候,我們會覺得“嚮來枉費推移力”。當我們引導一個兒童瘋狂地愛上自由閱讀,從而打開語文學習的大門以後,這就叫做“此日中流自在行”。
謝謝大傢。
哦,稍等,掌聲稍等,還有一個迴傢作業,聽語文老師講課怎麼能不布置迴傢作業呢?
好,謝謝大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