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2/2022, 9:15:44 AM
在一個夏季和一個鼕季,劉子超分彆用搭火車和自駕的方式,來到他去過許多次的中歐。他說,除瞭這一地區本身的魅力,中歐對他的吸引力還在於它始終生長在帝國和強權的夾縫中,執拗地保持著自己的獨特性。它的強烈的撕扯和遊移感,使這位旅行寫作者感受到瞭某種心靈上的契閤。在 《午夜降臨前抵達》 一書中,劉子超記錄瞭這兩次漫遊。就這次寫作,澎湃新聞私傢地理與他做瞭快問快答。
澎湃新聞: 你在寫作中引用瞭許多文學作品,在旅行中,文學的中歐和現實的中歐,有交相疊映的時刻嗎?
劉子超: 在古老的城市經常會有這樣的時刻。比如在布拉格老城的啤酒屋,推門進去的瞬間,經常會覺得走進瞭赫拉巴爾或者哈謝剋筆下的世界。
澎湃新聞: 在我的理解中,紀實寫作也是創作,旅行文學也是作者的私人化錶達,那麼在這兩次旅行中,你取捨寫作材料的標準是什麼?你想要展現的是怎樣的中歐?
劉子超: 記憶是最好的標準。寫作的時候,有些記憶會下沉,有些則會浮現,形成一種自然的選擇。在這本書裏,我想展現的是一個夾縫中的地區(夾在德國和俄羅斯之間),它的曆史與現實,人的生存狀態。這個地區本身就充滿瞭悲情,可能是世界上最悲情的地區之一。
澎湃新聞: 在你遇到的東歐的普通人身上,能感受到曆史的負纍嗎?比起其他地區的人來說。
劉子超 :能感到某種沉重。這種沉重既是曆史帶來的,也是曆史不斷重演的現實帶來的。
經齣版社授權,澎湃新聞私傢地理摘錄其中幾節,與讀者分享劉子超眼中的東歐。
《午夜降臨前抵達》;劉子超/著;文匯齣版社・新經典文化;2021-8
埃格爾
我嚮伊斯特萬・多博廣場方嚮走,路上有一座四十米高的尖塔。它是一座清真寺的附屬建築,標誌著16世紀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入侵歐洲的最北端。從這裏拐進去,便看見身披甲胄的老伊斯特萬矗立在廣場中心,俯瞰著來往的行人。叫他老伊斯特萬,是因為按照匈牙利語的習慣,姓是放在名之前的。
坐落於布達佩斯的聖・伊斯特萬一世雕像
1552年,伊斯特萬率領著兩韆名士兵與進犯的十萬土耳其大軍對峙瞭一個月。當時,作為獨立國傢的匈牙利已不復存在,土耳其人早已占領瞭大片匈牙利的土地,自然沒把一個小小的埃格爾放在眼裏。然而,埃格爾人以高尚、堅強的精神投入瞭戰鬥。在決定性的反圍攻戰中,女性也加入瞭戰鬥,她們站在城牆上,將燒開的樹脂澆在敵人身上。
謠言開始在土耳其軍隊中肆虐。他們認為埃格爾人之所以如此勇猛,是因為喝瞭公牛血。他們並不知道,埃格爾盛産一種顔色如公牛血的紅葡萄酒。士兵們痛飲瞭葡萄酒,鬍子也被染得血紅,顯得殺氣騰騰。土耳其人被擊敗瞭,埃格爾獲得瞭拯救,伊斯特萬成為匈牙利的民族英雄,而公牛血紅酒成為匈牙利最著名的紅葡萄酒。
一個國傢的飲食傳統總是與民族情結相互作用,這樣兩者便都獲得瞭傳奇性與正當性。
記得小時候去巷口排隊買油條,祖母便告訴我,那油條炸的是秦檜夫婦,於是知道瞭那些排隊的大爺大媽吃的是民族大義。此刻,看著老伊斯特萬的雕像,我也非常想喝一杯埃格爾公牛血紅葡萄酒,嚮英勇的埃格爾人民緻敬。
在鼕天的歐洲旅行,我漸漸習慣瞭走進教堂。尤其在聖誕期間,店鋪關門,但教堂總是開著。有時候在外麵走冷瞭,或者天氣不好,我就會隨便走進一所教堂,坐一坐,讓自己暖和過來。
我喜歡推開教堂大門時那股木頭的味道,裏麵總是很暗,而且靜悄悄。我朝埃格爾大教堂走去,世界像下雪一樣寜靜,我突然想起今晚是平安夜。
一個吉蔔賽女人坐在教堂門口的石階上,我從兜裏摸齣兩枚硬幣給她。教堂裏隻點瞭幾盞燈,又黑又靜。我坐在木製長椅上,隻能看到聖像模糊的輪廓。我坐瞭十分鍾,想站起來的時候,我又讓自己多坐瞭一會兒。之後,我走齣教堂,把剩下的硬幣也給瞭吉蔔賽女人。不知為什麼,她的臉讓我想起在奧斯維辛集中營看到的那些受難者的照片。
我穿過馬路,走過圖書館和氣象台,街上張燈結彩,可沒什麼路人。一個醉漢提著酒瓶子走過,嘴裏嘟囔著什麼。兩個司機發生車輛剮蹭,正站在路中央互相咒罵,卻沒有圍觀群眾。平安夜的埃格爾是如此寂靜,人都去瞭哪兒呢?我想著在國內,人們恐怕已經開始準備狂歡瞭。
我總算發現一傢人滿為患的餐廳,有看上去不錯的匈牙利傢常菜。隻有兩桌顧客在店裏用餐,其餘人都在等著打包帶走。
我排到隊尾等候。站在我前麵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材很瘦,穿著棕色皮夾剋,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圓形的黑邊眼鏡,已經微微有些禿頂,深藍色的毛綫帽子攥在手裏。他跟我打瞭個招呼,我也嚮他點頭緻意。他問我是不是遊客。
“是的,特意來這裏旅行,想看看匈牙利鼕天的樣子。”我說。
“非常安靜,對嗎?”
“比我想象的還安靜。”我迴答。
他是埃格爾一所高中的物理老師,沒有孩子,隻有他和妻子一起生活。
“平安夜不在傢裏做點菜吃?”我問。
他有些靦腆地一笑,說妻子不太善於廚藝,他們的晚餐都從這傢餐廳買迴去吃。他環顧瞭一下周圍:“很地道的餐廳,也不貴。”
“是的,看上去相當不錯。”
輪到物理老師點菜瞭。他一邊點,服務員一邊麻利地打包。這時,他突然轉身問我:“你願意來我傢一起吃晚餐嗎?”
我臉上的錶情一定有些錯愕,但是一個陌生人的善意總讓人難以拒絕,更何況我也好奇一個匈牙利物理老師的傢庭。
“如果不太麻煩的話,”我說,“謝謝!”。
我們一起走齣餐廳,走進埃格爾的平安夜。他一隻手提著菜,另一隻手把毛綫帽子戴到頭上。他住在兩條街以外的住宅區,樓下有一傢小酒吧還開著門,幾個年輕人正站在門口抽煙。物理老師告訴我,他就住在酒吧上麵那個房間。
他妻子開瞭門,一隻拉布拉多犬跑過來又磨又蹭。他妻子看到我顯然有些吃驚。物理老師解釋瞭一番,把菜遞給她,她微笑著嚮我打瞭招呼,便進瞭廚房。
房間鋪著木地闆,暖氣燒得很足。靠窗那麵牆邊擺著一個書架,除瞭書,還有物理老師和妻子的閤影。另一麵牆邊是一架鋼琴。琴上蓋著桌布,上麵擺瞭不少小玩具,看樣子似乎已經有段時間沒人彈奏瞭。房間不算很大,但是兩個人生活綽綽有餘。
我們在餐桌前坐下。物理老師開瞭一瓶紅酒,妻子已把菜分盤上桌。每個人麵前都有酒杯、刀叉和盤子。我們碰杯,祝彼此聖誕快樂,然後一邊吃飯一邊談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你知道嗎,開始我以為你是日本人,”物理老師說,“我之前接待過一個日本年輕人。”
“有很多日本人來這裏旅行嗎?”我問。
“是這樣的,我在一傢民宿網站上注瞭冊,一個日本人就發信聯係我,大概是兩個月前的事瞭。相比中國人,來這裏旅行的日本人還算不少。”
“你感覺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差彆大嗎?”
“外錶上我很難看齣有什麼不同,”物理老師笑著說,“但日本人的英語不是太好,所以很難和他們進行太多交流。不過我問瞭他對中日關係緊張的看法。”
“他說什麼?”
“他說,他並不關心政治,很多日本年輕人也不關心,他們甚至不知道現在的日本首相是誰。”
相比一個沒人關心政治的社會,一個人人都熱衷參與政治的社會,反而更可怕―隻有極權時代纔會齣現這樣的情況。
物理老師的故事
我們很自然地談起蘇聯時代的記憶。
物理老師喝瞭一口紅酒,像在追憶非常久遠的事情。然後他鄭重告訴我,他是猶太人。二戰時,他的祖父母經曆過非常可怕的歲月。他們原本住在布達佩斯,1944年夏天被送進波蘭的集中營。他們負責做苦力,僥幸活瞭下來。
奧斯維辛 圖 劉子超
二戰結束後,為瞭忘掉過去,一傢人遷居埃格爾。他們隱瞞瞭猶太人的身份,沒有跟任何人透露。他們甚至皈依瞭天主教,也不再按照猶太人的習慣禮拜和生活。他們擔心,一旦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將來可能再遭厄運。
他們保守身份的秘密。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甚至連兒女也不知道這些事情。直到要去布達佩斯上大學之前,物理老師的父母纔告訴瞭他過去的一切。
“我帶著強烈的震驚離開瞭埃格爾。”物理老師說。
那時,蘇聯已經解體,社會主義陣營的巨變仿佛發生在一夜之間。他開始去布達佩斯的猶太教堂,參加猶太社團的活動,也與一些猶太裔的年輕人成為朋友。他開始用心閱讀《聖經・舊約》。在此之前,他對猶太民族的曆史感到十分隔膜。
畢業以後,物理老師迴到埃格爾工作。他說,除瞭布達佩斯,匈牙利的猶太人數量已經十分稀少,在埃格爾就更少,但他仍和布達佩斯的猶太社團保持著聯係。
“猶太人的目前狀況還好嗎?”我問。
“很難用好與不好來迴答,”物理老師說,“一旦遇上天災人禍、經濟衰退,首當其衝的總是猶太人――自古以來都是如此。”
我想起歐洲曆史學傢約瑟夫・P.伯恩在《黑死病》一書中寫到的情景。當時,猶太人被認為是瘟疫的源頭,於是遭到滅絕性的屠殺。而這些年,因為歐債危機和經濟不景氣,對猶太人的仇恨又在歐洲,尤其是匈牙利復燃。一個叫“Jobbik”(意為“更好的匈牙利”)的法西斯政黨獲得瞭不少支持,其領導人甚至進入瞭歐洲議會。
“有意思的是,經過媒體調查,這個人實際上擁有猶太血統。和我的祖母一樣,她的外祖母是猶太人,而且是大屠殺的幸存者。報道齣來之後,這個人就被Jobbik組織清除瞭,但是這個黨派的勢力仍然很大。”
“你對未來有過擔憂嗎?”我問。
“猶太民族總是時刻準備受難,這是我們從曆史中得到的經驗,”物理老師說,“在這個層麵上,你可以說猶太人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未來的擔憂。”
他微笑著舉起酒杯,於是我也舉起我的。
“我們能做的隻有祈禱。”他說。
迴旅館的路上,我的腦海裏一直迴響著這句話。夜空爽朗,點點繁星仿佛教堂的蠟燭。然而,在這處處隱藏著暴力的世界上,我們真的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嗎?那些悲劇和苦難、戰爭和屠殺真的能夠不再上演嗎?
我想,是不能的。
那麼,我們能做的,確實隻有祈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