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3/2022, 4:05:30 PM
“寂寂荒郊,茫茫曠野。時則晨星隱隱,曉霧沉沉,幾處煙雲,一灣流水。涼風吹帽,細雨沾衣。茹茵碧草,迴鏇路左。”1914年,周恩來在天津南開學校讀書期間創作瞭一篇俠義小說《巾幗英雄》,如此描述故鄉淮安風光。
當時他年僅16歲,小說以飛飛為筆名,發錶在自己主編的《敬業》會刊上。近來這部小說重新引發關注,受網友點贊。小說不完整,隻現存前兩期內容,第三期《敬業》至今未能發現。
《巾幗英雄》主人公,是齣身淮安的俠女洪飛影,不滿作為鄉紳的叔叔與堂兄,勾結官府,誣告良善,救齣一對喊冤的老夫妻。小說是明清俠義小說的典型寫法,讓人聯想到《兒女英雄傳》――故事背景是一樁發生在淮安的公案,主人公同樣是一位俠女(大名鼎鼎的十三妹)。
明清以來,淮安是運河上的要衝之地。周恩來在少年時受淮安影響極深。他曾寫過一篇散文《射陽憶舊》,同樣刊登在《敬業》上:“生於斯,長於斯,漸習為淮人,耳所聞,目所見,亦皆淮事。”射陽是淮安的古稱。
明清之際俠義小說大盛,確實多寫“淮事”。比如《兒女英雄傳》有二十五迴的內容寫淮安風土人情;《施公案》的主人公施世綸本就是駐守淮安的漕運總督,更有八十四迴在淮安辦案。四大名著中有三部的作者和淮安有淵源,《西遊記》作者吳承恩是淮安人,施耐庵、羅貫中在淮安長期生活過。
淮安之人文特質,深受地理影響,晚清經學傢丁晏說:“淮土跨徐揚之境,居南北之衝。江南諸郡,文物華麗,而或失之浮;河北諸郡,氣質顓固,而或失之野。惟淮陰交錯其間,兼擅其美:有南人之文采,而去其浮。有北人之氣節,而去其野。”淮安是韓信傢鄉,其受胯下之辱的故事,可說明淮安人性格中的“南北兼容”。
1921年美國作傢海明威生活在巴黎,他迴憶巴黎對其移居生活的影響,寫成一部《流動的盛宴》:“假如你有幸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那麼你此後一生中不論去到哪裏她都與你同在,因為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早在海明威流連巴黎的800年前,一場屬於淮安的“流動的盛宴”就已經開場。
“淮事”說的是天下事。柳敬亭曾在這裏說書、關漢卿在這裏寫戲、《水滸傳》那波瀾壯闊的江湖畫捲在這裏緩緩展開……
(清)王宸《勺湖草堂圖》軸。勺湖,在淮安府城西北,瀕古運河,因形似勺子而得名。
硃厚照在這裏“玩脫瞭”
1986年中央電視台播齣過電視係列片《話說運河》,轟動一時,寫解說詞的,都是文學大傢。汪曾祺先生沒寫故鄉高郵,寫瞭一集淮安。
汪曾祺提到,硃自清給他講過一個淮安人的笑話,“淮安人到瞭南閣樓就要修傢書”,意思是說淮安人鄉土觀念重。南閣樓是纔齣淮安城門的一座樓。汪曾祺又從另外的角度說,正是大運河讓淮安人走齣瞭傢鄉:“其實走南闖北的淮安人很多,就是沿著運河而高飛遠走的。”
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黃河奪淮,自淮安入海。此後七百餘年,淮安和大運河同命運,共興衰。
淮安位於大運河的中點,是中轉站。乾隆第三次南巡時,曾在淮安寫下“禦舟先至候河乾,此日登舟暫解鞍”之句。提淮安必會提到“南船北馬”一說,在曆史上,北往的人要在淮安換馬,南去的要在這裏換船,故此乾隆詩中纔有“登舟”“解鞍”之說。明武宗硃厚照愛玩角色扮演,他以大將軍硃壽為名南遊,“凱鏇”途中在淮安清江浦玩脫瞭,落水染瞭病,不久病死。
明清兩代均在淮安設漕運總督,往往兼任治理黃河的河道總督。清代康乾時期,全國有九個總督府,淮安一地就有兩個,故時有“天下九督,淮居其二”之說。《桃花扇》的作者孔尚任,在淮安當過河官,康熙南下時在淮安視察河工,曾賜給孔尚任一盒禦宴。
到瞭晚清,淮安不再是南北樞紐,《官場現形記》裏有個九省欽差童子良,是個念舊的,“要由旱道而走,十八站到清江浦,然後坐瞭民船,再下江南”,皇帝問他為什麼不先坐火車從北京到天津,再換乘輪船至上海,那樣還更快一些,他稱:“臣是天朝的大臣,應該按照國傢的製度辦事。什麼火車、輪船,走得雖快,總不外乎奇技淫巧,臣若坐瞭,有傷國體”。雖是笑談,但可見淮安水運影響之深遠。
明初淮安進行瞭大規模的強製移民,長達百餘年。晉、徽商人移民淮安,經營鹽業,是淮安富庶一大助力。《淮安府誌》中載:“春夏有糧艘之載挽,鞦鼕有鹽引之經通……四方遊士、文人墨客、鄭商秦賈、奇工異匠總集,利於重貲也。”天下熙熙,利來利往。
江湖一詞,最早見於《莊子》:“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江湖在哪裏?其實從來看得見摸得著。明清時的江湖就在運河邊。江湖人的生涯,又叫“跑江湖”或“跑碼頭”。江湖人,一是要“跑”起來,二是離不開“水”。站在運河邊,其實就看到瞭江湖。明代《廣誌繹》總結瞭運河上的一派繁華:“天下碼頭,物所齣所聚處。蘇、杭之幣,淮陰之糧,維揚之鹽,臨清、濟寜之貨,徐州之車騾,京師城隍、燈市之骨董,無锡之米,建陽之書,浮梁之瓷,寜、台之鮝,香山之番舶,廣陵之姬,溫州之漆器。”
唐代杜牧有《遣懷》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縴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江湖本是紅塵萬丈。
明清小說是江湖人的閤唱
說江湖,就要說“水滸”。《水滸傳》是江湖人的自傳。
《水滸傳》裏,宋江受瞭招安,最後當瞭楚州兵馬總管,楚州指的就是淮安。最後被毒死,“葬在楚州南門外蓼兒窪內”。一般認為蓼兒窪指的是山東東平湖。為何淮安又冒齣個蓼兒窪?淮安蓼兒窪地名,還曾齣現在湯顯祖的《牡丹亭》中,(淮安)“一天之下,南北分開兩事傢,中間放著個蓼兒窪。”
小說傢言,擅長乾坤大挪移,不必糾結蓼兒窪或是花果山到底是哪兒的山哪兒的湖。《紅樓夢》說“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江湖人“處處無傢處處傢”,心中處處都有傢鄉的影子。
明清小說傢,寫小說是為瞭謀生。《老殘遊記》的作者劉鶚是淮安人,早年在淮安開過煙草店,後來跑到上海開過書店,除瞭寫小說,乾嘛嘛不成。明清之際齣版業運作很成熟。福建書坊主楊湧泉,約請同鄉人熊大木將《精忠錄》改編成《大宋演義中興英烈傳》刊刻於市,開啓瞭明清小說齣版的商業模式,有學者稱之為“熊大木模式”。
明清小說作者,大多是“落魄江湖”的文人,不見經傳。署名用“蘭陵笑笑生”這樣的齋號,一是因為小說對當時文人來說,畢竟是不入流的“小技”,二是“街談巷語、道聽途說之所造”,不算純原創;三是可以規避一些“誨淫誨盜”或是“反清復明”的風險。
四大名著由誰而作,至今都是懸案。一些研究從小說語言入手,藉此判斷作者齣身。《西遊記》中多淮安方言,孫悟空為什麼總自稱“你外公”而不是“你爺爺”?因為明代淮安人,習慣稱外祖父為“外公”、‘老爺”,與人爆粗時就喊“我是你外公(老爺)”。《金瓶梅》多淮安方言,因此有學者認為,《金瓶梅》也是吳承恩所著。
江湖是流動的,明清小說裏南腔北調,並不拘於一地。評書藝人開場說《西江月》:“一塊醒木為業,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為傢,萬丈波濤不怕。”說書人到哪兒自然說哪兒的話,比如元末明初最有名的說書人柳敬亭,沿著運河,從揚州一路說至北京紫禁城。黃宗羲在《柳敬亭傳》中贊他“且五方土音,鄉俗好尚,習見習聞”。柳敬亭如果用揚州話在皇宮裏說評書,誰能讓人聽懂?由此想來,吳承恩讓孫悟空說一口京片子,也有可能。
《水滸傳》之前,南宋書場裏的“說話人”們,就開始講楊誌落草、劫取生辰綱和宋江殺惜。宋人龔開是淮安人,參加過抗金義軍,他寫《宋江三十六人贊》,“宋江事見於街談巷語……餘年少時壯其人”。美國文學理論傢韋恩・布斯提齣“隱含作者”理論,認為小說存在作者之外的“潛在敘述者”。明清小說中的“潛在敘述者”就是“說書人”和“文人”。明代小說傢陸人龍寫《型世言》,每篇故事均會有“撰”、“編”、“輯”、“演”或“演義”等不同署法,明清文人參與小說創作,大緻是這幾種方式。對,還有金聖嘆或脂硯齋這樣的“評點者”。
“水滸”“西遊”不必歸功於一人一地,明清小說是流動的創作,是江湖人的大閤唱。
孫悟空一定要取經
汪曾祺寫《沙傢浜》,有段膾炙人口的唱兒:“壘起七星竈,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來的都是客,全憑嘴一張。見麵開口笑,過後不思量,人一走,茶就涼,有什麼周詳不周詳。”
其實江湖有人情味,“人走瞭,茶不涼”。什麼是江湖人的情感紐帶?答案是兩個字――“忠義”。
運河上唱戲說書,唱的說的是忠義。《牡丹亭》隻是愛情戲?不,還是一場“水滸戲”。全本共五十五齣,其中大緻有七齣戲寫的是淮安抗金。進犯淮安的“草寇”李全和楊妙真,都是史實人物,最後主動接瞭太守杜寶的勸降書,解瞭城圍。
明清小說,一大爭議就是寫“投降”。金聖嘆把《水滸傳》列為第五大纔子書,但是隻留下招安前的七十迴。《水滸傳》又名《忠義水滸傳》,要寫“忠義”,宋江隻能“投降”。明代李贄評《水滸傳》為“發憤之作”,“施、羅二公,身在元,心在宋;雖生元日,實憤宋事。是故憤二帝之北狩,則稱大破遼以泄其憤;憤南渡之苟安,則稱滅方臘以泄其憤。敢問泄憤者誰乎?則前日嘯聚水滸之強人也,欲不謂之忠義不可也”。宋江的錯,不是路綫問題,是“忠”錯瞭對象。
明清小說從“俠義”走嚮“忠義”,很大原因是江湖人說“義”,文人們又加瞭“忠”。曆史上造反起義的,多有落魄文人的襄助,軍師當不好就成瞭狗頭軍師。軍師又稱“陰陽”,比如《水滸傳》中的吳用、公孫勝,類似日本的“陰陽師”。寫小說,相當於文人加入瞭江湖人的隊伍,給“仗義”指瞭條“盡忠”的齣路。明人淩�鞽跣礎抖�拍》,就以一詩道來:“劇賊從來有賊智,其間妙巧亦無窮。若能收作公傢用,何必疆場不立功。”
明清公案小說是俠義小說一大門類。魯迅《中國小說的曆史的變遷》,談清代俠義公案小說時:“其中所敘的俠客,大半粗豪,很像《水滸》中底人物,故其事實雖然來自《龍圖公案》,而源流則仍齣於《水滸》。”在公案小說裏,俠客成瞭清官的的好搭檔,像《施公案》裏的金鏢黃天霸、《三俠五義》裏的錦毛鼠白玉堂。
所謂公案,放在運河邊,無外乎槽案、賑案和鹽案。若去淮安,一定要去淮安府署看看,這是現存最大的古代官衙。電視劇《神探狄仁傑》中有“揚州鹽案”,是把清代冤案交給瞭唐代宰相來審,原型是清代四大冤案之一的淮安賑案,嘉慶年間前往淮安查賑的大臣李毓昌被害。讓淮安府署更齣名的是關漢卿,“竇娥冤”正是在這裏昭雪的。
想想《西遊記》,是不是也像一部公案小說?從唐傳奇開始,俠義小說就寫大盜,《聶隱娘》裏有妙手空空兒,能一遁韆裏。明代張岱把宋江視為“宋室一大盜俠”,“宋江,盜也,何愛護之若是?無他,為忠義兩字所挑激也”。公案小說裏,《施公案》有竇爾敦盜禦馬,《三俠五義》有白玉堂盜三寶。孫悟空也是大盜,偷仙桃,盜仙丹。唐僧去取經,李世民賜他紫金鉢盂、五彩袈裟和毗盧帽,是不是相當於清官的標準裝備――尚方寶劍、禦賜黃袍和官帽?唐僧師徒一路西行抓妖伏怪,九九八十一難也可說成九九八十一案。大鬧天宮的孫悟空,注定要去取經的。
講忠義,不等於講投降。明清小說中的江湖兒女,不再是唐宋“銀鞍白馬照春風”的富貴遊俠兒,他們齣身江湖底層,帶著煙火氣,甚至有各種性格上的缺點,但從不缺齣身草莽的豪情、抗爭不公的勇氣和濟世救民的理想。這種傢國情懷任何時候都值得提倡,正可謂“誰說汙泥滿身的不算英雄?”(責任編輯:瀋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