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8/2022, 5:40:16 PM
熟讀紅樓夢的讀者,一定還記得賈瑞正照風月寶鑒這一迴,跛足道人將風月鑒給賈瑞之前,曾特彆叮囑:韆萬不可照正麵,隻照他的背麵。要緊,要緊!
這其實是曹公在提醒讀者,讀紅樓不能隻看錶麵文章,要思考“滿紙荒唐言”背後所隱藏的“一把辛酸淚”,要讀懂文字背後的深意。
脂硯齋唯恐讀者不明白曹公暗示,還特意給齣瞭一段脂批,提醒讀者眼目:觀者記之,不要看這書正麵,方是會看。
那麼,紅樓夢的背麵究竟寫瞭什麼呢?到底該怎麼看纔算讀懂瞭曹公隱藏在文字背後的深意呢?我們舉個例子,大傢就明白瞭。
原文第二十四迴,賈赦偶感風寒,賈母讓鴛鴦命寶玉前去請安,寶玉來到賈赦和邢夫人居住的彆院後,邢夫人很是親熱,趕緊“拉他上炕坐瞭。”
對寶玉來說,賈赦是大爺,邢夫人是大娘,大娘疼侄子些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緊接著齣現的賈環和賈蘭,讓我們看到瞭不太一樣的東西。
原文說“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瞭。”
也就是說,邢夫人對寶玉的疼愛,並不是單純的大娘對侄子的疼愛,那賈環也算她的侄子呢,怎麼不見她疼?
如果說賈環是趙姨娘所齣,邢夫人看不上,那賈蘭呢?他可是榮國府第五代嫡派子孫,也是榮國府第五代唯一的男丁,為什麼她不格外多疼些賈蘭?
還有話說,邢夫人是賈赦續弦,無所齣,賈璉和迎春是其繼子繼女,按理說,就是疼,也得先疼自己的繼子繼女吧?可從後文她訓迎春一迴我們可以看齣,邢夫人根本就沒管過迎春。
她為什麼偏偏對寶玉錶現齣瞭一個母親的慈祥和疼愛?這裏麵其實沒那麼簡單。我們先不分析,繼續來看賈赦。
原文第二十五迴,寶玉鳳姐遭魔魘,眼看不行瞭,他的父親賈政都已經放棄治療瞭,而賈赦這個大爺卻偏偏“還各處去尋僧覓道。”。
更奇的是,賈政這個親生父親還勸自己的哥哥賈赦“兒女之數,皆由天命,非人力可強者……”而賈赦卻不理此話,“仍是百般忙亂”。
是不是覺得很神奇?親兒子要死瞭,親爹已經放棄瞭,自己的大爺竟然還沒放棄,還在想盡一切辦法要把侄子治好,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
賈赦夫婦為什麼對寶玉都錶現齣瞭一種超齣親情範疇的疼愛呢?當然不是大爺大娘疼侄子那麼簡單。這裏麵其實涉及到兩房關係的敏感問題。
此時的榮國府,有賈赦所居的長房,賈政所居的二房,但長房並沒有占據榮國府正堂,而是彆院另住,反而是二房住在瞭榮國府正堂。
主要原因在賈母身上,賈母跟著二房生活,自然得住正堂,沒有母親還健在,讓其住彆院的道理。有人據此認為,賈赦不是賈母嫡齣,未免武斷瞭。
其實,從賈赦結婚後搬齣榮國府正堂彆院另住後,就相當於是跟兄弟賈政分瞭傢。賈母也並沒有偏心,把榮國府的爵位給瞭長子襲,而把傢業留給瞭次子。前途和傢業,兄弟倆一人一份,這很公平。
此時的寶玉深得賈母喜愛,是賈府的金鳳凰,加上他早已被傳的滿城人皆知的傳奇的齣生方式,自然更加與眾不同。
所以,無論是齣於討好賈母的原因,還是此時兩房之間尚融洽的兄弟、妯娌關係,賈赦夫婦對寶玉自然都會格外疼愛,比他人自然不同。
但這種關係,並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賈府的衰落,賈母的老去,兩房之間日益凸顯的矛盾,賈赦夫婦對寶玉的態度,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原文七十四迴,發生瞭最激烈的抄檢大觀園事件,這件事是由王夫人發起、王熙鳳牽頭辦理的,但最初的導火索卻是一隻綉春囊。
綉春囊是誰的咱們暫且不論,它是傻大姐撿到的,但被邢夫人看到並要到瞭自己手中,如果邢夫人閉口不提此事,這件事沒人會知道,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抄檢大觀園事件。
但邢夫人偏偏點燃瞭這個導火索,她讓自己的陪房王善保傢的將此物秘密送到瞭王夫人房裏,之後的事大傢都知道瞭。可以說,她纔是這整件事的始作俑者。
你以為邢夫人隻是為瞭看王熙鳳的笑話?當然不是!她是為瞭看王夫人的笑話。因為此時的榮國府,真正的當傢主母是王夫人!王熙鳳不過就是個命令的執行者角色。
這背後反映的,其實是兩房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為什麼會有矛盾?二房占據正堂,將來要繼承整個傢業不說,之後的榮府繼承人可能都輪不到大房瞭,賈赦夫婦能咽下這口氣?
最關鍵的是,此時賈母早已日薄西山,她百年之後,又會留下多少私産?難道慳吝貪財的邢夫人就沒有想頭?難道此時正缺錢的賈赦就沒有想法?
所以,邢夫人點燃抄檢大觀園的導火索的時候,她不是沒想到王熙鳳的下場,不是沒想到王夫人的臉色有多難看,也不是沒想到園子裏的寶玉等人會受到多大震動。
正是因為她想到瞭,心裏甚至升起瞭某種報復帶來的快感,發泄帶來的興奮,所以她纔有此一招。這時的邢夫人,再也不是此前那個百般摩挲撫弄寶玉的大娘,而是要報私仇奪傢業的狠命婦人。
同樣,原文第七十五迴,榮國府這年中鞦,傢宴上大傢玩起瞭擊鼓傳花的遊戲,賈赦這個長子終於忍不住瞭,他先後乾瞭兩件事,與邢夫人的動作遙遙呼應。
他一個笑話暗諷賈母偏心,大約他對母親之前的安排是不滿的,隻是讓他承襲瞭一個虛名的爵位,卻把一切的財産和傢業都給瞭弟弟賈政。
雖然這一切都是當初賈母安排的,但看到日後賈政一傢得瞭實惠和無數的好處,你以為賈赦這個哥哥心裏就沒有一絲嫉妒和恨意嗎?當然有。所以緊接著他又乾瞭一件事。
因為賈政的提議,眾人擊鼓傳花的懲罰,從說笑話到變成瞭寶玉、賈環、賈蘭等人作詩,大觀園試纔題對額一迴我們都知道,寶玉雖然不喜歡讀書,但在詩詞聯對上頗有些歪纔。
但這一迴,麵對寶玉和賈環的詩,賈政說兩兄弟是“二難”,賈赦看完卻忽然拍著賈環的頭說:“以後就這麼做法,方是咱們的口氣,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瞭你襲呢。”
等等,曹公是不是寫錯瞭,為什麼賈赦是拍賈環的頭誇他寫的詩有骨氣,將來榮府世襲的前程落在他身上,而不是寶玉?他不是一直很疼寶玉的嗎?
就是從公評來,即便“賈環近日讀書稍進”“每常也好看些詩詞”,但與寶玉比起來,他想要勝過這個哥哥怕是還差些火候吧?但賈赦為什麼忽然誇賈環而忽略瞭寶玉呢?
結閤他前麵諷刺賈母的笑話,我們也不難得齣,這是帶著怨氣和怒意呢,這怨氣和恨意不隻是對賈母,也有對弟弟賈政這個二房的。
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但敵人的敵人,一定是朋友啊。因為彼此有共同的利益訴求。既然你二房排斥妾室,趙姨娘母子在賈府不得勢,那我偏要抬舉他,與你對抗,因為我也一樣不得勢。
此時的賈赦,哪裏還是寶玉瀕臨死亡時,為他四處忙著尋僧覓道的大爺呢?嫉妒和恨早已讓他麵目全非,現實和利益也讓讓他露齣瞭猙獰麵目。
脂硯齋在紅樓夢第一迴裏,就提到瞭紅樓夢的寫作手法,其中有一種是“烘雲托月,背麵敷粉。”其實我們看原著,曹公從未明寫榮國府兩房之間的矛盾,但通過前後情節上的變化,尤其是賈赦夫婦對寶玉態度的變化,我們又分明感覺到瞭兩房日益加深和激化的矛盾。
以前拉著你有說有笑,臨走還要送你好東西的大娘,為瞭利益,也會變成麵目可憎的魚眼睛,哪裏還有什麼侄子親情,哪裏還需要看誰的臉色?
曾經為救你一命東奔西忙,看上去比親生父親還在乎你還疼你的大爺,為瞭利益,也會翻臉無情,轉身就站在你的敵人身旁,完全無視你的存在,哪裏還談得上是一傢子骨肉?
看這書,要看正麵作者明確交代的人物情節,更要看反麵作者沒有明確交代的隱藏情節,很多時候,這些背麵的東西,纔真正有看點呢。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