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1/2022, 5:37:09 PM
如果僅僅成功地塑造一齣悲劇,就算是偉大的,那麼,假藉意在“使閨閣昭傳”、為一個悲劇時代繪眾生像的曠世巨著《紅樓夢》,無疑是偉大的。
不論是甄寶玉還是賈寶玉,末世登場的他們的人生都是悲劇,而作為文本之第一正人,“諸艷之冠”(第十七迴迴前總批)寶玉的悲劇人生,也可以說是諸芳悲劇人生的總括和縮影。
第六十三迴,寶玉壽辰,開夜宴的稱“群芳”,行的酒令是“花名簽”,唱的麯子又叫“賞花時”,顯然是有意關閤。但是,齣乎所有人的意料,寶玉作為文本之第一正人,在主要夢中人畢至的自己壽辰上,卻不見有他抽花名簽的情節。其實,長得和寶玉“倒像一對雙生的弟兄兩個”的芳官唱的“賞花時”,就是特為沒有抽花簽卻在“賞花”的寶玉而發的。
“群芳”所抽到的花簽都是對每個人自己的“判詞”,其深意大都隱藏在其前後未引齣來的詩句中。麯子“賞花時”(“賞花時”是《邯鄲記》第三摺“度世”中何仙姑的唱詞一一“翠鳳翎毛紮帚叉,閑為仙人掃落花。你看那風起玉塵砂,猛可的那一層雲下,抵多少門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劍斬黃龍一綫兒差,再休嚮東老貧窮賣酒傢。你與俺眼嚮雲霞。洞賓嗬,你得瞭人可便早些兒迴話,若遲嗬,錯叫人留恨碧桃花。”),也與之相似,其隱寓不在麯文本身,而在有關劇本的人物與主題上。
該麯齣自《邯鄲記》,《邯鄲記》是湯顯祖根據唐人瀋既濟《枕中記》傳奇情節改編的戲麯,寫呂洞賓下凡去度一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門掃花之役,他到瞭邯鄲客店,遇盧生,把神奇的磁枕給他睡,讓他做瞭一場黃粱美夢後,把他帶到仙界去執帚。呂洞賓讓盧生睡磁枕入夢,可以說是他讓盧生也體驗一下自身的感受,因為做黃粱美夢的曾經是洞賓自己,盧生隻不過是再現一枕黃粱而已。
第五迴脂批指齣:“蓋作者自雲,所曆不過紅樓一夢耳”,而寶玉是作者“自寓”(脂批),作者在紅樓一夢中隻不過是把自己曾經的一切,以另一種方式,讓自己在夢中的形象一一寶玉,重新體驗一遍,類似於呂洞賓讓盧生重新體驗自己的一枕黃粱,因此,在以花喻諸芳的紅樓悲劇一夢中,寶玉就是“賞花時”中的賞“花”人。
呂洞賓讓盧生體驗瞭黃粱一夢後,是要將他帶到天上代替何仙姑天門掃花之役,因此,寶玉又是掃“花”人。文本以花喻十二釵,而寶玉的生日在文本特有的“餞花節”,寶玉又是掃“花”人。
第二十四迴,賈蕓因昨日見瞭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次日吃過飯的賈蕓,到寶玉綺霰齋書房,隻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為奪“車”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雲、伴鶴四五個,又在房簷上掏小雀兒玩。寶玉身邊小廝的名字其實就是暗寫其主,眾所周知,作者“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文本中的名字大都是有寓意的,掃花其實同樣也是暗示“諸艷之冠”寶玉,就是“三春去後諸芳盡”的那個送“春”歸的掃“花”人。
寶玉是賞“花”人,又是掃“花”人,其實就是暗示寶玉的悲劇人生,就是諸芳悲劇人生的總括和縮影。因此,讀懂瞭寶玉,在相當程度上也是讀懂瞭悲劇紅樓。但是,文本“不獨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迴脂批),天纔的作者在悲劇之上,寫齣瞭超越悲劇、超越時代的處世智慧之心靈聖典,《紅樓夢》因而也超級偉大而成為不朽。
根據脂批,“諸艷之冠”寶玉在“警幻情榜”上的評語是“情不情”,“情不情”即“凡世間之無知無識,彼俱有一癡情去體貼”(笈八迴脂批),因此,文本之第一正人寶玉並沒有在悲劇人生裏沉淪,而是實現瞭“情”的偉大超越。
同樣是第二十四迴,寶玉身邊的小廝鋤藥和引泉,其實就是暗示“諸艷之冠”寶玉曆盡風月波瀾的生命曆程就是為自己、也是為天下蒼生尋找處世智慧之“藥”、探引處世智慧之“泉”。
《紅樓夢》也談佛論道,而唐僧曆經九九八十一難,最後纔取得智慧的經書,那麼,甄、賈寶玉除瞭在“情”悟的基礎上生發齣來的道悟和禪悟之外,還要跨越多少人生的溝溝坎坎,經曆多少心靈的痛苦掙紮,最後纔能達到“情不情”之境界,為天下蒼生找到瞭超越時空的處世智慧之“藥”、處世智慧之“泉”?
1、甄寶玉
在以夢幻形式呈現的文本中,賈寶玉是“以幻作真”(第二十五迴脂批)的夢之幻影,寶黛釵三人一體[注2],而且,《枉凝眉》中,賈寶玉在故事的終局感懷釵黛,“一個是鏡中花,一個是水中月”,因此,釵黛並非作者身邊曾經真實存在過的人,都隻是夢之幻影[注3]。但在“錶裏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釵黛都是重要的隱喻載體,釵可以說是作者世俗生活智慧的結晶[注4],黛則是正統殘夢之隱喻[注5]。
紅樓夢中人,“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瞭。”(第三迴脂批),第二十二迴脂批指齣:“將薛、林作甄玉、賈玉看書,則不失執筆人本旨矣”,這意味著甄、賈寶玉如“名雖二個,人卻一身”(脂批)的釵黛一樣,實為同一人,隻是在夢幻文本中所承擔的任務不同而已一一甄寶玉更具世俗生活之意涵,而賈寶玉則更具傢國政治之意涵。
應作寶釵看的甄寶玉,可以說就是作者在文本中的一種藝術再現,因此,“甄”寶玉更接近於曹傢之真寶玉一一曹雪芹[注1]。雖然與應作黛玉看的賈寶玉相比,甄寶玉沒有那麼多的政治意涵,但傢國政治決定的時代也深刻影響甚至決定瞭甄寶玉的人生。
末世登場的甄寶玉,在正統式微而非正統甚囂塵上的時代裏,堅守正統,隻能如“玉帶林中掛”的黛玉一樣,一生浸泡在淚海中;如“金簪雪裏埋”的寶釵一樣,感嘆自己生不逢時、生非其地。
雖然前八十迴,甄寶玉似乎隻是一個傳說,但他其實一直都沒有缺席,因為賈寶玉一直都在為他“傳影”(脂批)。第四十一迴,“櫳翠庵茶品梅花雪”,寶黛釵三人中,妙玉最終都隻給釵黛每人一種茶具,卻給寶玉兩種茶具一一自己日常用的綠玉鬥和一隻九麯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台加皿),原因就在於寶玉有兩個。
綠玉鬥主要應該對應應作黛玉看的賈寶玉,寶玉笑說綠玉鬥是俗器,妙玉迴應“隻怕你傢裏未必找的齣這麼一個俗器來呢”,暗示“夢政密”黛玉和“夢全密”賈寶玉不俗,大有深意,即不能明說的正統之政治意涵。當然,與賈寶玉實為同一人的甄寶玉,同樣也免不瞭傢國政治所決定的時代的影響,綠玉鬥與甄寶玉並不是毫無關係。
九麯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盒則主要對應應作寶釵看的甄寶玉。“行為偏僻性乖張”的甄寶玉,“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需要“九麯十環一百二十節”這樣兜兜轉轉,曆盡波瀾,纔能到達彼岸的“太虛幻境”。如第三迴黛玉初進賈府,王夫人說“我有一個孽根禍胎”,脂批指齣:“四字是血淚盈麵,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第十二迴代儒懲戒賈瑞,脂批又指齣:“處處點父母癡心、子孫不肖。此書係自愧而成。”,等等。因此,他需要“父兄教育、師友規訓”。
但在假托“使閨閣昭傳”的文本中,女性扮演瞭極為關鍵的角色,正如德國大文豪歌德的《浮士德》結尾語“永恒的女性,引導我們上升”。大盒的海量,與寶釵的包容廣大、安分從時相對應。寶釵作為隱喻作者人生智慧結晶的載體,雖然天生也帶瞭一股熱毒,但“幸而先天壯”,又有來自“太虛幻境”的“冷香丸”,她幾乎從一齣生便擁有瞭完美的處世大智慧,活齣瞭“太虛幻境”在人間的真模樣。在紅樓悲劇一夢中,她就是引領眾生的女神。
但引導甄寶玉的隻能是真實存在過的夢中人,而不能隻是夢之幻影。第三十八迴,脂批指齣:“觀史湘雲作海棠詩,如見其嬌憨之態。是乃實有,非作書者杜撰也”,因此,史湘雲的原型是作者生命中真實存在的女性;第二十迴脂批指齣:“麝月閑閑無語,令餘酸鼻,正所謂對景傷情。丁亥夏,畸笏。”,因此,麝月的原型同樣也是作者生命中真實存在的女性。
在以花喻諸芳的文本中,寶釵是“任是無情也動人”的牡丹花,而醉臥芍藥�P的湘雲是與牡丹花“為近侍”的芍藥花;“襲乃釵副”(第八迴脂批),而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襲人”。麝月、史湘雲對於甄寶玉引導的作用就像寶釵、襲人之於同樣“行為偏僻性乖張”的賈寶玉(第二十迴)。
甄寶玉還需要在傢族的內鬥和盛衰興亡中,學會成長。文本中,作者的“甄傢事”裏,甄寶玉被抄瞭兩次傢一一一次是第一迴葫蘆廟發火禍及甄士隱傢,即脂批所謂的“南直召禍”,另一次是第七十四迴探春提到甄傢被抄;他還需要適度關注仕途經濟,也要像第四十七迴寶釵勸薛姨媽不要阻止薛蟠齣遠門那樣,齣去經曆正事,曆練曆練。
隻有這樣曆經鍛煉,甄寶玉纔能以“薛寶釵”式智慧,從容應對繁華落盡之後的“處處風波處處愁”,並盡力創造“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新局。但是,與甄寶玉實為同一人的賈寶玉身處紅塵幻境,當然同樣也免不瞭世俗生活,因此,“九麯十環一百二十節”也是賈寶玉曆盡風月波瀾、最終懸崖撒手的過程。
佚稿中,“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之一的“甄寶玉送玉”(第十八迴脂批),其主要情節很可能是這樣的:林黛玉淚枯夭亡,正統之殘影即將煙消雲散,賈環、賈赦、邢夫人等隱喻非正統一方即將開始完全掌權榮國府,寓言的“九十春光”也馬上要到瞭盡頭。應作黛玉看的賈寶玉永失他最摯愛的黛玉,相當於遺失瞭他的命根子一一“通靈寶玉”。
在“錶裏皆有喻”的文本中,這也意味著在此前後不久,賈寶玉也將失去“通靈寶玉”。遺失瞭的“通靈寶玉”在機緣巧閤之下(很可能又是�]僧和跛道乾的勾當),到瞭已淪為乞丐的甄寶玉手中,“通靈寶玉”可以“除邪祟、療冤疾、知禍福”,其實就是《石頭記》的本旨之一,“甄寶玉送玉”,曆盡風月波瀾的兩個寶玉因“通靈寶玉”終於不用隻在夢境中有交集,暗喻兩個寶玉都在磨難之後,最終都擁有瞭實現超越悲劇的“通靈寶玉”之智慧。
注1、詳見《“行”走紅樓》係列拙文 78《現實之甄寶玉,夢幻之賈寶玉》
注2、詳見《“行”走紅樓》係列拙文 57《寶黛釵一體,幻中之真》
注3、詳見《“行”走紅樓》係列拙文 79《紅樓文本中的幻與真》
注4、詳見《“行”走紅樓》係列拙文 30一37黛玉部分
注5、詳見《“行”走紅樓》係列拙文 41-44寶釵部分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