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1/2022, 10:34:46 AM
在“知識與製度轉型”的近代,大量西方舶來品或直接、或經日本傳至中國。知識的爆炸,正閤國人急欲改造的需要;新舊體係之間的過渡,也給新知提供瞭發揮空間。於是,國傢、社會和個人不同程度地接納乃至創造新知,這個過程給後人留下瞭大量可探討的具體話題。
在時代危機的刺激下,“幸運”的舶來品能得到官方支持而迅速推廣,諸如教育、西醫、農學等。相比之下,有些舶來品就沒這麼“幸運”,比如催眠術。催眠術傳播到中國,與其他新知的傳入大緻發生在同一時期,但是處於國傢關注的邊緣,甚至遭受抵製和打壓。《近代中國的催眠術與大眾科學》迴到曆史現場,梳理和反映瞭這種新知在傳播中麵臨的尷尬。作者張邦彥先生敏銳地尋得角度,既然催眠術遭到上層忽視,那麼正好給考察“大眾”如何“自下而上”地發揮主體作用提供瞭機會。作者關懷“大眾科學”,問題意識強烈,精心鋪陳史實、加以相關理論,構建“大眾”如何形塑“科學”的曆史敘事,不僅再現瞭近代催眠術的曆史沉浮,對於今天的讀者來說,也有在曆史視野中揭開催眠術神秘麵紗的作用,令閱讀過程充滿收獲感。
張邦彥著,《近代中國的催眠術與大眾科學》,上海人民齣版社,2021年11月
筆者閱讀學習這本書的感想是,催眠術的尷尬在於“學”不如“術”。這是從當事人的角度來說的,相比之下,筆者對當年那批催眠術倡導者的實際言行更感興趣。判斷一種新知是否成“學”,應該有一些標準,比如是否有成熟的知識係統、學術共同體組織、專門的從業者,以及能否純粹地(至少以此為追求)在知識體係內追求積纍和更新。照此來看,清末民初的催眠術確實先天不足,正如作者在導論部分指齣的,西方催眠術的發展經曆瞭超一個世紀的知識演化,而東亞的催眠術則是在19世紀後半期壓縮地湧入。那些積極投身催眠術的先驅者並非學院派人士,大多數隻有在日本留學的經曆,甚至求學經曆已不可考;他們賴以傳播的理念,多是來自日本轉介的二手知識;他們的活動缺乏官方、大學等支持,隻能自行組織,直到1937年個彆團體纔得到官方立案。
他們“為賦新詩”,付齣瞭積極的努力,比如自發成立學會、著書立作,以示與“江湖術士”有彆,積極地規範催眠實驗、個案報告的形式與程序,以此強化自己的“科學”麵貌。作者尤其在第四章追溯瞭催眠術、靈學與心理學的交互影響、共同演化,上升到瞭學科交叉影響的高度,試圖證明,催眠術倡導者嘗試建立統閤催眠術和靈學的解釋架構,他們的主張與靈學既交融又劃界,反過來影響瞭“學院科學”,在“科學”與“精神”的兩極分化中,他們甚至“隱隱道齣瞭第三種聲音”。
但是從實際錶現來看,催眠行為更偏嚮成“術”,也就是催眠的應用性、工具性壓過瞭學理性。一方麵是催眠術本身用於治療的屬性使然;另一方麵也有這些倡導者的主動構建和不得已,他們可能做不到埋頭研學,而是要考慮吸引受眾、自我包裝、迎閤商業需要等現實因素,比如他們藉用“博士”等專業頭銜,反映齣他們需要嚮專業身份靠攏;他們也會與官方閤作,將催眠為國傢工具服務,比如第70頁提到的,鮑芳洲曾接受上海軍事當局委托,利用催眠術獲取供詞。而在其他人眼裏,催眠往往與政治手段、犯罪手段、錶演、靈異等相關,這些都在受眾層麵強化瞭催眠的“術”屬性。“術”之高下,有時候全賴用術之人的品行動機,也難怪催眠一度受到壓製和排斥。都說“真理越辯越明”,催眠術在科玄論戰中“持續在場”,卻“缺席辯論”,正如作者指齣,催眠術倡導者“經常不精確地使用科學概念,且許多猜測與實驗都站不住腳”,催眠術後來的沒落,與他們自身知識體係的硬傷恐怕是離不開的。
第110-111頁的三張插圖十分有趣,或可反映這一問題。三張圖來自三份催眠學文獻的頁麵,即日本古屋鐵石的《高等催眠學講義錄》、鮑芳洲的《催眠學函授講義》、唐心雨的《最新實驗催眠學講義》。可以看齣這三頁十分雷同。《近代中國的催眠術與大眾科學》就此指齣,國內的催眠術倡導者“擅長於將日文資源有係統地轉化為學會的自製講義,並仿照日本慣用的教材體例……有時候我們甚至會發現兩個學會的講義內容有高度重疊”。
不過作者似乎並沒有進一步對比文本,僅提瞭一句“很可能皆參考”。其實鮑芳洲甚至其他人不僅是“參考”,很大概率是在照搬。在日本國會圖書館數字收藏網站可以看到古屋鐵石《高等催眠學講義錄》第二捲的全文,以及第六捲的目錄。對比目錄和部分頁麵,可以推斷,鮑芳洲是在日本期間,將古屋的多捲本講義匯集成瞭一本書,署上自己的名字齣版。古屋鐵石的講義錄齣版於1912年,鮑書齣版於1915年,發行地址在日本神戶,時間地點邏輯亦符閤。
古屋鐵石《高等催眠學講義錄》第二捲扉頁(來自日本國會圖書館)
古屋鐵石《高等催眠學講義錄》第二捲目錄(來自日本國會圖書館)
鮑芳洲《催眠學函授講義》封麵及版權頁
鮑芳洲《催眠學函授講義》原書沒有目錄,古籍網上有目錄的文字版,對比可以看齣,與古屋鐵石《高等催眠學講義錄》目錄基本重閤
鮑芳洲《催眠學函授講義》關於“催眠術之原理”的部分頁麵,對照古屋鐵石《高等催眠學講義錄》高度相似
在古屋鐵石《高等催眠學講義錄》第六捲目錄裏還可以看到,原書附有“會員實驗報告集”,即日本各地親身參與者的實驗報告。這種做法恐怕也是《近代中國的催眠術與大眾科學》第135―143頁所提及“實驗報告”的濫觴。該書“參考文獻”僅列齣瞭古屋鐵石《高等催眠學講義錄》的第二捲,沒有第六捲。
古屋鐵石《高等催眠學講義錄》第六捲部分目錄(來自日本國會圖書館頁麵)
上述情況反映瞭國內催眠術倡導者早期“為賦新詩”的情形。鮑芳洲這本隻是參考日本文獻的諸多中方著作之一,如果能對這些文獻做進一步文本對比,或可啓發另一些問題:國內這批催眠術倡導者在轉介日本的二手知識時,是否有改造或創新,是否有本土化、在地化的努力?上述高度重閤的情況是初期纔有,還是貫穿始終,他們初期和後期的知識結構是否有明顯變化?甚至還可以思考,西方催眠術學說經日本傳至中國,或者直接傳至中國的過程中,國內這些倡導者有沒有做齣揚與棄?這些細節如果充實的話,對於豐富和完善“下層”努力的敘事應該是有幫助的。作者在第四章第158―159頁已經提到,在20世紀20年代以後,催眠學會與日本依舊保持聯係,但是對日本的理論依賴越來越少,一些機構開始與歐美靈學機構積極接觸,他們從日本、歐美汲取的理論養分並不相同,不過這方麵並未展開。
《近代中國的催眠術與大眾科學》能夠將“缺乏係統性、連貫性、一緻性”的史料拼湊起來,剋服史料本身缺陷,描繪齣近代中國催眠術的圖景,實屬不易。有些史料本身存疑,作者自己也提瞭齣來,比如“中國精神研究會”自稱有近十萬會員,這個數據就頗為可疑,作者在第105―106頁對此有分析。這或許反映瞭一個問題,催眠術倡導者留下的材料,難免有自我標榜的意圖,若無足夠其他史料來旁證,由這些“自述”拼湊齣的“下層”努力,與“真實”之間多少要打點摺扣。此外,這些催眠術倡導者絕大多數身世已不可考,關於他們的生平所知無多,這留下瞭一些遺憾。像近代提倡鄉村教育者甚多,但是其中參與者的知識結構、行為動機差異頗大,導緻活動水平參差不齊。依此類推,倡導催眠術乃至演繹“大眾科學”的不同個體,難免有類似情況。比如鮑芳洲、餘萍客等幾位要角都來自廣東中山縣,這背後地域因素是否發生瞭作用,此外他們的具體動機如何,彼此之間是否有理念分歧,這些都留下瞭想象的空間。
全書對年代的錶述似未統一,如第28頁的“1880年代”應為“19世紀80年代”,其他第68、101、138、139、153、220、221頁等也有類似情況。
參考文獻分史料、論文、專書三部分。其中“史料”部分數量最多也較為籠統,或可根據文獻性質再做更細的分類並排序。還有就是,引用自《心靈》《心靈文化》等民國期刊上的文章都專門列齣來瞭,但是引用自《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申報》《大公報》《教育世界》《傢庭良友》等報刊的文章沒有列齣來,僅列瞭報刊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