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4/2022, 4:02:32 PM
1904年春,張之洞難得清閑,到南京故地重遊,盤桓瞭整整一個月。這一個月,他遊玄武湖,訪青溪,去豁濛樓,到瞻園。說起來,張之洞與南京關係不淺,他曾兩度署理兩江總督之職,南京留下他不少印跡。
遊覽南京勝跡
眾所周知,張之洞曾兩度署理兩江總督。
甲午之戰,劉坤一北上抗日。張之洞署理兩江總督,殫精竭慮。待一切塵埃落定,劉坤一歸來,張之洞重迴湖廣總督之任。
庚子之亂,張之洞與時任兩江總督劉坤一彼此默契,終成東南互保之局。但劉坤一在1902年去世,張之洞再次署理兩江。但時間不長,中樞任命魏光燾接任兩江總督。張之洞要迴湖廣本任,但端方正在署理,乾勁十足。張之洞索性北上進京,匯報工作,迴鄉掃墓。他再度南下,已經是1904年春。
張之洞
這一年的4月30日,張之洞乘船東下,先是到蕪湖與魏光燾會晤。5月2日抵達南京,這一天,他的三兒子張仁侃娶四川知府王懿�さ呐�兒為妻。王懿�び胝胖�洞的夫人是兄妹,這門親事也真是親上加親瞭。
這一月之內,張之洞在南京,除瞭不斷與袁世凱、趙爾巽、盛宣懷、端方、梁鼎芬等函電交馳外,也算難得逍遙,就在南京流連山水,看瞭不少地方,寫瞭一組《金陵遊覽詩》。張之洞如此說道:
餘兩假江節,不暇遊觀。甲辰春,奉命來與江督議事。公事無多,又不能速去,日日齣遊以謝客。
有一寂園,地在南京城東復成倉,為皖人吳學廉所營造。張之洞寫有《吳氏寂園》五言詩,其中有“厥初一瓜廬,蕞爾青溪邊。十年三過門,附益成名園。有水可濯纓,況兼遠與偏。堂後挺高竹,粗如夏屋椽。鍾山翔且舞,來住幾案間”之句。鍾山隱隱,青溪潺潺。寂園多水,竹葉婆娑,自然是好去處。如今南京復成橋左右,哪裏還有寂園的絲毫蹤跡?
張之洞還去看瞭城西烏龍潭的薛廬。張之洞特彆注明,薛廬在烏龍潭上,昔為全椒薛慰農院長所居,今為薛祠。潭即顔魯公放生池也,今有魯公祠。
張之洞暢遊玄武湖,彆有一番感慨,但卻題為《元武湖》,以避康熙“玄燁”名諱。大明收藏天下黃冊在玄武湖的梁洲,但在張之洞看來,不過是“勝國一紙堆”。張之洞到城西莫愁湖,沒有提到硃元璋與徐達,隻是說到瞭梁武帝蕭衍:“蕭衍黠老公,艷體托麗人。製為莫愁麯,歌者頰生津。遂令石城水,曼膩嬌乾春。”張之洞真是好興緻,到瞭莫愁湖,也就索性順便再去雨花台看看吧。你看,南皮先生的《雨花台泉》,開篇第一句:不見報恩塔,猶見雨花台。經過洪楊在南京十餘載治理,哪裏還有報恩塔的影子?張之洞還去瞭現在南京所稱的鬍傢花園。張之洞當時還能看到,鬍氏愚園有六朝石,宋人題字的“劉季高甫徘徊其旁”等十六字。張之洞駐足名園,流連徘徊,頓生滄桑興亡之嘆。
當年的青溪,可以行舟悠哉,酒茶相伴,二三知己,海闊天空。泛舟青溪的張之洞,與朋友僚屬們會說些什麼?據《抱冰堂弟子記》所言,張之洞在1894年署理兩江,每天忙碌,高度緊張。甲午海戰前後,他為時局改觀殫精竭慮,恪盡職守。心慮日軍溯江而上,他調來曾取得鎮南關大捷的馮子材,駐節鎮江,以備調遣。但就在1895年,張之洞的次子溺死總督署,令他悲傷欲絕。梁鼎芬等人為瞭分散他的注意力,緩解其痛苦,邀請康有為來南京與他會麵。
甲午敗後,中國究竟路在何方?怎樣纔能脫離被瓜分的危險?康有為自有一番見解與方案。張康在南京多次深談,頗有知音之感。這也是後來張之洞大力支持強學會、《時務報》的起因。後來張之洞與康梁因諸多理念不閤而分道揚鑣,這是後話瞭。
張之洞此次署理兩江,還認識提拔瞭一個人。這個人參加瞭甲午之戰,兵敗潰散,他來南京投考張之洞的自強軍,被錄用後,認真辦事,勤勤懇懇,四象山、獅子山、幕府山、江陰要塞等炮台,都是他親力親為,整頓修築,讓張之洞頗為滿意。這個人,就是後來曾做過民國大總統的黎元洪。而在1904年的春天,黎元洪已成為一名將領,即將指揮張之洞麾下最精銳的新軍部隊。張之洞迴首這些如煙往事,會有一番怎樣的感慨啊。
豁濛樓為誰而建
遊過青溪,張之洞到羊皮巷參加一飯局。此飯局,主題明確,是一個太守要承攬川漢鐵路的有關業務,自然想通過張之洞以行方便。此人從上海進京,大概是聽聞張之洞在南京,特意趕來一見。張之洞大概是記不得或者不願意提這位太守亭園的名字瞭,就以《羊皮巷某氏園》為題,記述此事,其中有“煩者有至樂,旁人不得聞。閑者有至苦,寫我憂如焚”這樣的句子。張之洞的煩苦?閑樂?憂心如焚?就要年近古稀的張之洞還真是心事重重憂慮多多。
南京台城雞鳴寺有豁濛樓,多說是張之洞為紀念學生楊銳而建。且看張之洞如何說:
餘以金施寺僧,闢寺後經堂為樓,盡伐牆外雜樹,遂為金陵諸寺之冠。
張之洞與得意門生楊銳(“戊戌六君子”之一,1898年遇難)同遊台城是在1894年,時任湖廣總督的張之洞首度署理兩江。某夜,兩人“同遊台城,憩於雞鳴寺,月下置酒歡甚,縱談經史百傢、古今詩文,��然忘歸,天欲曙,始返督衙。”“此夕月下清談,及杜集‘八哀詩’,銳能朗誦無遺,對於《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一篇,後四句‘君臣尚論兵,將帥接燕薊,朗詠六公篇,憂來豁濛蔽’,反復吟誦,之洞大感動。”1902年,張之洞再次署理兩江,重遊雞鳴寺,“徘徊當年與楊銳盡夜酒談之處,大為震悼,乃捐資起樓,為楊銳紀念,更取楊銳所誦‘憂來豁濛蔽’句,曰‘豁濛樓’。”
但,也有人說,此樓與楊銳無關。豁濛樓是否緣於楊銳,還有待確認,也許是他人附會,為張之洞錦上添花?但即使張之洞緬懷這位學生,在當時也不大敢公開錶露心跡吧?
翠微亭,即南唐暑風亭,在清涼山上。張之洞到此,自然要評說韆古詞帝李煜:
保大雖孱王,此亭江錶冠。涼風掃盛暑,夜夜金輿玩。霸圖偶起滅,山川長絢爛。窮蛙食井泥,安有超世見?
保大是南唐時期年號,張之洞說南唐帝王是“孱王”(懦弱的君王),貶低鄙夷之情,溢於言錶。
悼念張佩綸
張之洞在南京一月,兩江總督魏光燾自然要盡地主之誼。
魏光燾宴請張之洞,是在江蘇糧道署,當時的負責人叫鬍彥孫。不過,當晚的張之洞以身體不適為由,沒有飲酒。張之洞寫瞭首詩記錄瞭這件事,其中有“我看客飲唇不濡,歡雖不足適有餘。藉問主人何所適,溪堂客散仍讀書”,好一個“溪堂客散仍讀書”,真是不改書生本色啊。
但張之洞此次在南京一月,他最有價值的作品,還是他的《金陵雜詩》十六首與他的《過張繩庵宅》四首。且看他的《金陵雜詩(其一)》:
兵力無如劉宋強,勵精政事數蕭梁。
何因不享百年祚,鴆毒山川是建康。
張之洞的金陵雜詩縱橫捭闔,感懷曆史,吊古傷今,並不是無病呻吟,敷衍成文。這一首仍在說六朝往事:論武力,劉宋很強;論勵精圖治,蕭梁也數得上。可是為什麼都隻能維持五六十年的統治呢?就是因為他們宴安鴆毒,金陵的“六朝金粉”,花花世界,坑害瞭他們啊。
張之洞的《過張繩庵宅》四首,多被提及。張之洞比張佩綸大11歲,兩人都是直隸河北同鄉,都是科場驕子,同為前輩鄉黨李鴻藻麾下清流黨中的要角,又同列“翰林四諫”,兩人關係非常密切。
李菊耦與張佩綸
張佩綸學問淵博,堪與張之洞並駕齊驅。張與妻子李菊藕閤寫過一食譜與一武俠小說。1904年,張佩綸已死去一年,但還沒有歸葬河北。張佩綸的兒子張誌沂娶的是黃翼升的孫女黃逸梵。張誌沂與黃逸梵的兒子叫張子靜,女兒就是張愛玲。黃翼升的兒子叫黃宗炎。
北望鄉關海氣昏,大招何日入修門?
殯宮春盡棠梨謝,華屋山邱總淚痕。
篋中百疏吐虹霓,泛宅元真世外嬉。
劫後何曾銷水火,人間不信有平陂。
憑誰江國伴潛夫,對舞髯龍入畫圖。
憐汝支離經六代,此心應為主人枯。
廿年奇氣伏菰蘆,虎豹當關氣勢粗。
知有衛公精爽在,可能示夢儆令狐。
張之洞在詩注中特彆提到,張佩綸去世已經一年,故人的宅院裏有兩棵栝樹,實際上就是檜柏,六朝的時候就有瞭,真是曆經風雨,見慣滄桑,頗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之慨。
一個月的南京滯留,張之洞留下詩文多多。張之洞返迴武昌,再過蕪湖,又去吊祭袁昶。袁昶是張之洞的學生,小張之洞7歲,浙江桐廬人,是光緒二年進士,曾官至太常寺卿。1900年,因直諫反對用義和團盲目排外而被清廷處死,得年54歲。張之洞追懷袁昶,特彆淒楚傷懷,他把袁昶比作西漢晁錯,請看他的《過蕪湖吊袁漚�m》之一:
七國連兵徑叩關,知君卻敵補青天。
韆鞦人痛晁傢令,能為君王策萬全。
順便交代一下,魏光燾與張之洞同歲,比張之洞晚死七年,也是晚清名臣,得年79歲。魏光燾早年隸屬左宗棠部,甲午之戰,募兵北上,與湖南巡撫吳大澄援遼抗日。戰後任陝西巡撫、陝甘總督、雲貴總督、兩江總督、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張之洞上奏創辦三江師範學堂,匆匆離去,具體落實,則是魏光燾,新官也理舊賬,不必另起爐竈,令人欽佩。
張之洞迴到武漢湖廣總督原任後,端方卻被調離,到蘇州做江蘇巡撫瞭。
來源:各界雜誌2022年第2期
作者:王振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