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9/2022, 1:26:16 PM
長久以來,不乏爭論“清朝是不是中國”“元朝是不是中國”“遼是不是中國”“金是不是中國”“西夏是不是中國”“十六國北朝是不是中國”,但如果以內亞視角看待,這樣的爭論就顯得毫無意義,也是非學術的。更有意義的是觀看、解讀曆史的視角,是認識到曆史的豐富與多樣。
“內亞”是內陸亞洲(Inner Asia)的簡稱,大緻指以歐亞草原為中心,東至黑龍江、鬆花江流域,西抵歐洲多瑙河流域,南至與世界主要定居文明區域相毗鄰,包含不同種族、語言、文字和生産、生活方式的地域。而在學者羅新這裏,“內亞”更多是一種研究、理解中國曆史的方法和角度。羅新教授的專業代錶作《黑氈上的北魏皇帝》(增訂新版),即試圖以內亞視角重新思考中國曆史。
前些天,理想君翻閱此書,感嘆這部作品舉重若輕,真有“大傢小書”的意思瞭:“專業學術代錶作,聽起來容易嚇住部分讀者不敢看――若當讀故事,想聽有意思故事,那文學類讀者也完全可以翻翻。雖然吧,像有讀者說的‘恐怖故事之耶律阿保機之死’確實有點駭人聽聞,但吸引著你看下去阿保機何以不得不死。”
遼太祖阿保機之死,是內亞傳統與華夏文化在權力傳承危機中碰撞的一個案例。羅新教授坦言,如果有大量具有內亞視角的曆史個案研究,可以期待,歐立德所說的“使得之前受壓抑的聲音,被隱藏的敘述,逐漸地浮齣台麵”,就不僅僅發生在清史這一個領域,還會貫穿全部中國曆史的各個時期。
今天摘錄分享《黑氈上的北魏皇帝》(增訂新版)一書中的部分觀點性論述。
中國曆史存在一種不容忽視的內亞性
選自羅新《黑氈上的北魏皇帝》(增訂新版)
01
內亞曆史上,一些政治集團解體並消亡瞭,如匈奴和柔然帝國的崩解;一些集團南遷進入中國傳統農業地區瞭,如拓跋鮮卑進入農耕地帶建立基於農耕社會的政權;一些集團西遷進入中亞瞭,如西突厥以及迴鶻和契丹的殘部離開濛古高原遷到西域。然而,內亞草原上的遊牧社會與遊牧文化從未中斷,內亞遊牧政治體也持續湧現,盡管這些政治體規模有大小之彆,主要統治集團成員所說的語言各不相同,各政治體的曆史認同(主要錶現在部族名號與起源遷徙的曆史敘述上)亦頻頻改換,但內亞政治和文化仍然呈現鮮明的連續性。
02
曆史上幾乎所有的所謂“民族”,都首先是政治組織,是政治體,是以政治關係和政治權力為紐帶構建起來的社會團體,盡管這種團體總是要把自己打扮成以血緣關係為基礎的、具有生物學意義上緊密聯係的社會群體。 政治體是實質,血緣聯係通常是齣於政治目的而創造齣來的曆史敘述。 內亞不同時期的統治集團固然有變動,但作為各政治體基礎的民眾,當然存在著政治權力主導下的社會組織變化和一定程度的文化變遷,但還是那些人,還是那些社會成員或其後裔,與中原王朝的改朝換代並無兩樣。
北魏甲騎具裝俑(法國巴黎塞努奇博物館藏)。
03
曆史上的遊牧內亞與農耕中國之間並不存在一條清晰的分界綫,在任何一個特定的曆史時期,中原王朝與內亞政權之間都保持著空間、文化和人群的部分重疊關係,但這並不妨礙以濛古草原為中心的內亞和以長城以南農業地區為中心的古代中國各自形成獨立的曆史單元。兩個曆史單元之間的交叉、重疊和相互影響,在不同時期的強弱程度固然不同,但各自的獨立性和連續性始終明晰可見。因此,正如絕不會有人同意中國曆史可能是附屬於內亞曆史的,我們也不應該把內亞曆史視作中國曆史的一個附庸。
04
平城時代的北魏皇帝們是在黑氈上完成即位儀式的,他們既是北魏的皇帝,也是拓跋的可汗。然而,從曆史發展來看,華夏傳統下的皇帝與內亞傳統下的可汗,並不能在一個統治者身上均衡存在,北魏政權的內亞性事實上發生瞭或快或慢的衰減。高歡所主導的孝武帝舉氈立汗儀式,以及同一時期或稍後在東、西魏(以及北周和北齊)齣現的所謂“反漢化”傾嚮,也並沒有扭轉北朝後期內亞性逐漸消退的趨勢。
然而,內亞性的這種衰減過程,不同於過去常說的“漢化”或“民族融閤”,因為從內亞性的退齣或變形,可以看到曆史更層疊的關聯,以及更多嚮的變化。
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公元497年)南齊與北魏(選自譚其驤主編《中國曆史地圖集》)。經過近百年的發展,北魏的疆域逐漸嚮南推進。
05
在承認內亞曆史獨立性與連續性的前提下,我們還麵臨如何看待中國曆史與內亞曆史之間的復雜關係的問題。必須強調的是,這兩個各自獨立的曆史單元之間,始終存在著接觸、交叉和重疊, 中國史與內亞史的這種重疊交叉貫穿瞭全部中國曆史的各個時期。 從這個意義上說,匈奴、柔然、突厥、迴鶻等內亞草原上的遊牧政治集團的曆史,固然屬於內亞史,但也是中國史的一部分。而十六國北朝、遼、金、西夏、元、清等在中國建立瞭穩定統治的王朝的曆史,當然是中國曆史不可分割的重要階段,但也是內亞史的一部分。就中國曆史上那些與內亞人群關係密切的王朝來說,如果不從內亞史的視角去觀察這些王朝,曆史的多個麵嚮就被遮蔽、被壓抑瞭。
06
新清史研究者相信,清史的相當一些問題,必須從內亞傳統的角度予以觀察纔看得更清楚。這樣做,並不是要否定清朝是屬於中國曆史的一個王朝,也不是要否定清史是中國曆史的一個階段,而是要揭示齣清史中也存在著內亞因素,清史的一部分與內亞史是重疊的。如果不從內亞史的角度去探索,那麼清史的這一部分就無法得到有效的解釋。具備瞭內亞視角的新清史, 纔會特彆重視滿文史料,纔能提齣前人未曾提齣的問題, 從而照亮瞭清史長期被忽視、被遮蔽的那一麵。
07
固然,那些以來自內亞的人群集團為統治核心的王朝,如十六國北朝、遼、金、西夏、元和清,其曆史內容理所當然地洋溢著強烈的內亞氣息,而那些並非由內亞人群直接建立的王朝,如秦、漢、魏、晉、唐、宋和明等朝代,其曆史的相當一部分也是與內亞深刻糾纏在一起的。 中國曆史所固有的這種充斥內亞因素的現象,說明中國曆史存在一種不容忽視的內亞性 (Inner-Asia-ness)。
選自譚其驤主編《中國曆史地圖集》。“北朝”指北魏建立之後和隋朝建立之前的北方各王朝(386―581)。581年,北周的後繼政權隋朝建立,589年陳朝滅亡,中國曆史進入新的統一時代。
山西忻州九原崗北朝墓葬壁畫之狩獵圖局部。
08
不消說,內亞視角的北朝史加入之後,北朝史變得更豐富、更立體瞭。然而意義還遠不止此。我們前麵說北朝史是中國史的一部分,同時北朝史也是內亞史的一部分。中國史與內亞史的這種重疊交叉當然不是偶發的、孤立的,而是貫穿全部中國曆史的。新清史所引發的“清朝是不是中國”的爭議(當然這樣的爭議事實上脫離瞭新清史的學科關注點,一定程度上是非學術的),容易給人一個錯覺,似乎清代曆史在中國曆史中十分特殊,與其他曆史階段迥然不同。其實,中國曆史中差不多一半的時間內都存在類似清朝的問題,而另外一半時間中國史又與內亞史有著無法切割不可分離的重疊。
09
內亞史自成一個曆史係統,它絕非必須依附於中國史纔能成立,這是沒有疑問的。但是,內亞史從來就沒有,或絕少有可能不與中國史發生或淺或深的接觸、交叉乃至重疊。完全脫離瞭中國史的內亞史,甚至不可能被記錄、被敘述、被瞭解,而成為永久消失瞭的過去。同樣,中國史從來就沒有缺少過內亞因素的參與,這種參與有時甚至決定瞭中國曆史發展的方嚮。因此,爭論“清朝是不是中國”“元朝是不是中國”“遼是不是中國”“金是不是中國”“西夏是不是中國”“十六國北朝是不是中國”,還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們必須看到,這些爭論是非學術的,不應齣現在我們的討論中。
北朝時代的彩繪馴鷹人陶俑(美國大都會藝術館藏)
10
雖然中國曆史中的所有時期都有內亞因素的參與,但存在著強弱輕重的差彆。如果我們把中國曆史中的內亞因素稱作“內亞性”,那麼不同時期的內亞性是不均勻的。十六國北朝、遼、金、西夏、元、清,當然是內亞性最為強烈的時期,但秦、漢、唐、宋、明這些時代裏,內亞性也一直存在,甚至有時候還相當重要。同時,即使在內亞性最為強烈的那些王朝,在不同時期、不同地域內,內亞性也有著不均勻的分布。比如,清初和清後期,內亞性就有很大的強弱之彆。中原腹地及以南的地區,其內亞性就遠不如東北、華北北部和西北廣大地區鮮明強烈。分析不同時期、不同地域內亞性的強弱變遷,對理解中國曆史來說,可能就如歐立德(Mark Elliott)所說的那樣,“忽然捕捉到來自過去的新頻率, 發現過去的另一種聲音”,“等於發現瞭一種新的音樂”。
《黑氈上的北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