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2022, 11:04:03 AM
按: 作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女性主義作傢之一,波伏瓦似乎代錶瞭世人眼中法國女性的形象:獨立自主,追求個性解放與自我實現。但實際上,獨立自主的“法國女人”也不是天生的,而是後天形成的,確切地說是二十世紀曆次女性解放運動造就的産物。
直到波伏瓦46歲那一年,她纔終於有足夠的聲望資本來訴說生命中最刻骨銘心的一段友誼,紀念逝去的友人,使其在文字中復活,這部書便是《形影不離》。小說中的故事發生在百年前的法國, 跟同時期的中國相比,女性似乎並不享有更多自由。波伏瓦少女時期的密友紮紮(書中的“安德蕾”)在二十齣頭的年紀猝然離世,跟她一同埋葬的是波伏瓦的整個少女時代。小說中,希爾維乖順,安德蕾則不守規矩、試圖衝破一切桎梏,兩者的關係也讓我們不禁想到“那不勒斯四部麯”中的萊農與莉拉。在一個夜晚,希爾維嚮安德蕾吐露瞭心聲,訴說齣自己對她的熾熱情感……熱烈的愛點燃瞭波伏瓦,摯友的死讓她活在負罪感中,她甚至在未齣版的筆記中寫下“祭品”這個詞――紮紮是她獲取自由而獻齣的祭品。
《形影不離》
[法]西濛娜・德・波伏瓦 著 曹鼕雪 譯
浙江教育齣版社 2022-02《形影不離・序言》
撰文 | 希爾維・勒邦・德・波伏瓦(波伏瓦養女) 翻譯 | 曹鼕雪
在阿德裏娜・德希爾教會學校,九歲的學生西濛娜・德・波伏瓦身邊坐著一位淺棕色短發的少女――伊麗莎白・拉古昂,又名紮紮,隻比西濛娜年長幾天。她舉止自然、風趣幽默、率真大膽,在周圍的保守主義作風中顯得特立獨行。下學期開學時,紮紮沒有來,整個世界變得黯淡無光、死氣沉沉。有一天她突然來瞭,帶來瞭陽光、歡樂與幸福。她聰明伶俐、多纔多藝,西濛娜被她吸引,欣賞她,為她著迷。她倆爭各門功課的第一名,變得形影不離。西濛娜在傢裏過得並非不幸福,她愛著自己年輕的母親,欣賞父親,還有個對她言聽計從的妹妹,但突然發生在這個十歲小女孩身上的,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情經曆:對紮紮懷有熾熱的感情,崇拜她,生怕惹她不高興。當然,西濛娜自己還隻是個脆弱的孩子,無法理解這份讓她深受打擊的早熟經曆,而對我們這些見證者而言,她們之間的故事令人動容。和紮紮的促膝長談在她眼中具有無窮的價值。哦!她們所受的教育給她們施加瞭條條框框,不能過於親密,彼此之間以“您”相稱,盡管如此,她們之間的交談是西濛娜跟其他人從未有過的。這份無名的情感,按照傳統的說法叫作“友情”,燃燒著她嶄新的心,使她驚嘆,讓她迷醉,這樣的情感如果不是愛又會是什麼呢?很快,她知道紮紮對她並沒有同樣的依戀之情,也並沒有猜到她的感情如此熱烈,但是隻要能愛著,其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1915年的西濛娜・波伏瓦,此後不久她便遇見瞭紮紮
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紮紮在她二十二歲生日前一個月驟然離世。這起意外的悲劇一直縈繞在波伏瓦心頭。此後很多年,紮紮經常潛入她夢裏,戴著一頂粉色遮陽帽,臉色蠟黃,以責備的眼神看著她。為瞭抵抗虛無和遺忘,她隻能求助於文學的魔法。波伏瓦先後四次在不同題材的創作中,徒勞地嘗試用文字再現紮紮,其中包括一些未齣版的青年時代的小說、故事集《精神至上》(Quand prime le spirituel),以及《名士風流》(Les Mandarins)中被刪掉的一段。《名士風流》在一九五四年獲得龔古爾奬,同年,她再一次嘗試寫紮紮。這次她寫瞭一部中篇小說,沒有為其命名。這部作品此前沒有齣版過,現在是首次齣版。這最後一次小說體嘗試未能讓她感到滿意,但通過這一重要迂迴,她實現瞭最終的文學轉換:一九五八年,她將紮紮的生死往事記錄在自傳中,這就是《端方淑女》(Mémoires d'une jeune fille rangé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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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伏瓦完成瞭這部小說,一直保存著它,盡管她自己對其評價比較苛刻,但這部作品有極大的價值:當麵對一個謎團,疑問層齣不窮時,人會變換理解的角度,提齣不同的觀點,做各類解釋。紮紮之死有一部分便是謎團。在一九五四年和一九五八年的兩次創作中,關於這一死亡的講述並不完全一緻。首次刻畫偉大友誼這一主題是在該小說中。這樣令人迷惑的友誼如同愛情一般,曾讓濛田就自己與拉博埃希的關係寫下:“因為是他,因為是我。”紮紮在小說中的化身是安德蕾,小說的敘述者“我”――安德蕾的朋友,叫作希爾維。無論在作品中還是生活中,“形影不離的兩個人”都在一起應對各種事件,卻是希爾維懷著友情將這些事情講述齣來,通過一係列對比,她的講述揭示瞭這些事件無法消解的模糊性。
第二排左起第四位為紮紮
小說的虛構性,意味著我們需要破解書中對現實世界的一些映射和變形。書中的人物、地點、傢庭情況都跟現實不同。安德蕾・卡拉爾取代現實中的伊麗莎白・拉古昂,希爾維・勒巴熱替代西濛娜・德・波伏瓦。卡拉爾傢(《端方淑女》中的馬比耶傢)有七個孩子,其中隻有一個男孩;拉古昂傢有九個孩子,六女三男。波伏瓦隻有一個妹妹,書中希爾維有兩個。我們當然能認齣書中的阿德萊德學校就是著名的德希爾教會學校,該校位於聖日耳曼德佩的雅各布街。正是這所學校的老師們稱兩個小姑娘“形影不離”。這一錶達架起現實和虛構之間的橋梁,被我們用作小說的標題。帕斯卡・布隆代爾的原型是莫裏斯・梅洛-龐蒂(《端方淑女》中的普拉代兒),他幼年失怙,與母親非常親密,一同生活的還有一個姐姐,這個姐姐跟小說中的愛瑪並不相似。利穆贊大區梅裏尼亞剋的莊園變成瞭薩德納剋;而貝塔裏指的是卡涅邦,波伏瓦在卡涅邦小住過兩次,那是拉古昂傢在朗德地區的一處莊園,還有一處在奧巴爾丹。紮紮埋在那裏,在聖-邦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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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紮的死因是什麼?
根據冷冰冰的科學客觀性,她死於一種病毒性腦炎。但是一係列由來已久的緻命因素彼此串聯、交織成網,緊緊地網住瞭她的整個人生,最終削弱瞭她、耗盡瞭她,將她逼入絕境,讓她走嚮瘋狂和死亡。這種串聯究竟是什麼?波伏瓦也許會迴答:“紮紮死於特立獨行。”她是被謀殺而亡,她的死是一起“精神謀殺案”。
紮紮肖像,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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紮紮之所以會死,是因為她努力做自己,而人們想要使她相信這一企圖是罪惡的。一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她生於一個激進的天主教資産階級傢庭,在這樣一個恪守傳統倫理道德的傢庭,女孩子必須自我忘卻、自我放棄、學會適應。
因為紮紮與眾不同,她無法“學會適應”――這個陰森的詞語意味著要將自己嵌入預製的模具中,模具裏有一個為您準備的空格,和其他空格挨在一起。但凡超齣空格的部分都會被抑製、碾壓,如同廢料一般被丟棄。紮紮無法將自己嵌入其中,於是人們就壓抑瞭她的獨特性。罪行、謀殺正在於此。波伏瓦憎惡地迴想起在卡涅邦拍的一張傢庭閤照:六個女孩穿著同樣的藍色塔夫綢連衣裙,頭上清一色地戴著矢車菊裝點的草帽。紮紮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那個永遠屬於她的位置:拉古昂傢的二女兒。年輕的波伏瓦強烈抗拒這張照片。不,紮紮不是那樣的,她是“獨一無二的”。不期而至的自由,是她傢任何一條傢規所不認可的。那群人不懈地圍睏她,她成瞭“社會義務”的獵物。她身邊總是有自傢或堂錶親傢的兄弟姐妹、她的朋友們,還有各類近親遠戚,她需要為大大小小的事情忙碌,參與社交活動,接待訪客,參加集體娛樂,沒有片刻能自由支配。傢裏人從來不讓她一個人待著,也不讓她單獨跟密友相會,她不屬於她自己,沒有私人時間,就連拉小提琴和學習的時間都沒有。孤獨這項特權她無法享有。因此,貝塔裏的夏季於她而言簡直是一座地獄。她感到窒息,他人無所不在――這讓人聯想到某些修會裏相似的苦修,她那麼想要逃離這種環境,竟至於用斧頭砍傷自己的腳,以此來逃避一項可恨的苦差。在她傢所屬的階層,女孩子不應該特立獨行,不可以為自己而活,而是要為他人而活。“媽媽從沒有任何事是為瞭她自己而做的,她一生都在奉獻自我。”有一天她這樣說道。在這些使人異化的傳統的不斷浸潤下,一切活生生的個性化發展都被遏製在萌芽狀態。然而對於波伏瓦而言,再沒有比這更惡劣的醜陋行徑,這也正是小說意欲揭露之物:一個可說是哲學性的醜陋行徑。之所以說是哲學性的,是因為它侵害瞭人的境遇。肯定主體性的絕對價值,這是波伏瓦思想和作品的核心,並非個體――某一號樣品――的價值,而是獨一無二的個性的價值,這種價值使得我們每個人都是紀德所言“最無可取代的存在”,成為在此時此地就具有這種自我意識的存在。“去愛曇花一現的事物。”哲學思考也為這種不可動搖的基本信念提供支持:“絕對(l'absolu)”是在人間、在世上、在我們唯一和獨一無二的存在中發生的。因此,我們知道紮紮的故事有著重要意義。
紮紮、波伏瓦與熱納維耶芙・德・諾維爾,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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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起悲劇的推動力有哪些?幾個因素交織在一起,其中一些顯而易見:她愛著母親,一旦遭到母親反對就感到左右為難。紮紮對母親的愛是熱烈的、充滿嫉妒的、不幸的愛。她如此衝動地愛著母親,母親對她卻有幾分冷淡,作為二女兒,她感到被淹沒在兄弟姐妹群裏,隻是母親眾多孩子中的一個。拉古昂夫人手法高明,她沒有用個人權威來管束孩子們的調皮玩鬧,所以當涉及重大事務時,由於她的權威絲毫沒有受損,就能更好地控製他們。一個女孩子要麼嫁人,要麼進修道院,無法根據個人性情、愛好來決定自身命運。安排婚姻的是傢庭,通過組織“相親”,根據價值觀、宗教、社會等級、經濟狀況等標準來挑選閤適的對象。這個階層的人結婚講究門當戶對。在紮紮十五歲時,她第一次遭遇瞭這些緻命的教條:傢人突然阻止她跟堂兄貝爾納見麵,斬斷瞭她對他的愛。第二次是在二十歲那年,她再次遭到沉重打擊。她選擇瞭不被看好的帕斯卡・布隆代爾,想要嫁給他,在那群人眼中,這是不可接受的。紮紮的悲劇在於,在她內心最深處,一個同盟暗地裏支持瞭敵人:她沒有勇氣反抗一個神聖且心愛的權威,於是死於該權威對她的製裁。即使母親的責備侵蝕瞭她的自信和對生活的熱情,她也接受瞭這些責備,甚至要為給她判刑的法官辯護。拉古昂夫人的保守主義猶如一塊頑石,但這塊頑石仿佛有一絲裂縫:年輕時似乎她也被她母親強製嫁給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這就使得她對女兒的壓製更加不通情理。她不得不“學會適應”――這個殘酷的詞應運而生――自我否定。自己做瞭母親之後,大權在握,她決定如法炮製,也去粉碎女兒的個性。在她那副鎮定自若的麵孔下,隱藏著怎樣的沮喪和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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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誠,或者說唯靈論,像沉重的蓋子蓋住瞭紮紮的生活。她沉浸在充斥著宗教氣氛的生活環境裏:齣身於一個激進的天主教徒世傢,父親擔任“多子女傢庭聯閤會”會長,母親在聖-托馬斯-阿奎那教區享有聲望,一位兄長做瞭神父,一位姐姐進瞭修道院。每年全傢人都要參加盧爾德朝聖。波伏瓦所揭露的“唯靈論”,是“純潔的白色”,是用超自然光暈掩蓋極為世俗的階級價值。當然,欺騙他人者先被欺騙。一切自動歸於宗教,一切都變得閤理。“我們隻是上帝手裏的工具。”卡拉爾先生在女兒死後這樣說。紮紮之所以屈從,是因為她發自內心地相信天主教,而對一般人而言,天主教隻是一種方便的、流於形式的實踐罷瞭。她獨特的品質又一次傷害瞭她自己。盡管已經識破她那個階層“道德主義者”的虛僞、欺騙和自私,瞭解他們利欲熏心、錙銖必較,跟福音書的精神背道而馳,但她的信仰除瞭有過短暫的動搖外,一直保持到底。然而,內心的流放、親人的不理解、與一種存在主義式孤獨絕緣――傢人從不讓她獨自待著,這些都讓她痛苦不已。
她在精神世界的嚴肅與真誠卻隻換來對自己的侮辱與摺磨,將自己逼入內心矛盾的絕境。因為跟很多人不一樣,對她而言,信仰不是一種討人歡心的上帝的工具,也不是為自己尋找理由、進行自我辯護、逃避責任的手段,而是對沉默、晦暗、隱而不顯的上帝痛苦的質疑。她摺磨著自己,內心撕裂:應該按照母親的叮囑,聽話、變愚鈍、服從、忘卻自我,還是應該像朋友鼓勵的那樣,不服從、反抗,充分發揮上天賜予自己的天賦與纔能?上帝的意誌是怎樣的?上帝對她的期許是什麼?
紮紮與波伏瓦,192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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縈繞不去的罪的念頭侵蝕瞭她的生命力。與她的朋友希爾維不同,安德蕾/紮紮對性事比較瞭解。在她十五歲那年,卡拉爾夫人幾乎是以一種虐待狂似的粗暴,直白露骨地告訴她婚姻的真相。提及新婚之夜,她毫無掩飾地說:“這是一個要去經曆的糟糕時刻。”紮紮的自身經驗卻與這種粗暴的描繪大不相同:她瞭解性的魔力,體驗過那種意亂情迷,她跟男朋友貝爾納的吻不是柏拉圖式的吻。她嘲笑身邊那些年輕處女的愚蠢,嘲笑正統派人士的虛僞,那些人“漂白”、否認或掩飾活生生的肉體湧現的欲望。然而與此相對的是,她知道自己麵對誘惑沒有抵抗力,她灼熱的感性、激烈的性情、對生活的肉欲之愛都被重重顧慮所敗壞:即使在最細微的欲望中,她都懷疑存在著罪,肉體之罪。悔恨、恐懼、負罪感讓她心神不寜,對自我的譴責加重瞭她對棄世的嚮往,強化瞭她對虛無的欲望和其他令人不安的自毀傾嚮。她最終在母親和帕斯卡麵前讓步瞭,兩個人都試圖讓她相信長時間處在訂婚狀態是危險的,她同意遠走英國,但其實內心十分抗拒。最後這一次對她的殘酷逼迫加速瞭災難的到來。紮紮死於所有這些讓她內心分裂的矛盾力量。
在這部小說裏,希爾維的角色是朋友,所起的作用僅僅是讓人理解安德蕾。正如學者愛莉安娜・勒卡姆-達波納(Eliane Lecarme-Tabone)所強調的那樣,希爾維自身的迴憶極少齣現,關於她自己的生活、個人抗爭、解放自我的動蕩經曆我們一無所知,尤其知識分子與保守派之間的根本對立――《端方淑女》的核心主題――在這裏隻是稍微提及。不過,我們還是能看齣她在安德蕾的階層不受待見,幾乎不被接受。卡拉爾一傢過著優裕的生活,而希爾維自己傢本來屬於不錯的中産階級,“一戰”之後破産瞭,社會地位下降。她在貝塔裏小住的時候,時常濛受悄無聲息的侮辱:她的發型、服飾被人指指點點。安德蕾悄悄在她房間的衣櫥裏掛瞭一條漂亮裙子。還有更嚴重的:卡拉爾夫人不信任她,覺得她誤入歧途――她這樣一位在索邦學習的年輕姑娘,將來要從事一份職業,自己掙錢養活自己,取得獨立。那一晚在廚房裏,希爾維嚮紮紮吐露心聲,直言從前紮紮於自己而言意味著整個世界,紮紮大吃一驚,這讓人心碎的一幕標誌著兩位朋友的關係扭轉方嚮瞭。從此以後,是紮紮更愛對方。在希爾維麵前,無盡的世界嚮她敞開,而安德蕾走嚮死亡。
《波伏瓦迴憶錄(第1捲):端方淑女》
[法]西濛娜・德・波伏瓦 著 羅國林 譯
作傢齣版社 2011年
不過,是希爾維/西濛娜復活瞭安德蕾。懷著溫柔與敬重,她藉助文學的力量重現瞭安德蕾的生命,肯定瞭她的存在價值。我還想提醒,《端方淑女》四個部分結尾詞分彆為:“紮紮”“講述”“死亡”“她的死亡”。波伏瓦有負罪感,因為在某種意義上,繼續活著是一種過錯。紮紮是她逃離而付齣的代價;她甚至在未齣版的筆記中寫下“祭品”這個詞,紮紮是她獲取自由而獻齣的祭品。但對我們而言,她的小說難道沒有完成她賦予文字的近乎神聖的使命:抵抗時間,抵抗遺忘,抵抗死亡,“承認瞬間(l'instant)的絕對在場,一瞬即永恒”嗎?
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形影不離》序言部分,較原文有刪節,內文圖片(除注明外)均來自《形影不離》,未經齣版社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