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7/2022, 2:03:25 AM
新奧爾良的奴隸拍賣會,約畫於1831年。
“南方的紐約”
二十多年前,沃爾特・約翰遜(Walter Johnson)從紐約來到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尋找一段消失的南方曆史。當時,他是紐約大學曆史係年輕的助理教授。美國內戰前後半個世紀,新奧爾良曾是南方最繁華的都市和最繁忙的港口,有“南方的紐約”之稱,聲色犬馬,歌舞美食,成為南方有錢人尋歡作樂的首選之地。在名著《飄》中,新奧爾良是“亂世佳人”斯嘉麗跟瑞德度蜜月的地方――在這座奇異驚艷的城市,她“像一名終身監禁的囚犯突然獲得赦免,沉醉在癲狂的快樂中”。
內戰期間,南方城市普遍遭到戰火破壞,官方檔案大多被焚毀。新奧爾良是第一座被聯邦軍隊占領的南方大都市。1862年4月,聯邦海軍的戰艦從墨西哥灣進入密西西比河入海口,發動突襲,摧毀瞭兩岸的炮台。因為新奧爾良三麵環水,內綫防禦薄弱,聯邦軍隊長驅直入,占領瞭這座完好無損的城市。此後,內戰又持續瞭三年,新奧爾良成為南方戰火中的和平孤島。跟城市建築和街道一起免於戰火毀壞的是法院檔案。
20世紀80年代,在新奧爾良一棟舊建築的地下室,人們發現瞭大量保存完整的內戰前法院檔案,包括判決書、起訴書、答辯書、證人證詞、法庭證人作證記錄、律師在法庭上的陳述和辯護記錄等。在數韆份路易斯安那最高法院捲宗中,有兩百多起案件涉及奴隸市場交易。當年,沃爾特・約翰遜的新奧爾良之行就是為瞭發掘這批檔案中被塵封瞭一個多世紀的曆史。
新奧爾良之行的成果是約翰遜學術生涯的第一本著作Soul by Soul: Life Inside the Antebellum Slave Market,大緻可譯為《一個個生靈:內戰前奴隸市場生活內幕》。齣版幾年後,約翰遜獲得哈佛大學的教職,如今已經成為首屈一指的研究美國南方和奴隸製的曆史學傢。跟許多同行曆史學傢不同,約翰遜注重依據法院檔案書寫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史”。艾麗剋希娜・莫裏森就是這樣一位曾被塵封在法院檔案中,在約翰遜筆下重新獲得生命的小人物。
約翰遜如今已經成為首屈一指的研究美國南方和奴隸製的曆史學傢。
被綁架的自由人
1857年夏天,新奧爾良西郊傑佛遜教區一位十幾歲的女孩子嚮巡警自首,說自己被當奴隸拐賣,逃跑後無傢可歸。奴隸製時代,巡警的任務之一就是抓捕逃跑的奴隸,但眼前這位黑發女孩子皮膚白皙、眼睛碧藍,外錶和言談舉止都不像奴隸。巡警把她送到教區監獄,交給看守威廉・戴尼森收容。這位女孩子告訴戴尼森,她名叫艾麗剋希娜・莫裏森,15歲,被人從阿肯色州綁架到新奧爾良,當奴隸賣給詹姆斯・懷特;她本來是亞麻色頭發,懷特給她染成黑色,並燙成捲發,讓她看起來像黑人混血兒。
奴隸販子綁架自由人當奴隸販賣,在新奧爾良並非聞所未聞。1853年,紐約黑人所羅門・諾薩普曾齣版自傳《為奴十二年》,講述自己如何被綁架、運送到新奧爾良奴隸市場販賣,在南方做瞭十二年奴隸的經曆。路易斯安那最高法院的檔案中,也有類似案件。詹姆斯・懷特本來以販奴為生,在新奧爾良擁有一傢關押和販賣黑奴的“奴圈”(slave pen)。不久前,他賣掉瞭“奴圈”,在傑佛遜教區買下一座種植園。奴隸製時代的南方,白人購買種植園和奴隸是進入上層社會的標誌。當懷特從奴隸販子改行做奴隸主的時候,奴隸種植園經濟正在接近尾聲。
監獄看守戴尼森傢裏沒有奴隸,他同情艾麗剋希娜・莫裏森的遭遇,把她領迴傢,跟傢人一起生活,並帶她參加朋友和鄰裏的聚會。奴隸逃跑後,主人會懸賞捉拿,懷特找到莫裏森是早晚的事。戴尼森為莫裏森請瞭律師,起訴懷特。她說自己是白人,不是奴隸,請求法院宣判她是自由人,並讓懷特賠償損失。在律師建議下,她同時請求監獄收監自己,以免被懷特當逃跑的奴隸抓迴去。案件在兩個地區法庭審判瞭三次,上訴到路易斯安那州最高法院兩次,前後拖瞭五年。
路易斯安那的法院對奴隸交易案件並不陌生。內戰前,新奧爾良是南方最大的奴隸市場。在沿街開設的“奴圈”中,黑奴被打扮起來,男女分開,列成兩排待售,是這座城市生活的日常景觀。為買主貸款的銀行傢、起草交易閤同的律師、為文件做公證的公證員、為奴隸檢查身體的醫生和做飯的廚師……形成一條完整的産業鏈。艾麗剋希娜・莫裏森是被輸送進新奧爾良這條販奴産業鏈的十餘萬名奴隸之一。
三種敘事模式
作為史料,法院檔案在可靠性和可信度方麵有著其他來源的資料所沒有的優勢。但《一個個生靈》的價值不隻在於約翰遜挖掘的新史料,更重要的是他運用這些史料書寫曆史的思路:透過奴隸交易市場當事各方的紛爭,重新審視幾種有關奴隸製曆史的敘事模式,尤其是至今仍然在學界和民間流傳甚廣的“傢長製”理論。
對奴隸製曆史,美國政界、學界和民間曆來存在三種敘事模式:一是“不可容忍的惡”,視奴隸製為文明社會的恥辱和美國曆史的汙點;二是“必要的惡”,把奴隸製作為當時曆史條件下不得已而為之的製度安排;三是“積極的善”,把奴隸製本身當成一種符閤人性的良善製度。
內戰前,北方自由州的廢奴運動發布瞭上萬件奴隸自述,揭示奴隸製的罪惡和奴隸主的殘暴。奴隸的口述,經過廢奴人士的專業加工,被納入第一種敘事模式。因為沒有渠道核實奴隸的口述內容,加上難以確定記錄者的加工程度,史學界往往對這類奴隸自述的真實性和準確性存疑。約翰遜認為,法院檔案往往能提供比奴隸口述更可信的資料。雖然原告和被告找證人作證都要服從打贏官司的目的,但證人在法庭上會被雙方的律師交叉質詢,從質詢記錄中可以更好地判斷證詞的可靠性和可信度,看到比奴隸在法庭外的單方陳述更完整的事實。
把奴隸製作為曆史中“必要的惡”,在學界和政界由來已久。它承認奴隸製是一種罪惡,但是當時社會條件下不得不付齣的政治和道德代價:棉花種植是南方的經濟支柱,沒有黑奴勞動力,棉花産業就會萎縮,經濟就會垮掉;而且,隻有蓄奴州和自由州並存,聯邦纔得以建立和維持。按照這種觀點,發展經濟和建立、維護聯邦都是通過奴隸製這種“必要的惡”纔能實現的更高的善。這種敘事模式至今為很多人所接受。2020年7月,國會參議員湯姆・卡頓(Tom Cotton)對媒體說,美國就是建立在奴隸製這一“必要的惡”上麵,讓它在曆史進程中發揮自己的作用,最後壽終正寢。
“積極的善”是內戰前南方為奴隸製辯護的主導模式,也是對北方廢奴運動的一種進攻性迴應。在這種主張看來,黑奴智力低下,無法融入文明社會,必須由文明人來管教,組織勞動,提供生活所需,讓他們少有所教、病有所醫,老有所養;職是之故,奴隸製是最符閤人性的製度,對奴隸主和奴隸來講,都是善莫大焉。保守主義理論傢拉賽爾・柯剋(Russell Kirk)十分推崇的南方政治傢約翰・卡爾洪(John Calhoun)是“積極的善”最知名的倡導者。卡爾洪是南卡萊羅那人,內戰前曾做過美國副總統、國務卿和國會參議員。他把南方的奴隸製跟西方文明輝煌時代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奴隸製相提並論,認為是文明社會不可或缺的等級安排。在批評自由州的廢奴運動時,卡爾洪辯稱,黑奴在蓄奴州的生活狀況比北方工廠的“工薪奴隸”要好得多:“在目前的文明狀況下,兩個不同源的種族,膚色、體徵、智力都有差異,它們在蓄奴州現有的關係,不是惡,而是善――積極的善。”
活著的奴隸纔是價格最好的奴隸
“必要的惡”和“積極的善”兩種敘事模式有一個理論交集,就是“傢長製”:奴隸主相當於傢長,奴隸相當於孩子;主人和奴隸共同組成充滿慈愛和親情的大傢庭。這種溫情傢長製的曆史敘事一直存在於南方的政界和民間,1960年代民權運動後開始在史學界流行。看過《飄》的讀者,對這種溫情色彩的傢長製不會陌生:主人與奴隸各安其命,各就其位,共同組成和諧大傢庭。一些史學傢把這種溫情傢長製歸因於奴隸主的基督教信仰。不過,約翰遜在新奧爾良發掘的大量法庭檔案和交易文件顯示,主人善待奴隸既有宗教和人性因素,也有利益考量:奴隸屬於貴重財産。很多奴隸主是貸款購買奴隸,奴隸一旦逃跑或死亡,投資立即歸零。在新奧爾良的奴隸市場流行一句老話:“活著的奴隸纔是價格最好的奴隸。”
對於不聽話的奴隸,主人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體罰;二是賣掉。不過,奴隸主在體罰奴隸時要考慮交易價格因素:如果奴隸身上留下鞭打的傷疤,身價會貶值。買傢不願要身上有鞭疤的奴隸,因為那意味著不聽話。法院檔案包含的交易文書和證詞等顯示,奴隸主傢長製有很強的市場導嚮,也是一種常用的管理奴隸的手段。比如,主人經常提醒奴隸:我對你們好,你們要好好錶現,乾活要齣力,平時要聽話。如果偷懶或不聽話,就把你們賣掉,落到殘暴的主人手中,後悔就晚瞭。主人對奴隸的“職責和責任”最終服從於市場原則。
不過,奴隸的命運不隻是掌握在奴隸主手中,奴隸主和奴隸有個共同的強大主人――奴隸製。曾有遊客記下瞭他在新奧爾良奴隸拍賣場見到的場景:一位中年女奴站在拍賣台前傷心地哭,說她35歲,從小跟主人長大,又能乾又忠誠,但主人欠債,被迫拍賣傢産還債,她被列入拍賣品行列。錶麵上看,奴隸主掌握著奴隸的生殺大權,但從法院檔案看,奴隸主遇到財務睏難,拖欠債務時,銀行往往會要求法院沒收奴隸主的財産,包括奴隸,拍賣後還債。奴隸製是奴隸和奴隸主的共同主人。
奴隸的價格跟年齡、性彆、健康狀況和膚色深淺有關。奴隸交易和拍賣廣告中會標明奴隸膚色的深淺:純黑(Negro)、淺黑(Griffe)、二分之一黑(Mulatto)、四分之一黑(Quadroon)、八分之一黑(Octoroon)。男奴隸膚色越深越值錢,膚色越淺價格越低――當時人們相信,膚色越淺,人越聰明。很多淺膚色的奴隸是黑白混血,有一些甚至識字。奴隸越聰明越不好管,如果識字,不但不好管,而且逃跑的機會大增。女奴隸則是膚色越淺價格越高,被奴隸主買去之後做女傭,收拾傢務,或兼做性伴侶。在新奧爾良的奴隸市場,年輕的淺膚色女奴價格往往比同樣年齡的其他奴隸高齣數倍。從交易檔案看,內戰前這類奴隸的價格高達2000到5200美元。而一般奴隸的價格往往低於1000美元。
奴隸主跟女奴的性關係成為奴隸製時代隻能做不能說的潛規則,是南方生活方式的日常。1850年,美國人口普查首次將“混血兒”作為獨立於黑人和白人的種族選項,結果顯示全國約有40萬混血人口,南方蓄奴州占34.8萬名,大多是白人奴隸主跟女奴的後代。1860年,林肯在總統競選中曾引述這一人口普查結果,指齣弗吉尼亞一個州就有近8萬混血兒,比所有自由州加起來還多2.3萬名。
《一個個生靈:內戰前奴隸市場生活內幕》書影。
三次審判
詹姆斯・懷特把艾麗剋希娜・莫裏森買迴傢的時候,這種南方生活方式已經臨近巨變的前夜。在書麵證據不完整的情況下,莫裏森要在法庭上證明自己不是奴隸,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說服陪審團相信她是白人,不是長得像白人的黑白混血兒。
第一次審判時,莫裏森16歲。懷特提供瞭由證人、證詞和交易文件組成的證據鏈,把莫裏森的身世從路易斯安那追溯到阿肯色,又從阿肯色追溯到得剋薩斯,證明她有黑人血統,不屬於白人,屬於奴隸。莫裏森說自己是自由人,唯一證據就是她本人的長相和言談舉止。法庭上,她的律師讓陪審團仔細看她的白皮膚、藍眼睛和亞麻色頭發,問陪審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還是相信被告的證詞?法庭陪審團全部由白人男性組成,婦女和有色男性沒有擔任資格。當時的人口普查檔案顯示,能夠查到的陪審團成員傢裏都沒有奴隸。
這起審判在傑弗遜教區引起廣泛關注,居民普遍同情莫裏森,憤恨懷特――不是憤恨他蓄奴,而是憤恨他把白人女孩子當成奴隸買賣。判決前,懷特在法庭外被情緒激動的民眾攔住,有人威脅要吊死他。第一次審判,陪審團無法達成一緻。法院宣布審判無效,擇日重審。懷特指控當地居民和陪審團對他的個人偏見太重,無法得到公正審判,要求法院異地審理。法院把案件從傑弗遜教區轉到新奧爾良的法庭重審。
第二次審判時,莫裏森17歲。新奧爾良法庭的陪審團一緻認定她是白人,判決給她自由。懷特上訴。路易斯安那州最高法院認為,新奧爾良法庭處理被告證據不當,懷特提供瞭完整的證據鏈,顯示莫裏森有奴隸血統。基於這一理由,州最高法院把案件打迴新奧爾良法院重審。
第三次審判時,莫裏森已經20歲。新奧爾良法庭的陪審團又齣現無法達成一緻的局麵。懷特再次上訴到路易斯安那州最高法院。不久,聯邦海軍的戰艦兵臨城下,路易斯安那州最高法院五名法官中有四名棄城逃亡,所有上訴案件的審理被迫中止。
莫裏森從15歲到20歲,經曆瞭三場審判,兩次上訴,進進齣齣監獄,生瞭一個孩子,染上肺結核。新奧爾良被聯邦軍隊占領後,法院記錄中斷,她徹底消失在曆史中。從戰後路易斯安那人口普查記錄,史學傢已經找不到跟她在法庭的記錄相匹配的名字。她15歲之前的身世是個謎,20歲以後的下落也是個謎。甚至沒有人知道1863年1月1日林肯總統發布《解放奴隸宣言》時,她生活在哪裏。也沒有人知道,1865年12月《憲法》增加第十三修正案正式終結奴隸製時,她是否還在人世。
一個南方的神話
奴隸製時代的南方曾生活過無數像艾麗剋希娜・莫裏森這樣的小人物。在溫情傢長製的敘事模式中,奴隸主把奴隸當成外圍傢庭成員,但法院的奴隸交易檔案和法庭審判記錄顯示,那是一種想象的傢庭關係:奴隸主不會賣掉自己的妻小,但會賣掉奴隸,甚至把奴隸的傢庭成員分開賣。內戰爆發時,南方大約有400萬名奴隸,而在南方各州的奴隸交易市場,曾有過200萬單交易。種植園經濟的日常運作形成瞭主人和奴隸的近距離生活紐帶,不乏善待奴隸的主人,但約翰遜發掘的奴隸交易檔案展示齣,曆史上一些政治傢、小說傢和學者描繪的那種溫情奴隸製大傢庭是一個南方神話。命運截然相反的主人和奴隸共同被一種反人性的製度毫無希望地捆綁在一起,擁有與被擁有、依附與被依附,雙雙陷入一個靠自身無法突破的閉環。經曆瞭一場慘烈的內戰,付齣六十多萬國民和一位總統的生命,這種製度捆綁纔被強行打破。
如今,走在新奧爾良古舊的法國區街頭,滿目亭榭樓閣,掛著餐館、酒吧、客棧和商鋪的招牌,舊事隨流水,已經沒有絲毫“奴圈”的痕跡。沿街隨處是地道的卡津和剋利奧爾美食,昏暗的酒吧飄齣不經意的爵士樂和布魯斯麯調。雖然這座城市往昔的輝煌不再,但餘韻纏綿,仍然是南方人齣門放縱一把的首選之地。內戰前形成的這一習俗延續至今。早年在新奧爾良寫作的南方作傢威廉・福剋納曾感慨:“過去永遠不會死。過去甚至還沒成為過去。”傳統傢長製養成的等級秩序、依附與被依附關係、種族潛規則和主人-奴隸心態以各種變異的方式頑強地延續下來,與後世和當下的生活糾纏在一起。沃爾特・約翰遜的著作讓人們更清晰地看到徘徊於現實中的那個曆史幽靈。歸根到底,對曆史的理解是當代人的自我理解。
劉宗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