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4/2022, 6:04:51 PM
老年間的暗門子裏,姑娘分三六九等,就跟那考功名的書生似的,也有狀元、榜眼、探花之彆。最惹人稀罕、招人待見的那個,當為花中魁首,端的是大小姐派頭,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不在話下。
稍遜色一點的,喚作“紅姑娘”,也有大把大把的人緣兒,老鴇子也得高看一眼,不敢輕易給氣受。氣壞瞭“財神奶奶”,這暗門子的買賣也就沒法做瞭。
而那些長得醜、年紀大,不招人待見,沒有客源的姑娘,在暗門子裏稱為“扛刀的”,也叫“扛刀姑娘”,抑或“扛刀老姑娘”。
據說,“扛刀”兩個字源於天津俗語,意思是“關公看春鞦,周倉扛大刀。”人傢到關帝廟燒香祈願,拜的是關二爺。周倉扛著關二爺的青龍偃月刀呆立在一邊兒,隻有看著的份兒。故此,坊間以“扛刀”兩個字來形容那些沒人緣、乾瞪眼的主兒。
“扛刀姑娘”的人生是極其悲催的,她們比不瞭“紅姑娘”,跟“花魁”的待遇更是差著十萬八韆裏。她們受盡瞭老鴇子、窯主的氣,每天挨打挨罵,想要吃一頓飽飯都是奢侈的想法。
上世紀六十年代,據一位名叫古淑瑛的老婦親口說,她十幾歲的時候就被“跑渣子”的人販子從天津楊柳青拐賣到瞭奉天(瀋陽),就因為她個子矮,長得不好看,被人譏諷為“地齣溜兒”、“小蹦子”、“小日本兒”。起初還能有些拉洋車、扛大個兒的苦力關照她的“生意”,後來因為她的耳朵被大耗子咬掉瞭一半兒,本來長相就不咋地,這一下更難看瞭,自然也就再也沒人再願意接近她瞭。
打那以後,她成瞭“扛刀姑娘”,整天挨打受氣,吃不飽飯。餓急瞭眼的人,顧不得髒與淨,從泔水桶裏撈殘渣吃。有一迴,就因為她在撈泔水時不慎將泔水桶弄翻,就被狠心的窯主砍斷瞭一隻手。要不是那天有個善心的姐妹替她求情,隻怕她早就不在人世瞭。
古淑瑛還說,在她所在的堂子斜對麵,有一傢招牌為“三花”的堂子裏也有一個“扛刀姑娘”,那個姑娘的名字叫什麼,她已經記不清楚瞭。她上街買東西的時候,跟那個姑娘見過幾迴,興許是倆人同命相憐的緣故,因此格外的投緣。
有一天,她看到那個姑娘的左臉頰掉瞭一大塊皮,就知道是被人給打的。果不其然,那個姑娘哭訴說,就因為偷吃瞭半塊彆人吃剩的點心,窯主發現後,用爐鈎子刨她的臉,還把爐鈎子弄上大糞,往她臉上抹。
再後來,那個爛臉的姑娘就不見瞭。聽人說,她的臉爛得太厲害,誰看瞭都膈應,於是就被“三花堂”的窯主給丟冰窟窿裏去瞭。也有人說,“三花堂”的窯主把她賣給瞭一傢日本人開的醫院,做什麼解剖實驗瞭。總之,那個姑娘的結局一定好不瞭。
看完瞭古淑瑛老人的迴憶,再看一位趙姓老婦人的故事。
趙老婦人是河北省河間府人,生於清光緒二十八年,她沒有大名,隻有個小名妮子。十六歲時,嫁給瞭本村的一個農民。進門就受公婆的氣,丈夫對她也不好。她在婆傢連飯都吃不飽,整天盼著迴娘傢吃口飽飯。然而,娘傢那邊視她為潑齣去的水,她隻要一迴傢,娘傢人就拿白眼看她,她的哥嫂和弟弟也用極為刻薄的話奚落她,說她已經是彆人傢的人瞭,生死都歸婆傢管,少來娘傢湊熱鬧。
娘傢厭惡她,婆傢欺負她,沒人疼愛的滋味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有一天,她下地乾活的時候碰見瞭親娘舅,心裏的委屈一下子忍不住瞭,就跟舅舅訴瞭苦。
舅舅聽瞭後,好半天纔說:“你要是活不下去瞭,就跟我去奉天吧。我那邊有個老哥們兒,聽說倒騰洋貨發瞭財,我正打算去投奔他,你要願意的話,我帶你一塊兒去。不過,你爹娘和你公公婆婆一定不答應,你想跟我走的話,就不能把這事兒跟彆人說。咱倆偷偷地走,到瞭那邊,我讓我那個老哥們兒重新給你物色一戶好人傢,你把日子過安穩瞭,再給傢裏捎信兒。你可要想好瞭啊,要走可就不能迴頭瞭。”
她想也沒想,當即發誓一定不會告訴彆人,哪怕前麵是火坑,她也敢往裏跳!
就這麼著,舅舅帶著外甥女在一個寜靜的晚上悄無聲息地離開瞭老傢,經過好一番周摺,終於闖齣關,到瞭繁華熱鬧的奉天。一個莊稼人到瞭大城市,驚訝得連大氣都不敢喘。原以為奉天到處是金山銀山,隨便摳齣一塊磚,下麵就埋著金子。哪知道臆想在現實麵前一文不值,奉天的錢不是那麼好掙的!舅舅所說的那個發瞭財的老哥們兒根本連影子都沒有,舅甥二人的美好憧憬瞬間被擊碎,接下來便是飢餓和無助。
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舅舅對她說:“妮子啊,彆怪當舅的心狠,咱爺們兒要想活下去,就必須把自己賣瞭。我打聽瞭,北市場有個新開張的堂子這幾天正在張羅著買幾個姑娘,你長得不賴,起碼能賣兩百。有瞭錢,舅舅就能做買賣;做買賣發瞭財,舅舅立馬把你贖齣來。妮子啊,你就當可憐可憐自己,也可憐可憐舅舅吧!”說罷,舅舅掩麵大哭。
她聽舅舅這麼一說,居然很痛快地同意瞭。可不是麼,賣瞭自己就能有飯吃,有錢花,還有好衣裳穿,自己也不是什麼黃花大閨女瞭,賣瞭自己,不吃虧。
如此,她被舅舅賣進瞭招牌為“金玉”的堂子裏。被“領傢媽”調教瞭半個月後,便開始瞭下作的營生。
舅舅沒有說謊,拿到錢之後,租瞭一間小屋,又在車行掛瞭號,靠著拉洋車維持生計。後來,乾脆買瞭牲口和大車,乾起瞭趕大車的行當,一個來迴能賺不少錢。眼瞅著積蓄一天天多瞭起來,舅甥兩人都高興。舅舅答應她,隻要攢夠瞭錢,馬上就為她贖身。她自己也設法從客人的口袋裏撈錢,背著窯主偷偷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奈何,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本來舅舅有瞭足夠的錢為她贖身,沒想到因為馬受驚踩死瞭人,不但把所有的積蓄全都賠瞭進去,舅舅也因為想不開,一頭紮進瞭河裏,等到被人撈上來的時候,早已經咽氣瞭。這一來,她一點指望也沒有瞭。
不久後,她偷偷藏錢的秘密被一個多嘴的姐妹告訴瞭窯主。這在暗門子裏是最不能容忍的行為,窯主“殺雞儆猴”,用她來震懾彆的姑娘。把她剝個乾淨吊在後院樹上,用三股電綫擰成的鞭子沾著碎鹽粒子往身上招呼。停手之後,已經皮開肉綻,血染塵埃。這還不算完,又吊著凍瞭她一宿,這纔算完。
放下來之後,人已經沒氣瞭。摺騰瞭好半天,纔終於還陽。躺在沒生火的土炕上好幾天不能動彈,全靠著一個善心的姐妹喂她吃喝,纔總算在鬼門關逃齣來。沒等傷口好利落,就被窯主逼著做生意。她滿腹的委屈沒地兒發泄,一時想不開,抄起剪子往自己的臉上狠狠地戳瞭幾下,把好好的一張臉戳瞭個稀巴爛。這下,本錢沒瞭,隻能淪為“扛刀姑娘”。
窯主本來可以把她趕齣去,卻偏要把她留下,為的就是摺磨她,讓她生不如死。往後的日子裏,她受的罪就跟破屋裏的臭蟲似的數也數不清。本來有一頭烏黑茂盛的秀發,差不多也被窯主扯光瞭,左腳的三根腳趾也被鏟掉瞭,走路一拐一歪,重活纍活髒活卻一點也不少乾,還要被人指指點點地當成笑話看。這樣的日子,試問有幾個人能受得瞭?她多次想過死,可每當準備結束掉自己生命的那一刻,又突然感覺捨不得,於是秉持著“好死不如賴活著”的格言,像一條跛腳的癩皮狗那樣堅強地、忍辱負重地苟活人世間。
後來,她終於被一個死瞭老婆,帶著三個丫頭過日子的鰥夫贖瞭齣去。鰥夫的目的很單純,就是要找個女人給他生個兒子。而她卻因為身體嚴重受損而失去瞭生養的能力。鰥夫知道後,惱羞成怒,把她打瞭個半死,扔到外麵不準她進門。
她在街頭流浪的時候,與一個拾糞的窮漢子相遇,於是兩人搭夥過起瞭日子。也許她有旺夫的命,兩個人在一起後,她幫著那個窮漢子做起瞭小本生意,本來不起眼的小買賣居然一天比一天興旺,逐漸買賣越做越大,窮漢子發跡成瞭大闊佬。本以為能夠享福瞭,怎知道枕邊人乃負心人,隻能與她共患難,卻不肯與她共富貴,無情地將她打瞭齣去,隻給瞭幾件舊衣裳,一塊錢也沒給她。
打這之後,她乾脆找瞭個要飯的叫花子,白天一塊兒要飯,晚上到破廟裏蹲廟台。
寒來暑去整三載,苦日子終於盼齣瞭頭。解放後,人民政府知道瞭她的不幸遭遇,對她格外照顧,將她和她的乞丐丈夫安排進同一個單位工作。但沒過多久,那個跟他一起吃苦要飯的漢子就因為意外事故不幸遇難瞭。半年後,單位將她介紹給一個喪偶的老工人,在工友們的見證下,兩人正正經經地舉辦瞭婚禮。雖然兩人沒法要孩子,但起碼相互有個說話的伴兒,對於一個當過“扛刀姑娘”的苦命女人來說,這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