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時 練習告一段落 南風起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4-10-10T04:10:28+08:00

    晚上十時，練習告一段落，在相約明日見的招呼聲中，人漸散去。留下孤單廟宇門上的兩個守護神，神彩飛揚，怒目相視，麵對的是河堤外、濁水溪對岸燈火通明且冒著濃濃煙霧的巨獸：六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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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也沒想到，事隔將近三十年，自己又會投身到這片西海岸的村莊來；上迴，剛服完兵役的青年，卻已有多少的文藝浪漫想像，因為，《人間雜誌》的關係，由陳映真親自指揮，要我與攝影蔡明德來完成一篇「鹿港反杜邦」的報導。那是創作生命的啓濛期──因為，報告文字、報告攝影及現場的環境運動──點燃的是底層鄉民對跨國汙染的抗爭。這樣迴想，當然會與老左派的反帝世界觀及社會階級觀，産生具體的聯結。這聯結，從青年到至今初老，竟然從未斷裂；當然，很多迴處在矛盾、掙紮或企盼更新的糾纏中……。但，還是迴到瞭最初的那個現場；隻是，至今猶睏頓於意識型態到底能安頓或催化多少創作能量的情境中。

    就以這樣的反思，做為一項文化行動的端始。擺在桌燈下的是，鍾聖雄和許震唐閤作的報告攝影集《南風》。掀開扉頁，四個端正的字：「獻給故鄉」。這樣的用字或用語，顯得老派瞭！卻在潛移中揮發著切中命題的意涵。這意思是說：三十年過去瞭，鹿港在昔日發生的問題，不曾因為時間的元素而有所改變，隻是環境汙染的源頭，有所不同瞭！重要的卻是，這一迴的現場，雖相同是在彰化，卻由古鎮鹿港再往南移動一些，在濁水溪齣海口的北岸，一個荒涼得幾乎無人聞問的小漁村──台西。當你抵達，不免會依著攝影集所齣示的圖像，循著矮矮的河堤攀上去，眼前是烈日枯水期下泥濘與雜芟蔓生，放眼望去，河床彼岸偌大的六輕工業園區，像一頭伏在河海齣口的、被整段整段地切割齣功效的工業怪獸，噴著帶著各類毒性的濃煙。

    398支巨型煙囪，隔著六公裏的濁水溪，陰天時，在一片灰濛濛的未知中，繞嚮天際；晴天時，直逼著你噴齣濃煙，絲毫都不客氣地，就那麼遠遠地傲慢著……。現在的重點是西南風，特彆對於台西村的鄉民而言，因為，春、夏之際，吹西南風是季節之常，400位老齡化的居民與些些學齡兒童，眼睜睜飽受空汙之苦！時間一旦漫長，這二十多年來，齣海捕不到魚，種西瓜隻開花不結果，於是成瞭生計的挑釁；這當然要命，沒得收成吃什麼？生計如何是好？但，有更要命的是：空汙的災害既及於土地及海洋，豈有饒過人的道理！這就是「吹南風的時陣……」的話，從村民口中吐齣時，我們必須聆聽下去的故事：一張張黑白顯影的照片，說著一段段因各種癌癥而死亡的村民史。我們的眼神就凝固在那每一個剎那的瞬間，決定性的瞬間……。

    然而，壓迫者（無論六輕或睜著瞎眼的政府）的詭辯都隻有：「並無法直接證明空汙便會導緻癌癥」。科學的弔詭，還是由握有科學資本的一方來決定其發言權！難道不是嗎？否則，已有諸多癌癥的案例，為何都不被直接証實六輕汙染的危害呢！一個村落，就在濁水溪乾旱的河床旁，荒涼地被棄置，被這世界每時每刻所堆積起來的虛幻繁景，推嚮死滅的邊境。

    前往台西，若沿海綫行駛，必會路經彰濱工業區。迴想1989年《人間雜誌》停刊後，已有超過25年時間，並未從事報導工作。那一年，因為陳映真先生的引介，有機會在南韓的一項民眾戲劇工作坊中，步入這條從亞洲第三世界齣發的劇場運動。在那裏，找到瞭延續並銜接人間報導的路徑！當然，劇場與報導是截然不同的兩個藝術創作領域。然而，在民眾劇場的勞作中，有幾頂特色卻是與報導工作精神相通的。其一，現場性。這在報導上是指鏡頭或文字，如何從工作者親臨的現場中被生産齣來；在劇場中，則是身體如何在民眾生活的現場，經由導引而被錶現齣來。其二，參與性。真正的報導，從來都是參與式的觀察；這在劇場裏，也是對於民眾身體如何參與進錶演空間的考驗。其三，見證性。報導者是為民眾揭發被害狀態的人；劇場人則是如何導引民眾以他們的身體錶達被壓迫狀態的人。最後，乾預性。這是指報導或劇場都有揭露人在社會矛盾中，如何從沉默的文化中轉醒過來的性質。

    如此的角度看來，民眾劇場與報導都是有指嚮性的創作。亦即，它們都有一種從社會弱勢或邊緣齣發的社會觀；也有共通的世界觀，概括而言是一種有第三世界傾嚮的世界觀。大體上，是在這樣的前題下，報告這非虛構的文學與劇場有瞭相遇，碰撞齣瞭「證言劇場」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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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證言劇場」對於年邁且許多不識字的村民，當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也可以單純迴到被迫害者的親身見證上，來看待這件事情。可以說，這是最初且唯一的動機。接下來，需要的是時間積纍下，所留下的刻痕。這一天，我們依循慣例，搭乘好友顔山揚的座車前往，同行的，除瞭年輕紀錄片工作者蔡承哲及他的攝影助理外，還有多年好友蔡明德，我們稱他：「蔡桑」的報導攝影工作者。蔡桑笑瞭起來，當車馳疾行在高速公路上，從後座，我望見他熟悉得令人想念的笑容。窗外是河海大排，大排的另一側，偌大的、見不著底綫風景的彰濱工業區，廠房與倉儲林立中，就是不見美商杜邦公司的廠區。蔡桑笑瞭，我也笑瞭。這「笑」，也不無復雜的內裏，因為，我們曾經在三十年前的1980年代中期，經由報導的介入，經由與民眾的共同學習，經由在第一綫抗爭的弟兄們，寫下瞭戰後台灣，以民眾為主體的反跨國公司汙染入侵的首要篇章：「鹿港反杜邦運動」。

    「蔡桑，乾杯！」我心頭默唸著。迴想著匆匆便消逝而去的三十年時間。時間內外，他不擅言詞性格中錶現齣來的、對於攝影之於底層生命的直擊，以及直擊之後，必然曆經的掙紮、睏惑……還有，最重要的，甚至不需多一句言說的堅持及信念。「要按怎講……要講啥咪……」蔡桑的口頭禪。這話說齣瞭口，背後卻是他素樸的攝影左翼觀點，倘若說是陳映真人間精神中，馬拉鬆接力賽程的一棒，理當一點也不跨張！在這樣子隨性聯想的片刻中，便也感受到山揚決定走海綫前往，自然有他不經言辭解釋的安排在內的！是啊！這是他的返鄉之行。他齣生在這片漁村，曆經年幼喪母的傷慟往事，那年他纔10歲，懵懂的青少年時光，隨著窗外逐漸凋敝的農村景像，在他內心深處濛上一層灰暗的陰影！山揚，沉默的男子，多年來默默在舞台後方協助友人乾預現實的社運及文化抵抗，是這樣，我們再度共同登上他領航的返鄉之行，自然倍感意涵非比尋常。

    返鄉。一個逐漸失喪聲息，一個在濁水溪齣海口，噤默地用一雙雙不知如何吶喊內心憤慲的眼睛，凝視著這兀自在肥大發展中剝落農漁老民的傢鄉。當我們抵臨，都像陷落在地層下陷睏絕中的失鄉遊子。我們在無法順遂地按著課程想像進行社區劇場。這卻一點都不打緊，因為村莊內在裏，穿梭著從《人間雜誌》的時間那頭捎來的訊息及信念：「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希望，我們愛。」（陳映真──人間發刊辭）

    便是這樣，有瞭以社區劇場轉化為「證言劇場」的想法與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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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子裏荒涼得有些零亂的景象，少說也有二十年時日瞭！夏日酷暑，一條轉彎進村子的馬路，沿著圳溝經過土地公廟，而後，在另一座小小的廟口，做齣瞭區分的轉摺。因為，這廟前廣場麵對著村民活動中心，是村民黃昏時前來聚會的戶外聊天場所。盡管天氣燠熱無比，「證言劇場」今晚的練習，從活動中心移往小廟前的香爐遮棚下。天色暗瞭下來，留在身體上的汗水記憶猶新：是午後2時，烈陽下，在春財的養殖池旁，和他談去年台灣鯛魚價下殺，收成賠瞭百來萬的艱苦；是脫瞭鞋，一腳一腳踩在地瓜田裏的燙熱。這種田野身體的記憶，三十年前，在「鹿港反杜邦」的現場，較多是取得報導的第一手資料；現在，卻是一種與底層民眾展開對話的自然反應！

    廟前棚下的日光燈亮瞭起來，夜色轉涼。村民帶來的農作耕具，被轉作舞台上角色練習的「物件」。乘西瓜籽的耙簍、左手操作的割草刀、齣海時的竹簍便當盒、一把刀子、一部相機與一支扁擔……活生生的一段又一段的真實故事。見證的，不是虛構的劇場情節又或演員的演齣；就隻是生活、生命本身讓沉默多時的老農民們，共同說齣瞭：「自從六輕來瞭以後，我們如何失去生存機會」的見證。

    春財，40來歲，輪到他見證時，他手上無一物，卻帶來瞭身體的「物件」。他撩起舊舊的汗衫說：「我帶瞭這隻新鮮的海蜘蛛……」先是好奇的睜著眼，而後，我細心地看：是一道道像蛛網般張開的手術疤痕，在他的胸腹間，留下深深的烙痕。木訥地，他接著說：「我這個傷疤已經陪瞭我五六年瞭，一開始是感覺身體疲憊，然後爆瘦，去到小診所檢查，他隻開一包藥，說吃一個月就會好。但人傢都建議我去大醫院做檢查比較保險，纔發現是肝癌第二期，醫生說幸好發現得早。我覺得多多少少與六輕有關係，因為我從未離開過傢鄉。而六輕來瞭之後，一年當中大概有四個月，隻要吹起南風就會聞見臭味，而後是空氣中的落塵或酸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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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廟口的一場「證言劇場」的練習。晚上十時，練習告一段落，在相約明日見的招呼聲中，人漸散去。留下孤單廟宇門上的兩個守護神，神彩飛揚，怒目相視，麵對的是河堤外、濁水溪對岸燈火通明且冒著濃濃煙霧的巨獸：六輕。

    當南風吹起時，我們像是又迴到人間的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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