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3/2022, 5:42:17 PM
帶著影子迴故鄉
汪 漁
這次返鄉,毫無來由,想起瞭小時候的故事。
鄉村剛剛通電,村人格外珍惜,室內照明,一般是二十來瓦的燈泡。有次大院辦事,掛瞭隻韆瓦燈泡,一位小孩,乍眼看到牆上數倍於自己的影子,當場嚇得哇哇大哭。
大人前去安慰:瓜娃子,那是你的影子。影子就是你的魂,看不到影子,是丟瞭魂,看得到影子你應該高興。
一、墳
“大墳壩”。
這個地名,言簡意賅,錶明此地是生命歇息之所。
每處生命歇息地都還具有生命。
歲月之鞭,把初生的生命趕嚮強壯,把虛弱的生命趕到盡頭,把世間萬物趕往深處。在大墳壩,生命的故事,人物的命運,會像小說的情節一樣被摺疊進書裏,然後在閱讀中展開,清晰地浮現,在山崗,在眼前。
親人故去,從當初的疼痛,到彆夢依稀,後人對逝去生命的紀念,最後都具象為山野的那所墳塋。在經年的祭祀禱告中,墳,可以像春天的和風一樣帶來溫暖,可以像長夜夢中的故事一樣生長傳奇,可以像升騰的青煙一樣冒齣希望。
祖屋的背後是一片竹林,林下是條石壘砌的堡坎,堡坎一頭的沙窩名叫“沙氹”。祖母遲暮,有事無事,經常走到竹林,坐上堡坎,有人路過,有話無話搭訕兩句,無人路過,就靜靜看天看地看莊稼。後來辭世,父輩按照鄉間風俗,請瞭“地理先生”,為她選擇安息之地。毫無提示,“地理先生”將其墳地選到瞭沙窩。從此,她天天留在此地,看山看雲看竹林。
父親住院期間,因為沒有痛感,所以情緒良好,隻是很少進食,所有的錶徵,似乎都顯示他不會故去。我那時的崗位決定我年年滿勤天天加班,隻能夜間前去陪他。某個時刻,一陣嗡嗡聲從上空掠過,每當此時,他都會說:哦,9點瞭,去北京的飛機起飛瞭,你該迴去睡覺瞭。
父親與病榻糾纏三月,其間從未收到關於他的緊急呼叫。然而有一天,我忽然嚮領導請假,得以全天陪伴父親。就在那天,2019年10月23日,父親走瞭。離去的時刻,正是晚上9點。
將他送迴老傢,本意入土為安。迴城當晚,他便與我捉起瞭迷藏。三更半夜,齣現瞭摔碗摔瓢的聲響。起身查看,並無異樣;一俟躺下,木樓梯又響。連續數日,隻能電話請教老傢老人。他們說,你的父親,可能走得很不服氣。這纔想起,雖然他是嚴重疾病,經與醫生商量,從精神因素起見,並沒告訴他實情。正因如此,他覺得病不緻死,便不服氣。
稍理思緒,匆忙完成一篇《迴傢》,發錶於《三峽都市報》。我相信他會看到,因為住院期間,他囑我天天帶報紙給他。
《迴傢》見報,再無異響。估計他已迴到村裏,迴到他從小熟悉的大墳壩去。
“麵對著墳墓,我冷眼嚮過去稍稍迴顧,隻見它麯摺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
後人不想讓前人消失。
我看到一所嵌著夫婦照片的閤葬墓。閤葬墓在村裏很罕見,嵌照片的更是頭一傢。我說他們的子女想得周到,擔心老人寂寞,所以讓他們住在一起。旁人說並非如此。後代全在城裏,年久日深,後代的後代,找不到祖先的墳墓,可以手拿照片迴村比對。
心是一座墳。可以住自己,可以住彆人,也可以住著地名。那天晚上,與同事閑聊,幾杯小酒之後,說到他的親人垂死病中驚坐起,堅決要求迴老傢,同事口齣金句:他們並不怕死,但是他們害怕迴不去。
二、屋
因為疫情,已經兩年沒迴老傢。
車過村莊,猛然發現,公路兩旁的房屋,幾乎清一色戴上瞭藍色“帽子”。
侄女說:凡是有“帽子”的房屋,主人都沒在傢。
在曆史老人的眼中,我們隻不過是光陰裏的過客,大韆裏的蜉蝣,大地上的微塵,眾生裏的嘍��。
然而,因為房屋,因為房屋的記憶,因為盛滿房屋的故事和命運,讓我們擁有自覺,從而感到分量,感到充盈,感到自己是大地的主人。
鄉村的房屋從來不是抽象的。村後有山,村間有河,村前有路。院裏有樹,樹上有果,枝上有鳥,斑鳩在叫、布榖在叫、喜鵲在叫。房頂有炊煙,炊煙之上是藍藍的天。房內有親情,媳婦上竈,婆婆添柴,煙火繚繞,香氣外溢。尋常的鍋碗瓢盆,揮灑人世的離閤悲歡。
日子簡單,幸福綿長。有傢可歸的日子,有屋可居的鄉村,自己成為瞭自己,自由隨心,人都情願化成一株草木、一滴露珠、一隻小鳥、一朵山花……
每次返鄉,我都會拜謁自己的老屋,盡管它已不屬於自己。
我的老屋,一樓一底,整整十間。
彼時父親年輕力壯,我和弟弟均未成婚。眼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成為鄉村嫁娶的標配,父親坐不住瞭,奮袖齣臂,鬥誌倍增,帶瞭鏨子鋼釺,隻身開闢瞭一座石礦。父親揮汗如雨,石山變成條石,條石變成石磚。我和弟弟不敢閑著,天天負責運輸。三個男人耗時一年,完成瞭繁瑣的備料工程。然而房屋建成不到十年,我調離原崗,弟弟另擇新居,妹妹齣嫁,父親進城。老屋人去樓空,無人照護,隻能易主,最後以一萬四韆元的價格,賣給瞭雷傢。
失去老屋,從此成為村莊的過客。
當我看到一位本傢的房屋,我的思想變得更加復雜。那棟一樓一底,經年無人居住,樓上一角,已然傾塌。為建此屋,他傢藉錢藉物,使齣渾身解數。然而無論當初多少豪壯之舉,都未能擋住歲月的風剝雨蝕。
站在他的屋簷下,慶幸代替瞭先前的憂傷。盡管失去瞭老屋主權,但我的老屋依然健在。
我開始敬重那些藍色“帽子”。為瞭抵擋不期而至的殘破,鄉鄰開動腦筋,購置瞭鋼架鋼皮,為各自的老屋,罩上瞭鋼製頂棚外衣。
他們用這樣的行動公然宣示,許多年後,自己還會迴去。
三、草
有個詞叫草菅人命。其實草比人命長。
幺叔說,前幾天,鄰村張傢人迴鄉掛墳,香蠟紙燭的火,引燃荒坡上的草,火舌一路蔓延,順勢燒瞭李傢的房。
經他提醒,我們果然發現,從大路的這頭,通嚮母親的墳頭,沿途都是枯黃的茅草。小徑平常少有行人,齊胸的草葉封住瞭路麵。
鄉鄰說到某人業已過世,會用一句“墳頭早已三尺高的草”。母親故去的當初幾年,墳頭長草,父親總在我春節返鄉之前,點一把火,將草燒掉。後來他隨我住進城裏,隻能一同返鄉,來不及提前點火,於是我第一次親見瞭那草。我說:這草這麼高,恐怕有三五尺,這麼直,一點枝椏都沒有,小時怎麼從未見過?父親說,這草夏天開白花,鞦天枯槁,頭年燒瞭,逢春又長,有人說叫“一支蒿”。偶有一天,想起此草,隨手求證,得知它叫“蓍草”。傳說蓍草能夠生長韆年,作用用於占蔔,尤其孔子墳頭的蓍草,最為靈驗。《詩經》有言:“爾蔔爾筮,體無咎言”。筮,便是它。
多年以後,父親去世,母親墳頭再無此草。
於是感慨,草什麼都知道,但它什麼都不說。玩味其中,你自己品,慢慢品細細品。
這些年都是春節返鄉。風雪載途,衰草無邊,眼前的鄉村景象,難免讓人心生感慨,潛滋暗長些隱憂。自己生於鄉村,成年後離開鄉村,血液中生命中始終湧動著春草與泥土的基因。我知道,不能長草的地方纔是真正的沙漠,能夠長草的地方也一定會長齣希望。
百年前的某個日子,我的先祖,腰纏褡褳,兩眼嚮前,來到這個村子,完成瞭一個種姓的開疆拓土,最後讓自己的名字赫然刻進瞭大墳壩最古老最壯觀的石碑裏。
這個村子,小地名叫黃傢坪。村的上半段,叫上黃傢坪,黃姓仍是大姓;下半段,雖然叫下黃傢坪,卻沒有一傢姓黃的瞭。我的祖上,就是在彆的地方攢瞭積蓄,遷到下黃傢坪,買瞭幾畝薄地,養傢度日。我能想像,他們當初就像一粒草籽,被希望的風吹到這裏,小心翼翼,拱開陌生的瘠土,生根發芽。
隻要是草,就不會隻經曆鼕天。
春天以後,草長鶯飛,小夥伴呼朋喚友,一路打著豬草,一邊念著口訣:鵝兒腸,豬不嘗;關絲草,豬不咬;側耳根,豬不吞……生而為草,能與人類世界如此緊密關聯,那是草的榮光。豬草不僅僅是豬草,許多草均可入藥。早知這一點,也許我們當初會念“當歸甘溫,生血補心,扶虛益損,逐瘀生新”……
草與人與土地命運交集,共同演示時代之變與生活之變。
春雨驚春清榖天,夏滿芒夏暑相連。
鞦處露鞦寒霜降,鼕雪雪鼕小大寒。
天地有序,草木自有榮枯。
草的四季就是鄉村的四季,鄉村的四季就是大韆的四季。輪迴之中,早有安排,山海自有歸期,風雨自有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