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2022, 11:22:49 PM
“看著一箱一箱的書裝起來運走,我心裏一下空瞭。”鄧小南上周接受書鄉采訪時感嘆。如果知道這些書背後承載的故事,就可以理解此時最鄭重的安慰都過於廉價。
3月16日,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館舉辦瞭鄧廣銘藏書捐贈儀式暨鄧廣銘先生誕辰115周年紀念活動――72歲的北大曆史係教授鄧小南和姐姐鄧可蘊將父親鄧廣銘留下的古籍捐給瞭北大圖書館。鄧廣銘晚年住在未名湖畔的朗潤園,與季羨林、金剋木、張中行被稱為“未名四老”。
北大圖書館工作人員將圖書打包好準備運走,鄧小南與它們閤照。鍾迪供圖
據報道,此次贈書總計353種、6458冊,其中善本55種、507冊,保存完好,具有重要的文物價值和極高的文獻價值,版本類彆涵蓋明、清至民國的刻本、抄本、活字本和石印本等多種形式,內容主要是宋代史籍和宋人文集,部分贈書還有鄧先生的批校,其中批校滿紙的《涑水記聞》和《續資治通鑒長編》頗能反映先生的學術取嚮,善本中有明刻本《慈溪黃氏日鈔分類》等稀見古籍文獻。北大圖書館古籍工作人員告訴筆者,這批贈書保存完好,數量眾多,包含宋遼金元文獻、明初、明中期刻本,還有明後期萬曆、崇禎兩朝的刻本,清代刻本從康雍乾到清末基本都有涵蓋,民國刻本也達50種之多,其中還有不少特殊文獻,在個人收藏中實為罕見。
鄧廣銘先生是我國著名的曆史學傢,被譽為“宋史泰鬥”。他的小女兒鄧小南也緻力於研究宋史。72歲的鄧小南現在擔任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她不僅繼承瞭父親的藏書,也繼承瞭父親的學術事業。鄧廣銘先生去世前曾說:“書是小南要用的,將來留給北大。”在捐齣這批書時,鄧小南感到寬慰又不捨。
鄧廣銘用放大鏡看書。(圖片來自網絡)
鄧廣銘(1907年3月16日―1998年1月10日),字恭三,著名曆史學傢,“宋史泰鬥”“一代宗師”,1932年考入北京大學。在北大求學時師從鬍適、傅斯年、錢穆諸位先生,畢生求索古今、著述宏富,主要研究宋遼金史,尤其專精宋史,著有《嶽飛傳》《宋史十講》《北宋政治改革傢:王安石》等專著,被譽為“中國宋史研究第一人”。
鄧小南,1950年生於北京,曆史學傢鄧廣銘的女兒。鄧小南1978年考入北京大學曆史係,現任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院長,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史學會副會長、國務院參事,國傢級教學名師,曾任中國宋史研究會會長。著有《宋代文官選任製度諸層麵》《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等作品。
北京大學圖書館鄧廣銘藏書區。黃�瓷�
第一套藏書是百衲本《二十四史》
鄧廣銘生於1907年,正逢清末民初的大變動時代,也是一批知識分子風起雲湧的時代。鄧小南迴憶道:“我父親與北大圖書館有著不解之緣。上世紀30年代初,他還沒考入北大,就跟隨好友李廣田到設在紅樓二層的圖書館閱覽室藉書;上大一時,他就給校長蔣夢麟寫信,要求改善圖書館的條件;畢業後,鬍適先生將圖書館的專用閱覽室藉給我父親用,他終日活動在圖書館中。他與‘百科全書式的學者’毛子水、金剋木的畢生情誼,也是在北大圖書館結成。”鄧小南告訴筆者,其實父親最早的成套藏書百衲本《二十四史》其中也有一段故事。
鄧廣銘在輔仁大學讀書期間,輔仁大學瀋兼士先生請周作人來講中國新文學。周作人後來在書序中迴憶道,自己講課其實沒有做太多準備,隻寫瞭一些提綱,但是最後一節課上,“鄧恭三先生(鄧廣銘字恭三)卻拿瞭一本筆記的草稿來叫我校閱,所記錄的不但絕少錯誤,而且把我所亂說的話整理得略有次序,這尤其使我佩服。”後來,周作人將這本筆記整理齣版成《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一書。齣版社給瞭周作人一筆稿費,他把這筆稿費都給瞭鄧廣銘,叫他用這筆錢買一套百衲本《二十四史》。“其實這筆錢買這部書還不太夠,周作人親自齣麵跟齣版社講瞭價。”鄧小南告訴筆者,這部書對於當時初涉曆史的青年學生來講無比珍貴。抗戰時北大遷到後方,1939年鄧廣銘也追隨去瞭。“後來我母親領著我的兩個姐姐去找他,沒有盤纏,我父親來轉托周作人把這套書賣瞭,拿這筆錢當作路費。”鄧小南說,那時候首先是生路的問題,要從北平韆裏迢迢的去重慶,隻能忍痛割愛。
1991年春鄧廣銘與女兒們攝於未名湖畔,右一為鄧小南。
不買房子隻買書
抗戰勝利後,鄧廣銘應傅斯年先生要求迴到北大,再三斟酌後,放棄瞭買房安傢的打算,全部積蓄除基本生活外,都用來購置圖書。當時古舊書業不景氣,書價貶值,鄧廣銘便盡量購置古籍,“在傢中建立起自己的小小書庫”。鄧小南告訴筆者,父母本想湊錢買個小四閤院,因為日本人撤走後,北平有一些空齣來的房子,價錢也不算太貴,幾百大洋左右:“他們看瞭好幾套,最後決定還是不買房子瞭。因為如果把錢拿去買房子,就沒有錢買書瞭。我父親靠終生積蓄攢下這些書。”
鄧廣銘藏書豐富是著稱的。“之前周一良先生在世時曾來藉趙孟的《鬆雪齋集》,宿白先生也常來我傢藉書,他們在我父親不在之後也會來找我藉書。早年季羨林先生剛從國外迴來時曾問我父親,經費有限應該先買什麼書。”鄧小南迴憶父親的藏書往事,在她看來,父親與老先生的很多深厚友誼都是因書開始的:“我小時候,好不容易父親答應春節去廠甸,結果他打發我自己去玩,他泡在琉璃廠中國書店一整天,然後抱著兩函套書迴傢;逛隆福寺,他也是一頭紮到修綆堂去看書找書。經常有古舊書店的老先生,包袱皮裹著、細木闆夾著,到傢裏來送書。傢中像樣的傢具,相對講究的櫃子、木箱,都是用來存書的。”
鄧廣銘先生捐贈的部分古籍善本。黃�瓷�
這次捐給北大的《續資治通鑒長編》中寫滿鄧廣銘先生的批校。鄧先生通常不忍心直接在書頁上寫“批注”,而是將想法記錄在卡片或寫在紙條上,夾進書裏。“這些條子有的後來我也看過,我的感受是跟不上他的思路。我後來在標點本的《續資治通鑒長編》裏也夾瞭不少紙條。”鄧小南有一次發現字條有些淩亂,想撤齣來,父親卻對她說,不要,就在裏邊夾著!鄧廣銘告訴女兒,這些都是思考鏈條重要的一環,鄧小南記住瞭。之後在北大講課時,也給學生們看過她當年做的卡片。
這批藏書價值幾何?
這次捐贈中,圖書館的工作人員選擇保留這些“條子”,因為把手稿單獨拿齣來放在其他地方不但可能會讓它們的價值大打摺扣,還可能不利於研究者和讀者們查找。北大圖書館負責整理這批古籍文獻的饒益波告訴筆者,在編目時,他們會在目錄係統裏說明某本書中夾有某內容的手稿,確保目錄數據和書的實物一一對應,這樣也方便未來做專題研究,如果不編目,將來再找這批“條子”,就會像石沉大海,隻能再一本本翻書瞭。
饒益波告訴筆者,這批古籍中除瞭鄧先生自己的大量圈點批校痕跡外,有些與名傢交往的“紙條”更是頗具史料價值,如有書中夾有鬍適的兩條手稿,記錄瞭對《齊白石年譜》成書過程的記錄,還有齊白石、陳寅恪等諸多大傢的題贈,有極高的文史價值,可謂“硃墨燦然”。為瞭更好地保護這批北大圖書館近十年來最大的一筆古籍捐獻,工作人員特意定製瞭八百個函套,此前古籍函套上的書名等字都是用宣紙打印粘貼上去,這次饒益波特意手工書寫瞭全部函套上的書名,典藏號碼和冊數,加班加點,直到捐贈前纔剛剛寫完。
鄧廣銘先生捐贈的部分古籍善本。黃�瓷�
從鄧先生的藏書中也能對其治學特點進行細緻入微的歸納。“鄧先生對於基礎性的史料工作極為重視,他的學術成就是建立在其對史料孜孜不倦的搜集、逐字逐句校勘研讀的基礎之上的,這些文獻上的’笨功夫’是鄧先生成長為一代史學大師的不二法門,也應該為從事傳統學術研究者所藉鑒。”在饒益波看來,傳統學者的很多學術研究方法都值得當下藉鑒。
饒益波說,以往對鄧先生的研究,基本上集中在對先生學術觀點的闡發和弘揚,而對其藏書的研究則一直是個空白,這固然與鄧先生藏書深藏傢中有直接關係。鄧小南老師這次慷慨捐助,一方麵豐富瞭北大圖書館的館藏,為這批書找到瞭好的歸宿;另外一方麵則是為學術界研究鄧廣銘先生、研究近現代史學史提供最新的一手資料。這對於促進相關學科的發展有著相當重要的學術意義。
父親的書不能賣
從東廠鬍同1號,到中關園,到朗潤園,再到如今的藍旗營,這批書伴隨著父女兩代人一生。傢裏很多書在櫃裏都快堆到頂瞭,在書櫃和房頂之間還要放書,鄧小南經常擔心一旦樓上漏水怎麼辦。
鄧小南的復雜心情不難理解。這是父親留下的珍寶,更何況自己也是研究曆史的;但另一方麵,圖書館有著更完善的保存條件,對這些如文物般脆弱的古籍來說可能是更好的齣路,此外更重要的是,這批藏書可以供北大的師生們閱讀研究,令後輩受益無窮。
鄧小南捐贈之前傢中的藏書。鄧小南供圖
“暑期中,看著幾韆冊書裝箱、搬運,當時我的心情也很復雜。這些成箱的書,當年實際上是我父親一本一本、一部一部,螞蟻搬傢式地買迴來、湊起來的。”鄧小南說,“這批書籍太多、太珍貴,去年夏天,北京大學圖書館古籍館派瞭一支專業的團隊來鄧小南傢整理,進行瞭專業化的清點、移交,其後進行瞭徹底地整理、編目、審核,裝入函套,鈐印保存。”鍾迪、喻乒乒、李雄飛和饒益波等組成的整理團隊光是清點裝箱就花費瞭兩天半,一共運迴綫裝古籍37箱。
鄧小南夫婦的無私奉獻令他們感動――當時正值酷暑,鄧小南傢中的書房本沒有空調,擔心大傢會汗流浹背,鄧小南和愛人林宗成特意在客廳安裝瞭一台空調讓大傢乘涼。鄧小南也感動於圖書館研究人員的認真負責:“中午該吃飯瞭,他們一定要留兩個人守著這些書,輪流去用餐。我說鎖上門沒有問題,他們還是要留人,專業精神特彆強。”
鄧小南在捐書的目錄上簽字,後為鄧小南愛人林宗成。鍾迪供圖
鄧廣銘去世後有不少人曾經找鄧小南詢問,打算購買這些書,鄧小南記得中國書店有位老先生多次領著他的同事來說“辦一辦,賣個好價錢”。有的藏書傢也來問過。但鄧小南說:“我父親去世後他的書我一本都沒賣過。從朗潤園往藍旗營搬傢時運書非常麻煩,新居空間也很有限,但是我們把這些書完好無損地全都搬過來瞭。後來有人跟我女兒開玩笑,說這些書可以給你換大豪宅,以後也不用再上班瞭,我女兒說:姥爺的書不能賣!”
過幾日就是清明,在這個寄托對逝者哀思的日子裏,這批書也有瞭自己的歸宿。這批書中,有一個傢庭、兩代曆史學人的生活痕跡和人生經曆。就像鄧小南在捐贈儀式上發言時說的那樣:這不僅是一批古舊圖書,這是父親多年心血的纍積,是他心中無法用金錢衡量的全部價值,也是我和父親之間的精神紐帶。
北京大學圖書館鄧廣銘藏書區。黃�瓷�
專訪鄧小南
書鄉:鄧廣銘先生曾提到過他一生遇到的三個“貴人”――傅斯年、鬍適和陳寅恪。他們是如何相識的?
鄧小南:傅斯年是山東聊城人,是我父親同班摯友傅樂煥的族叔。我爸爸上大一的時候辦學生刊物就找過傅先生,也選過傅先生的課,受他影響很深,抗戰期間曾一度跟隨傅先生在史語所(中央研究院的曆史語言研究所)做研究。解放初期江澤涵先生從海外途經台北迴大陸,傅斯年先生托他迴京轉達,他留在北平的書,都贈送給鄧廣銘。事情雖然沒有辦成,但這份曆久彌深的師生情誼,卻一直珍藏在父親心中。我父親大四的時候選瞭鬍適先生《傳記文學寫作》課程,他寫的《陳亮傳》鬍先生很賞識,給瞭95分的成績,鼓勵瞭他學曆史的信心。大學畢業後留在北京大學文科研究所,幫錢穆先生做《國史大綱》的史料長編,鬍先生把自己在圖書館的專用閱覽室藉給我父親用。後來我父親做辛稼軒的研究,也是來自鬍先生的建議。我父親29歲發錶瞭“《辛稼軒年譜》及《稼軒詞疏證》總辯正”一文,與梁啓超和梁啓勛二位先生商榷,這兩位都是當時學術界如雷貫耳的大人物。陳寅恪先生看到文章,問鬍適先生“誰叫鄧廣銘”。後來在昆明,我父親跟陳先生住在靛花巷同一個樓裏,他說陳先生的博學及每日的談話讓他“勝讀十年書”。陳先生眼睛不好,他上課我父親會陪著他去。陳先生住在樓上,如果有事,跺一跺地闆,我爸爸就會上樓去看望。1943年,陳先生為我父親的《宋史職官誌考正》寫瞭序言,予以很高評價,至今在整個學術界影響很大。
書鄉:鄧先生很多友誼是因書結成,其中有哪些故事?
鄧小南:像毛子水和金剋木兩位先生都是他一生的朋友。毛子水先生做過北大圖書館的館長,他是我父親的前輩,我父親有的文章他會親自參預意見。解放前夕他去瞭台灣,兩岸關係解凍後,台灣方麵邀請我父親去訪問,我父親本來準備去看看老朋友,後來聽說毛子水先生去世瞭,十分難過,就沒有去。金剋木先生是北大的東方語言學係教授,他早年曾在北大圖書館臨時工作,常常看到我父親來藉書,感到好奇,於是兩人經常聊起來,我父親就介紹他看一些學術書,從此生發瞭對學術的濃厚興趣,走上瞭學術之路。金先生寫過一篇文章,稱我父親是他的“領路人”。他們不是同學,也不是同行,他們的情誼是在圖書館結成的。
書鄉:您父親早年積攢的書,對他的學術道路有什麼影響?
鄧小南:抗戰期間大東書局影印瞭《宋會要輯稿》,傅斯年先生希望我父親能購置這套書。但是那時候我父親經濟上非常睏難,我媽媽和姐姐還沒到後方,我奶奶還在老傢,他給兩邊都得寄錢,一部《宋會要輯稿》超過他一個月的全部收入。但傅先生很堅持,我父親就下決心買瞭,從此他就下定瞭做宋史的決心。他後來在《宋史職官誌考正》《宋史刑法誌考正》中用瞭大量《宋會要輯稿》的內容,要是沒有這套書,他是很難做齣那些研究的。
北京大學圖書館鄧廣銘藏書區。黃�瓷�
書鄉:這次捐贈的藏書,像《續資治通鑒長編》,是宋史學習者必讀。您也是宋史專傢,父親手邊的書,您一定讀過,甚至可以說是非常熟悉。可以為我們介紹一下嗎?
鄧小南:我父親非常看重《續資治通鑒長編》,要求研究生必讀。這部書我從頭到尾讀過,重要處讀瞭不止一遍。《宋會要輯稿》也看得比較多。另外有一些大套的書,比如《冊府元龜》《文獻通考》等,裏麵有的部分是我仔細讀過的。我們上學的時候大部分是讀綫裝本、影印本,傢中的《四部叢刊》《四庫珍本》是我讀得比較多的,裏麵有很多文集,特彆是宋人的文集。我父親還購置瞭不少清代以來刊印的“叢書”,也是經常要翻閱查詢的。標點本的《資治通鑒》《通典》兩《唐書》《宋史》等等,當然用得很多。
書鄉:這些書有許多古籍善本,保存起來需要十分費心,其中有什麼令您印象深刻的事?
鄧小南:我父親是個特彆愛書的人。有一件事讓我印象很深。那是我們傢住在朗潤園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樓上暖氣漏水,水流像瀑布似的,把我爸的書房給淹瞭。木質書櫃裏滲水瞭,郭沫若、茅盾給我父親的親筆題詞都浸瞭水。我忙著遮蓋、排水,我父親坐在沙發上生悶氣,一夜沒睡。第二天北大一位副校長專程來我傢慰問,因為當時到處都是水跡,他建議鄧先生找個賓館齣去住幾天,全部損失都估個價,意思是由學校照價賠償。我爸爸一句話不說,隻是一直搖頭。我知道他是不願意沾北大的“好處”,也不願意給人傢添任何一點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