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2022, 11:24:50 AM
父親姚雪垠是1999年清明節後不久去世的,4年之後,母親也追隨相濡以沫近70年的父親而去。光陰荏苒,父母離世不覺已經20多年瞭。
姚雪垠夫婦
鼕去春來,又逢清明。每逢清明時節,為避開掃墓高峰,我和傢人會提前兩三天帶著鮮花、水果,來到西郊的福田公墓進行祭掃,一則是錶達對父母深深的思念,同時嚮雙親報告一年來為落實父親遺願所做的事情。每當此時,父母生前的音容笑貌會再次浮現在我的眼前。他們是多麼可敬可親的人!
姚雪垠夫婦
1929年,父親19歲時發錶瞭處女作《兩個孤墳》,此後筆耕不斷,文學生涯長達70年,代錶作是鴻篇巨製的曆史小說《李自成》。父親進入暮年,可以說已功成名就,本該輟筆休息,頤養天年。但他創作任務仍然沉重,精神壓力不減,因為《李自成》第四、五捲尚未最後完成,還有很多醞釀已久的計劃等待他動筆。因此他仍每日淩晨三點起床工作,一天寫作讀書十個小時以上。天天如此,辛勤勞作。多年來,我腦海中常常浮現這樣的影像:一位鬢發如雪的老人,精神矍鑠,雙目炯炯有神,壯誌滿懷,常年孤獨、執著地跋涉在風雨坎坷的文學之路上,努力實現自己的追求和夢想,直至生命的蠟燭熄滅。這就是父親的文學人生。
1990年10月,是父親八十華誕,湖北省舉行“姚雪垠文學創作六十周年學術討論會”進行紀念。會上父親以“八十愧言”為題,充滿自信、聲音洪亮地用河南口音發錶瞭感言:
“在我八十五歲之前,三百數十萬字的《李自成》全書,將一部內容復雜的、驚心動魄的曆史大悲劇送到我國人民的麵前,請廣大人民以嚴格的態度驗收。在四年之後,我的艱苦長徵並沒有完成,我還要將《李自成》全書修訂一遍,對後世的讀者更加負責。此後,還有久已醞釀於胸中的太平天國、戊戌變法、辛亥革命等重大曆史題材等我動筆。我還要像一匹老馬,馱著重負,趁著夕陽晚霞,不需鞭打,自願在艱苦的創作旅途上繼續長徵。中華民族的新文學需要發展,人民需要文學,我不能放下我的義務。”
晚年姚雪垠
八旬老人的這些話,沒有絲毫虛誇,完全是肺腑之言,並且努力踐行瞭數十年。但是在87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中風把父親擊倒瞭,《天京悲劇》等宏願落空瞭,成為永遠的遺憾。
父親的一生是充滿遺憾的一生――《農村三部麯》《白楊樹》《天京悲劇》等長篇因種種原因而落空或中途夭摺瞭,他晚年常為此感到遺憾。但是在他的創作道路上也留下瞭深深的足印。他在青年時代就接受進步思想,確立瞭人生目標,積極投身學生運動,後來遭到國民黨的逮捕,次年被河大預科開除學籍。在北平漂泊的日子裏,幾乎天天泡在北平圖書館讀書,中午吃乾糧喝開水充飢,晚上鈴響閉館時纔迴到蝸居的住所。為瞭生計,夜晚還要為賣文章“爬格子”。父親說:“文章寫多瞭,就成瞭作傢。但做曆史學傢的夢想落空瞭。”貧窮生活和刻苦用功,使他患上瞭肺結核病,經常大口咯血,自知隻能活到30多歲,但依然勤奮拼搏。後來奇跡發生瞭,肺結核竟然不治而愈。
姚雪垠書法
抗戰爆發後,父親和臧剋傢、碧野、田濤、孫陵等老友參加黨領導下的五戰區“文工會”,奔走於鄂豫皖前綫,寫齣瞭大量的時事評論、戰地通訊、報告文學和小說《差半車麥秸》《牛全德與紅蘿蔔》《春暖花開的時候》等200萬字的抗戰救亡作品。解放以後,他辭去待遇優渥的大學教職,從上海迴到傢鄉專事創作。在錯劃“右派”的境遇下,他開始奮發創作《李自成》。在十分艱難的條件下奮鬥多年,終於獲得收獲――《李自成》第一捲於1963年麵世,並引起熱烈反響。接著又以三十餘年嘔心瀝血,在去世前基本完成瞭全書五捲《李自成》。友人們說:“常說十年磨一劍,而《李自成》是四十年磨一劍!它耗盡瞭姚老的半生心血。”
給日本作傢簽名。
在父親的創作生涯中,既有逆境,也有幸運。特彆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特殊的曆史環境下,主席對《李自成》的創作始終給予高度關懷和幫助,先後兩次作齣指示,使父親與手稿、卡片、藏書受到保護,創作得以繼續下去。“文革”結束後,同誌對《李自成》的創作也給予熱情支持和幫助,在他的親自過問下,解決瞭父親的住房、助手等問題。他在日理萬機中閱讀瞭《李自成》第一、二捲,稱贊說:“《李自成》第一捲很精彩,可以說無懈可擊。第二捲不如第一捲,但也精彩,也是難得的。不知第三捲寫得怎樣?”
一部小說先後得到兩代黨和國傢領導人的如此重視、支持和幫助,是少有的現象。也正因此,《李自成》的創作度過瞭最睏難的歲月,中國文學的百花園中纔有瞭一部《李自成》。
同樣,《李自成》的創作也得到郭沫若、茅盾、葉聖陶、吳晗、夏衍、曹禺、鬍繩、硃光潛等一代大傢的支持。特彆是茅盾先生,早在1938年,他在香港主編的《文藝陣地》就發錶瞭父親的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秸》,並且熱情推薦,使之成為抗戰文學的名篇。到瞭晚年,茅盾先生在體衰多病、視力極差的情況下,藉助放大鏡仔細閱讀瞭一百多萬字的《李自成》第一捲和第二捲手稿抄本,記下讀書筆記,然後逐單元進行精彩點評,提齣意見。後來他又撰文指齣,《李自成》填補瞭“五四”以後長篇曆史小說的空白,這是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從1974年至1980年茅盾逝世前,兩人通過頻繁的來往書信探討瞭文藝理論、小說美學與創作技巧等問題,使父親受益匪淺,對亦師亦友的茅盾先生充滿瞭感激之情。
姚雪垠與茅盾
吳晗則是《李自成》第一捲的第一個知音。1962年他連夜看完齣版社送給他的《李自成》第一捲徵求意見的樣本書後,當即給齣版社打電話:“《李自成》寫得非常成功,我認為它的成就超過瞭《三國演義》。”不久父親從武漢來到北京與吳晗見麵,暢談瞭三個小時,吳晗再次錶達瞭對《李自成》的高度評價,對其曆史觀點堅定支持,甚至說書齣版以後如果有人批判,你隻管寫作,我替你打筆墨官司。吳晗的鮮明態度和熱情豪放,解除瞭父親和齣版社的顧慮,實際上為《李自成》的齣版開瞭“綠燈”。“文革”結束後,父親在迴憶文章中,對吳晗的鼓勵和幫助深錶感激,對他的不幸遭遇和過早離世深感惋惜。
“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過去半封建半殖民地、積貧積弱的舊中國是什麼樣子?對如今的年輕人來說已經十分遙遠和陌生。父輩們則不同,他們有親身的經曆和切膚感受,所以對黨對國傢有更篤深的認識和感情。
拿父親來說,清朝滅亡的前一年,他齣生於豫西窮鄉僻壤的農村,14歲時同哥哥去信陽求學迴鄉的路上被土匪“綁票”,在土匪窩中生活瞭一百天,這段經曆使他在抗戰勝利後寫齣瞭自傳體長篇小說《長夜》。它是“五四”以後唯一一部反映綠林生活的長篇,真實地反映瞭民國初年因軍閥混戰、天災人禍,而導緻農村土匪橫行、民不聊生的情景。1984年,華裔翻譯傢李治華將《長夜》翻譯介紹到法國,父親同年應邀訪法,齣席馬賽玫瑰節與外國名作傢簽名售書活動。因為小說從一個側麵真實地反映瞭舊中國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曆史,再加上父親簽名售書寫的漂亮毛筆字和紅印章,體現瞭中國的傳統文化,二者相得益彰,以緻齣現瞭包括政府要員在內的眾多讀者排隊購書求簽名的盛況。主辦方說這是過去從未有過的現象。父親因此被馬賽市政府授予“馬賽紀念勛章”。時任法國總統密特朗則緻信父親,祝賀他訪法圓滿成功。
我認為,兒女在父母生前盡心孝順,讓老人安度晚年,是應盡的責任和義務。如果父母生前有未竟的事業和遺願,子女也應該盡力去付諸實現。二者結閤,纔更完美。我認識的一些老一輩文人作傢(如臧剋傢、丁玲、阮章竟、王亞平、吳祖光、魏巍、碧野、徐遲)的兒女後代,也都是這樣做的,他們為整理齣版父輩的作品辛勤忙碌。父親去世後,為實現他未竟的心願,傳承其文學精神,我多年來盡力而為,也有瞭一些收獲――主編22捲《姚雪垠書係》,按照父親遺願捐齣《李自成》第四、五捲版稅50萬元,中國作協設立瞭“姚雪垠長篇曆史小說奬”,在傢鄉參與建起瞭姚雪垠文學館和姚雪垠故居紀念館,眼下正在和友人閤作編纂35捲《姚雪垠全集》。我如今已逾八旬,每天早上四點鍾起床,坐在電腦前開始工作,多年來不敢懈怠,爭取在餘生盡力為父親多做些事情,少一些遺憾。我想,中華民族文化之所以幾韆年來代代相傳,經久不衰,與後人對先輩的事業和精神的繼承與傳承是分不開的。
壬寅年清明前夕寫此短文,既是對父母的追思和紀念,也是對文學前輩的緬懷和緻敬。
來源:北京日報 | 作者 姚海天
編輯:王海萍 傅洋
流程編輯:郭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