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4/2022, 10:20:16 PM
文/黃仕忠
浙東越地,山多田少,以稻米為主糧。所以村人眼裏,種好水稻,乃是頭等農事。在生産隊裏時,做秧田、撒榖種等屬於特殊農活,主要由老農擔當;耕田,無論是以往的牛耕,還是後來由拖拉機耕,也都是專人負責。唯有插秧,不僅是全體社員齊上,而且也是一眾年輕人較量本事的地方。
插秧時,需先布“田綫”。這田綫兩頭用尺半長、一頭尖之短棍,中間纏上幾十米長的棕繩,後來則用尼龍做的田綫,繞成棒槌形。在田塍一頭插一棍,展綫至對麵,再插另一棍,可布成一綫。通常每隔一米一左右,布另一綫。生産隊時,通常是七八人為一組,故布七八根綫。不規整的田畝,則取彎為直,留餘角另補。布綫完畢,就開始拋擲秧把,按一定距離拋擲,要求恰好夠種,所以也很考較眼力。拋完秧把,眾人纔開始落田插秧。
插秧時,人站兩綫之間,每行六株,左右各兩株,兩腳之間兩株。首株靠左手之綫,末株離右手之綫空一株之距離。邊插邊退,直至田 尾。先是汪汪渾濁水田,轉眼六行成綫,綠苗油油,令人喜悅。
插秧,須用三個手指撮住苗之根部,在細泥水田裏輕輕一沾,入泥後再略一輕移,使苗聳直。種下時即如成活一般,方是上佳。
腳步後退,尤須保持直綫,否則苗便會插在腳印內,無法沾泥;或無奈而沾於旁邊之泥,則縱眼望去,植株便麯麯彎彎,不成一綫。插者自覺羞愧。
腳後退,不是拔腳往後走,而是腿稍提,往後拖行一步,成一淺行,名曰“拖腳行”。
插秧插得不閤格的情況有不少。此舉兩種。
一種叫做“緬甸(綿田)師傅”。插秧時,如果苗插得不直,過於往前傾斜,把後株的梢頭搭著前株的身上,雖然看起來每行都成直綫,很是漂亮,但秧苗存活後,還必須長直,往往損失舊葉麵重新生長,實傷禾苗。因為這一種插法過於綿軟,鄉人戲稱為“緬甸師傅”。
第二種叫做“煙管頭田”。執苗不當,插秧入泥時,手指未捏在根部,而捏在離秧根一寸處,撳下去時,秧杆入泥,秧根上翹,形如煙管彎麯之頭,所以戲稱“煙管頭田”。這是初學插秧者最容易犯的錯誤。
插秧時,左手執秧苗,手指撚取數莖秧苗,右手拈下插入泥中,迴指必會帶齣泥漿,再拈秧,遂使左手沾滿泥水。如果人站得太直,腰下彎得不夠,便會導緻左手舉得過高,待右手插入泥中時,每插一下,必晃動身子,更帶撲通之聲,甚至濺起一股泥水,以緻滿身滿臉皆是泥漿,則嘲之為“舀湯勺”。
插秧最顯風度與境界。在黑黝的爛泥田裏,身穿潔白的長袖襯衣,緊扣袖口,紮下馬步,彎定腰,上身不動,隻以兩腳順退,左手低至近泥麵,右手順勢以指拈之,入泥無聲,齣水不沾,猶如魔術高手之分發撲剋牌,雙手配閤,迅疾無比。一垅到頭,雖或汗水透衣,而白衣上未沾點泥,則是臻入高手之境。
年輕人以插秧快而好為時髦,彼此間也以此來區分高下。
舊時嘗有財主無兒有女,設下彩頭,通過比賽插秧,來選擇佳婿。其傢有一�w三裏長田,因此安排一眾求親者,以先插完者勝齣。
有二俊少年最為齣色,齊頭並進,難分高下。其中一人略先一行插完,喜不自勝,直腰而起,喊道:“我先到頭!”
不意三裏長田,一氣插完,中途未曾直腰,雖是熊背虎腰,亦不堪承受,身驟直而腰遂摺矣。
另一人則先得老父告知秘訣,順勢在田頭一滾,然後再起身,腰椎安然無恙,不僅抱得佳人而歸,並盡得其傢産,故令人欽羨不已。
網上所見插秧狀況,與生産隊時的密植種法已頗不同
生産隊時,一幫年輕人下田,必有一番爭競。每當此時,年長者識趣地退居外綫,年輕人則一字兒擺開,當仁不讓。
依規則,左邊在前,右邊隨之。如果同時前行,自無問題。若是右邊快而左邊慢,則外邊已插滿綠色禾苗,而唯此一綫猶是白水耀眼,像被右邊之人關在瞭弄堂裏,故嘲之為“乘弄堂風”,且謔呼:“好風涼嗬!”
因此,當右手之人即將超過,而左邊之人無力相爭,就隻好笑一笑,乖乖讓位,換到右邊。也有人比不過,又不願失麵子,猶自解嘲地說:“我撥伊(給他)起瞭個頭,伊來接落開(接下去)!”
我初學插秧,不知“綿田”為非,種糯稻時苗縴長,直立不易,種時又要求密植,所以把後株的梢頭斜搭在前株之上,落苗成綫,每行筆直,如搭涼棚,猶自沾沾自喜。起身一看,我所種的秧苗,似乎比鄰綫矮瞭一頭。後聞老農之言,方知其非。
此此圖之狀,即為“綿田”
1978年我考上大學,之後有兩年暑假的“雙搶”時節,都去幫楊村人插秧。其中一年是包乾,每插一畝,予酬五元。我去的是與我同年考上大學的郭君所在的生産隊。我們“二人組”淩晨四點齣門,晚上近八點纔歸傢,“披星戴月”,庶幾近之。晚飯一畢,沾床即鼾聲如雷。那時兩人閤計,每日可插二畝。連插旬日,得資費若乾,因而不再麻煩母親給我下學期的零用錢。
郭君今執教北大曆史係,以明清史名傢。迴首往事,恍如隔世。
(本文原題《種田記》,作者黃仕忠,浙江諸暨人,中山大學中文係教授、中國古文獻研究所所長)
#迴音壁選登(作者友朋反饋與補充)――
駱建平(高復班同學):我認真看瞭,寫得很好!特彆是對插秧的細節描寫非常到位,不親曆難以寫齣如此句子,沒種過田的人根本無法體會。文中“綿田”其後果是轉青慢,“煙管頭田”是不易活,這些似需加以說明。你說的“拉田綫”,我們楓橋人叫“綳田絲”。種田這類傳統農活,可能我們是最後一代,你以文記之,很有意義!
還有在田綫內插秧,你描寫的叫“靠青種”,還有一種叫“兩頭離”,便於對接。兩頭離的好處是可似對屁股接種,我們一般是種兩頭離,不靠田絲。
黃仕忠:可能你們那裏平畈,田大,所以經常接種。我們畢竟是半山區,田塊小,所以管住一頭就好
駱建平:對,我們多是100米長田,五畝一�w。因為靠青種的一邊秧苗緊靠田絲,在收田絲時容易把苗帶起,所以多用兩頭離。
魏小婉(中學校友):@黃仕忠 記得還有一個細節,雖說是三個手指撮住苗的根部,但三個手指作用不一樣,不能並齊入泥,主要靠中指和食指把秧苗插入,插入過程中稍嚮左使勁以與泥更契閤,狀似輕“挖”一下,大拇指僅起扶住秧的作用。。務農,稱為“挖六枝頭”,由種田而來。。
樓大維(中學校友):寫得並不到位。一是左手捏的秧,沒有寫好,這個細節很博眼球,很能讓人遐想的,秧拔得好的,在手掌攤開,是均勻,鬆的。分秧也是兩手協調。二是腰力好與不好,技巧好與不好,拿秧手,是否貼膝蓋。三是山區比較大的田一定是綳繩,這樣有快慢,好孬。但精彩之處在不綳繩,種,那是要“關落開”的,六枝變成三枝。種田場麵,往往是雙搶的重頭,也是生産隊有趣的勞動場麵。
許賀龍(杭大同學):仕忠兄儼然農事專傢!所述插秧往事,不僅生動傳神,而且深諳其中機巧,不輸種田老把式!
補充一則親曆種田趣事:除布田綫插秧外,當年生産隊也曾流行移動布綫插秧法,即由兩人於田之兩側分彆持一綁瞭田綫之竹竿,逐行移動,插秧者橫嚮站成一排整齊插秧。此法的好處是確保橫嚮行距整齊(綜嚮不作硬性要求),便於後期田間管理,而且集體勞動,誰也無法偷懶。某日插秧時,大傢插完一行,往後退一步,忽覺田綫斜瞭(乃一側移動另一側未及時跟進之故),有人忙抬起頭喊負責彼側持竿者的名字,以為她走神瞭,卻見她正蹲在田埂上,褲子褪下瞭一半。原來她內急瞭,職責所在又無法脫身,隻得作此應急響應。此事被眾人取笑瞭好多年。
豐子愷先生畫筆下的水田勞作
鄭尚憲(廈門大學,福建仙遊人):在鄉下,插秧好手往往彆的農活也都乾得好,在舊日農村裏是被人另眼相看的。
我們傢鄉流傳著一個真實的故事:多年前,隔壁村的一位老農秧插得很好,秧苗插好後,不但橫著看、直著看,行行都是一直綫,就是斜著看,所有對角綫也都筆直,簡直就像打瞭格子似的。他傢在大路口有一水田,每年插好秧後都引得路人駐足稱贊(要是在今天,大概就是網紅打卡點瞭)。
有一年,他得瞭重病,由兒子插秧。第二天有人路過,感嘆道:“往年這�w秧插得很漂亮,今年怎麼這個樣子,是不是老頭死瞭?”老漢聽瞭,憤然而起,命令兒子把秧苗全拔瞭,重新耙地,自己硬撐著下田,重新插瞭一遍,當天晚上就死瞭。我在鄉下時還見過他兒子和孫子。
又及。插秧之所以追求“橫平竪直一條綫”,並不完全是為瞭美觀,更重要的是便於中耕施肥和除草,即所謂“耙草”。一般秧苗插下即成活,此後不久就要“耙草”,即用一種安在長竹竿上寬約四寸的五齒釘耙,像梳頭一樣在各行稻苗間隙來迴颳耙:一來除去雜草;二來把剛施下的肥料和泥水混拌在一起,以便稻苗吸收;三來颳斷一些舊稻根,促使長齣更多的新根。
“耙草”一般進行兩次,間隔十天左右,第一次縱嚮耙,第二次橫嚮耙。此前插秧時每人從頭到尾縱嚮插六行,橫嚮則無數行,所以縱嚮必然暢通好耙,橫嚮本來間距較窄(縱橫比例一般為6:5),再者係多人並排接續而成,難以一緻,所以就比較難耙。若是遇到一連幾個橫嚮六株都插不整齊雜亂無章的,那就要命瞭,隻好彎下腰,用手代替釘耙,在混閤著糞肥的泥水裏抓撓。因此若能在插秧時就把橫嚮縱嚮都拉直的,耙草時就省心多瞭。自從聽瞭那個老農民的故事後,我每年在自留地插秧時就盡量注意這個問題。
插秧往往是高手過招的時節,一般是插得既快又好的的人第一個下田開插,插好十行後第二個開插,然後依次類推,誰先誰後由自己掂量實力決定。下田後個個悶頭不語,你追我趕,無聲較量,一般被右側人趕上時自覺讓位,若一連讓位幾次就會被人嘲笑。也有硬著頭皮不讓的,於是右邊幾個故意加快速度,插到頭後,順手在他後麵插上二三十行,把他“關”在裏麵,然後哼著小麯轉戰下一序列……
總之,我覺得所有農活中,插秧最纍,最見功夫,也最好玩,所以小夥子們一到插秧時節,個個摩拳擦掌,玩命爭鋒,其中酸甜苦辣,難以為外人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