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7/2022, 1:33:40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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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印象中的陶淵明,是不是這樣的:
不滿官場險惡,早早退休,寫下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隻當瞭83天縣令,從此歸園田居,不再做官,他說:“吾不能為五鬥米摺腰,拳拳事鄉裏小人邪!”
他渴望的,是“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 《汪奎納紗桃源圖捲》清 汪奎
在我們看來,他對大眾趨之若鶩的名利和財富的態度就是:無所謂。
但我意外發現:這樣一位看似一切都“無所謂”,淡泊名利,寜靜緻遠的人,竟然也有他“有所謂”的時刻。
我想先問你一個問題:
當你覺得自己時日不多,你最在意的是什麼?
五十一歲那年,重病纏身的陶淵明很擔心自己會因此離開人世,於是給孩子們留下瞭一封信:《與子儼等疏》。
一般父親給孩子寫的信會是什麼樣的?
講講大道理?讓孩子要懂事聽話?
陶淵明都不是。
他沒有像個長輩一樣,全篇講道理,而是像兒子們的朋友一樣,用生動和誠懇的語言,在和兒子們談心,為他們的未來擔憂。
開篇他就安慰孩子們,人都會死,不要為我的死太傷心:
天地賦命,生必有死;自古聖賢,誰能獨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
是天地賦予瞭人生命,有生就必然有死。自古以來的聖賢,有誰能夠避免死亡呢?
人都會死,我也是。
▲ 《陶淵明像》軸(局部) 明 王仲玉繪
陶淵明想告訴孩子,隻要是人,都沒辦法避免一死,包括我。你們不要太傷心,太害怕我的死亡。
他擔心孩子們的生活:
性剛纔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o�a辭世,使汝等幼而飢寒。
是爸爸性格剛直又笨拙,不適閤做官,早早辭官隱世,纔讓你們從小就挨餓受凍。
放低瞭古代君臣父子,三綱五常,父親高高在上的那一套,坦誠地對兒子說齣自己的心裏話。
他不想自己死後孩子們失去和睦,希望孩子們能珍惜兄弟之間的感情:
然汝等雖不同生,當思四海皆兄弟之義。
你們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仍然要想“四海之內皆兄弟”的道理。
一個可能時日不多的人,他最為在意的,最擔憂的,依然是親人之間珍貴的感情。
他用生動的先賢故事,嚮孩子錶達一位父親期待傢人友愛和睦的拳拳之心:
鮑叔,管仲,分財無猜;
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
穎川韓元長,漢末名士,身處卿佐,八十而終,兄弟同居,至於沒齒。
濟北汜稚春,晉時操行人也,七世同財,傢人無怨色。
管仲和鮑叔牙分財物的時候沒有互相猜疑。
歸生和伍舉雖然失敗過,但他們最後能反敗為勝。
穎川的韓元長,八十歲離世,直到死之前,兄弟們都一起居住。
濟北的�鎦紗海�七代不分傢,傢人們也不會互相怨恨。
他錶達期盼的方式不像大道理那樣直白,卻更直擊人心。
▲《陶淵明詩意圖》冊 清 石濤繪
他 還擔心因為自己不能陪伴孩子長大,無法給孩子們一份未來可以參考的建議,於是他寫下瞭 :
《詩》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爾,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復何言!
有德行的人,大傢都仰慕;正直的德行,大傢都遵行。盡管達不到那樣的程度,也應該誠心誠意地嚮他們學習。
我可能不久於人世,無法再陪伴你們瞭,但我很擔心你們的未來。
在我離開之後,如果這些故事,這封信,能替我傳達那些可能以後沒有時間再說的擔憂和囑托,那我的遺憾可能可以得到些許緩解。
他在信裏寫下的是對待死亡的平常心,對孩子的平等真誠,以及即將離世,無法再陪伴親人的遺憾。
▲《陶淵明詩意圖》冊 清 石濤繪
這封信雖然隻有400餘字,但我看到瞭一位父親知道自己大限將至之際,對於孩子的不捨和拳拳之心。
和以前深入我們心中單一的淡泊隱士形象不同,這封信中的陶淵明反而是細膩的,深情的。
為什麼對名利和財富都無所謂的陶淵明,會對傢人有這麼深的“有所謂”呢?
這就要提到陶淵明“傢庭情結”瞭。
首先 ,是他的傢風。
陶淵明從小在外祖父孟嘉的傢裏長大,外祖父的學識修養非常淵博,言傳身教。
在陶淵明年少的時候,外祖父傢裏有很多藏書,這讓陶淵明從小就擁有一個很濃厚的文化氛圍。
他還寫過一首《命子》,記錄先輩的榮耀,以此激勵自己和自己的孩子,繼承陶氏的傢風,這是他傢庭情結産生的基礎,也影響他最為深遠。
不隻是傢風的影響,還有連年的戰爭。
陶淵明生長在潯陽,這個自古以來兵傢搶奪的地方,戰亂是難以避免的。
而常年的戰爭,帶來的必然是妻離子散,傢園破碎。
因此傢庭的團圓尤其珍貴,在傢庭裏,他可以找到一份安全感和慰藉。
這也是陶淵明産生濃厚的傢庭情結的緣由。
最後,離不開那個年代。
魏晉是個什麼樣的年代呢?
《世說新語》裏記載瞭這樣的一個故事:
王戎喪兒萬子,山簡往省之,王悲不自勝。簡曰:“孩抱中物,何至於此?”
王曰:“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簡服其言,更為之暢。
王戎的兒子死瞭,他很傷心。山簡去探望他的時候說:“一個懷抱中的嬰兒罷瞭,有必要悲痛到這個地步嗎?”
王戎迴答他:“聖人不動情,最下等的人談不上有感情;感情最專注的,正是我們這一類人。”
▲《世說新語》古籍本
就像王戎和山簡一樣,魏晉時期的詩歌和文章有一個很大的不同,那就是:自己的情感是值得被記錄的。
不隻是高昂的誌嚮可以歌以詠誌。
個人的微小情感也一樣值得。歌,還能詠情。
陶淵明在信中難得展露齣的深情,也正是受到瞭這樣的時代影響。
瀟灑自由、文采斐然,是我們以往對陶淵明作品的印象
但在這封信裏,他卻拋棄瞭這些精巧的辭藻和淡泊的心境,用最真誠樸實的語言,錶達他最綿長的牽掛。
讓我們看見瞭他看似無所謂的背後,也有柔軟多情,有所謂的一麵。
而這一麵,就是傢人。
就像他在《歸去來兮辭》中寫下的:
“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
▲《陶淵明歸去來辭圖》扇頁 清 焦秉貞繪
有琴書,有傢人,一切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