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5/2022, 5:08:33 PM
每一年的長篇小說都數量眾多,擁有無限的豐富性。假設有人精力無窮,能全部通讀,那麼每年的作品其實都能構成一部文學史。今天我們似乎擁有無限豐富的文學生活,但硬幣的另一麵是,在大眾的精神生活中純文學正徘徊於明滅之間。這種狀態由來已久,“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早就不僅停留在現象層麵,而成為我們理解、處理文學問題的機製與視角。
“虛構的傢譜”:
革命史與生活秀
那麼多人活著:文盲、秀纔
土匪、小業主……什麼樣的婚姻
傳下瞭我,我是否遊蕩過漢代的皇宮?
一個個刀劍之夜。販運之夜
死亡也未能阻止喘息的黎明
我虛構齣眾多祖先的名字,逐一呼喊
總能聽到一些聲音在應答;但我
看不見他們,就像我看不見自己的麵孔
――西川《虛構的傢譜》
在基因的河流中,我是先輩的還魂轉世,我彷徨時,他們的足跡能否印證我的未來?這不僅是詩人的天問,更是閱讀大量長篇小說之後容易産生的感慨。
2021年是成立100周年,百年黨史裏有無數偉大的中國故事。硃秀海《遠去的白馬》寫的是“韆韆萬萬當年為勝利付齣瞭犧牲的代價,並在勝利後仍在承擔勝利代價的人”;餘之言《生死疊加》寫從民國到當下終身奉獻於“密碼戰”的諜報人員,他們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卻矢誌不渝;老藤《北地》寫幾十年前建設北大荒的父輩;溫燕霞《虎犢》寫流盡每一滴血的少共國際師戰士;龍平平《覺醒年代》寫早期共産黨人與仁人誌士的革命曆程……2021年是主題創作的“大年”,一批兼具文學性與政治性的優秀長篇問世。如何講好曆史,是貫穿當代長篇小說創作的一條生命綫,無數作傢、理論傢在這條道路上取得過成績也走過彎路,政治性和文學性的平衡,至今仍在文學生態中占據至關重要的地位。《遠去的白馬》等作品之所以達到相當高的藝術水準,原因就在於它們在和平年代普通人的感官層麵上寫英雄人物的遭際,賦予浪漫以真實感,以貼近讀者的姿態書寫悲壯。
與黨史主題創作相映成趣的,是2021年一批描寫當下日常生活的長篇小說。劉震雲《一日三鞦》、魏思孝《王能好》、羅偉章《誰在敲門》、黎紫書《流俗地》、鍾文音《彆送》、石一楓《漂洋過海來送你》、鄭在歡《3》等都讓人印象深刻。這些作品的共性在於描寫齣瞭日常生活的艱難、普通人生的可敬。《一日三鞦》《彆送》都是在輪迴轉世的氛圍中,寫人究竟要經曆多少孤獨、離彆和內心掙紮,纔能走完一生;《王能好》寫凋敝鄉村裏落寞、早逝的人,小說中男女老少、傢長裏短、紅白喜事一應俱全,迷茫看不到齣路的少年,認命後背井離鄉的男女,病痛、厄運纏身的老人,匯聚成一部鄉村世界人物誌或消亡史;《流俗地》同樣通過一個人看到整個社群,透過盲女銀霞的人生洞悉人情世故、茫茫眾生。《誰在敲門》和《3》都寫人物群像,蹉跎於人生海海的命運也許談不上偉大,但絕不簡單。
閱讀曆史題材與現實題材作品,1921年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街頭的遊行者,或抗戰、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中戰死、凍死的軍人,如果突然穿越到今天這個遠離寒冷、飢餓、戰爭的年代,會覺得自己來到瞭“天堂”嗎?孤獨、彷徨、焦慮的當下人如果穿越到瞭過去,會覺得曾睏擾自己的事情不值一提嗎?簡單地說,讓兩個故事背景下的人們互換身份,會不會碰撞齣更獨特的美學和思想?“穿越”在事實上不可能發生,但小說是將曆史現實化、現實曆史化,某種程度上能支配時間的虛構藝術。於是這樣的疑問或者說設想,是否更有助於我們理解曆史和現實?
在“虛構的傢譜”中,先輩和今人之間幽微深邃的精神血脈汩汩流動,但時間之河的兩岸,雙方相望的眼神卻閃爍著陌生。從十七年文學開始,“主鏇律”創作就常因真實性、藝術性引發爭議;上世紀80年代中期先鋒文學以降,“純文學”的視野嚮消沉、有限的日常生活不斷坍縮,也飽受詬病。前者躍動如火後者深沉似水,構成瞭當代小說創作的宏觀圖景。在火焰和海水之間是什麼?天空偶有靈光乍現,川流不息的是通俗文學、類型文學,以及不斷嚮內滲透的影視、遊戲、動漫、短視頻。這幅風景絕不乏壯闊和絢爛,但仍留有空白。現實的變化速度其實並不遜色於一百年前,當年的革命者血脈仍延續在今日各行各業、各個領域的先行者身上。與此同時,人類的悲歡絕不僅飢寒生死,物質生活改善後又有新的生存睏境和精神難題,以今人更加豐富、縴細的感知進入曆史,我們能獲得更全息的認識。當代小說的空白之處,也許就在於火焰與海水的交融,以2021年的長篇為例,我們完全可以期待這一天的到來。
“站著讀”還是“坐著讀”:
時代精神生活中的文學
2021年有不少讓人讀來大呼暢快、過癮的長篇小說。馬伯庸《長安的荔枝》寫唐代小吏李善德遭人陷害背負“不可能任務”,竭盡算學、地理水文知識,在權力運轉、人心博弈的生死壓力下,將鮮荔枝在變質前從嶺南運到長安。《長安的荔枝》並不是“職場逆襲”或“小人物開掛”的“爽文”。從文學角度,小說敘事堪稱精巧,主人公在短短數月裏飛度關山,這既是空間與時間的競速,也是個體與世界的一場戰爭;從學養角度,作者熟習史料,離奇麯摺的情節背後是豐富的史實細節,小說既天馬行空又內功紮實;從思想性角度,將不可能化為可能更是巧妙的微觀切口,直通嚮朝代興替、人心炎涼。
陳彥《喜劇》講述瞭醜角演員賀加貝荒誕波摺的演藝生涯。小說一半是醜男追靚女,求之不得、輾轉反側,暗閤人性的荒唐事不斷挑動欲望的神經,一半是近幾十年間喜劇乃至整個舞台藝術的發展史,白駒過隙,陵榖滄桑。賀加貝從藝品人品並重的老派藝人變成喜劇明星,再到大數據喜劇和資本運作中的一枚棋子一個符號,背後是其喜劇藝術從勸人嚮善到低俗媚俗,再到純粹為瞭激發“笑”這一生理反應而存在的變化。《喜劇》寫的既是個人史也是社會史,既有傳統文學作品的教化意義,又點綴著黑色幽默、荒誕的現代悲劇美學氣質。
王鬆《飛花調》寫的是民國逸事、江湖奇談,“調”是“金皮彩掛評團調柳”等江湖“生意”中的一門,以設局行騙為生。韆術高手的碰撞奇趣橫生,環環相扣的故事下麵是熱氣騰騰、煙火漫捲的民國江湖。藉助江湖前輩口授的“稀有知識”和豐富的田野調查,配上地道的津門語調,《飛花調》填補瞭史筆不及之處。
上述三部以及餘華《文城》、東西《迴響》、範穩《太陽轉身》、周大新《洛城花落》和上文提到的《一日三鞦》《王能好》等,屬於可以“站著讀”的作品。作者想錶達的思想以貼近讀者的狀態呈現,它們有引人入勝的開篇、連綿不斷的衝突與敘事高潮,以及餘波蕩漾、讓人欲罷不能的終篇。完全可以想象讀者在公交地鐵、飛機高鐵或任何一個隻有思維自由的狀態,找到這樣一本書,短暫沉浸其中再意猶未盡地迴到現實,文學可以成為當代人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伴侶之一。
與此同時,2021年也有很多長篇必須“坐著讀”――排除私心雜念、種種紛擾,從忙碌的時間規劃中闢齣一個水火不侵的段落,靜下心來讀。林白的《北流》以及上文提到的《誰在敲門》《流俗地》《彆送》等就是這樣的作品,讀者需撫平心緒,讓思維、熱情長時間嚮作品傾斜,纔能欣賞作者語言的個性,進入作品營造的氛圍,體會其中奧妙。“站著讀”還是“坐著讀”,就像上文論述的曆史或現實、昂揚或沉靜,有類彆和個性的差異而無優劣高下之分,更不是非此即彼。但在半是火焰半是海水的視野中,二者之辨及牽涉的復雜問題,或許值得討論。
在今天這個文學需要和影視、動漫、遊戲分享受眾的時代裏,人們能“坐著”麵對文學的時間越少,作品是否好讀與可讀就越成為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上述那些能“站著讀”的作品大多牽涉到不同時代的曆史或各行各業、各個階層的情狀,因此好讀――讀起來“爽”並不一定是核心特質,讓讀者能加深對曆史、現實、人生的理解,有“不虛此行”之感纔是。曾經這並不是值得一提的問題,甚至人們認為過於強調教化或認知功能會削弱文學性。但今天文學和現實、作者和讀者的俯仰關係正在發生變化,普通讀者雖難妙筆生花,在認知水平、信息獲取、生活經驗上,與作傢的差距卻已明顯縮小。作傢也許要付齣更多努力,在妥善處理人物、情節、語言等傳統任務之外,將認知觸角溢齣文學和個人日常生活,蔓延到曆史、社會、政治、經濟、法律以及流行文化等多種領域之中,纔能創作齣普通讀者感興趣的作品。
長篇小說乃至整個當代文學在擴大自身影響上付齣過很大努力,其中之一就是讓文學與影視結閤。這種關係可以追溯到古代變文、話本與說、唱錶演的關係,在開端上,長篇虛構敘事文學一定程度上從屬於舞台錶演。後來劇本成為獨立體裁,長篇小說的優秀之作仍被改編成影視,但這並不是它們創作的最初目的。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些作品的影視化為作傢帶來驚人收益,新技術條件下成長的一代作傢從小看影視作品,緻使小說與影視的關係又有變化。越來越多的小說趨嚮“影像化”,作傢更注重寫那些容易生成畫麵感,能被視覺與空間捕捉和框定的東西,長篇小說在時間上的連續性也往往被空間段落瓦解。這種趨勢實屬正常,隻要文學不放棄自身的主體性,這種趨勢亦帶來新的發展空間。但2021年有些影視作品的原著長篇小說,以很像是劇本大綱而非小說的麵目問世,就讓人不得不警覺起來,重新思索文學與影視、文學聲譽和市場效益之間的關係。
“站著讀”與“坐著讀”、大韆世界與個人生活、影像化與文字,以及更復雜的市場效益與文學聲譽、資本運作與藝術創作,都在不同維度上構築著當下文學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狀態。一分為二的風景令人目眩神迷,但更引人遐想的是二者交融之時。在火焰與海水之間有荊棘和歧路,更孕育著文學轉換思維、延展自身的巨大空間。無論是赤霞為洋麵鍍金,還是深藍無垠的天空映照地火,都值得我們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