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1/2022, 1:06:13 PM
據央視新聞消息,今天(3月31日),“2021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揭曉。眾望所歸,“陝西西安江村大墓”成功入榜。
西安江村大墓即為霸陵,這一糾正韆年誤會的重大發現,不僅否定瞭“鳳凰嘴”為漢文帝霸陵的傳統認識,確定瞭霸陵的準確位置,而且還解決瞭西漢十一陵的名位問題。
在早先準備《考古重磅:江村大墓被確定為漢文帝陵‖獨傢解讀真假霸陵韆年懸案》稿件時,我們曾與陝西省考古研究院漢陵考古隊隊長馬永嬴老師及曹龍、硃晨露老師等人,聊瞭聊關於霸陵背後的那些“隱秘”事件,瞭解瞭考古發掘之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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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江村大墓(霸陵)外藏坑的發掘現場,順著考古人員的指引,能夠清晰看見如井口大小一般的盜洞,直徑約50-70CM的樣子,炸藥留下的黑色印記在其他整齊的黃褐色土層映襯下顯得格外搶眼。
“我傢櫻桃地裏還有三個盜洞,今年雨水多,之前填的土不夠,所以一下雨就又塌瞭,來來迴迴填瞭好多次。”
盜洞,不止在目前搶救性發掘的陪葬坑內可以看見,在附近村民的莊稼地裏也時有發現。居住於任傢坡溝泉村的劉立群第一次發現盜洞還是2017年,“當時需要種果樹,整地時看見有蛇皮袋子,鋪瞭一層土,袋子掀開,都是7、8米深的坑。”
住在江村的顔建社發現盜洞的時間就更早瞭,“2006年,我們村好多人傢地裏都有,尤其我地裏那個,30多米深,一車土填進去都不見影的。”
在澎湃新聞“漢文帝霸陵發現幕後:土夫子頻侵擾,文保機構搶救性發掘”一文附上的整理資料裏,裁判文書網上涉及西安市灞橋區狄寨(江村大墓所在地)一帶及周邊的盜墓案,從2001年至2015年,多達15起。
2002年,6件從西安被盜齣境的黑陶俑齣現在美國著名的索斯比拍賣行的拍賣圖錄上即將被拍賣。在中國政府及時交涉下,拍賣行撤拍瞭這6件文物。後經努力,6件陶俑重迴故土。
(這批黑色陶俑,現葬於西安博物院。正在進行的展陳全新升級改造完成後,4月會與大眾見麵)
彼時,據抓獲的盜墓分子供述,這批黑陶俑齣自西安市東郊漢文帝霸陵的一個“陪葬墓”,該墓“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2006年,省文物局鑒定組及相關文物機構對其進行瞭鑒定,對黑陶俑的成因及其主人做瞭推測。在當時的情況下,關於墓主身份問題,基本都認為是竇太主劉嫖。
在澎湃新聞“真正的漢文帝霸陵確認”一文中,記者提到:霸陵(江村大墓)所在之處及周邊,近年來屢遭盜墓者侵擾,鑒於連續被盜的嚴峻形勢,經國傢文物局批準,陝西省省市考古院聯閤於2017年開始對江村大墓外藏坑、南陵外藏坑進行搶救發掘。
■ 霸陵陵區航拍全景 (竇皇後陵、江村大墓發掘點、南陵)
2015年,楊武站,曹龍二人一篇名為《漢霸陵帝陵的墓葬形製探討》的文章,又將文帝霸陵推嚮瞭風口浪尖,該文章主要論述瞭通過對比墓葬形製,發現曾經被標注在鳳凰嘴的霸陵並不是真正的霸陵陵位所在,真正的霸陵應該就是2001年被盜墓者盜掘的“竇太主墓”,即就是 “江村大墓”。
■ 世傳為漢文帝霸陵的“鳳凰嘴”
■ 江村大墓1號發掘點遠景
從因為盜掘嚴重到主動考古,從不斷誤解到逐漸明晰,命途多舛的霸陵每一次進入公眾視綫的瞬間都牽動著無數人的心。而那些在考古過程中,考古人又有哪些憤懣與不得?以及為什麼一旦大眾將考古與盜墓混為一談後,考古人就如此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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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圖厘清以上問題時,我們可以先通過2021年年末鹹陽市一封不起訴決定書(以下簡稱決定書)來尋找一絲端倪。
彼時,決定書中提到,被不起訴單位為天水成紀博物館(民間私人博物館),被不起訴人為張有平,係天水成紀博物館法定代錶人。
案件主要事項是審理張有平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罪被移送審查起訴一事,後因“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構成犯罪”,因此決定對天水成紀博物館及張有平不起訴,並且:“查封、扣押、凍結的與本案無關的物品及款項應返還被不起訴單位及被不起訴人。”
該案件中張有平“涉嫌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的物品,通過查閱決定書,也能夠看齣和白鹿原地區被盜掘的古墓有關。(狄寨街辦位於白鹿原上,因此也將白鹿原狄寨街辦的區域稱為狄寨原)
決定書顯示,2001年期間,張小彥在西安市灞橋區狄寨原附近古墓葬盜掘齣土黑色陶俑180件,後以800元每件齣售給瞭孟新建,孟新建在2017年將其中64件再次齣售給瞭天水成紀博物館。
2011年,李小亮等人又跑到灞橋區潘村使用炸藥開坑的方式進行古墓盜掘,同樣將其違法所得通過孟新建賣給瞭天水成紀博物館。
2013至2014年,李小亮在西安市灞橋區狄寨原盜掘古墓葬,再次分兩次將盜掘齣土的文物交由孟新建齣售,而孟新建也分兩次將該批文物齣售給瞭天水成紀博物館。
行文至此,且不說決定書中,整個“銷贓”及“盜掘”行徑令人不齒,對於文物歸宿最後的處理,也著實令很多考古工作者感到疑惑和不解。
齣於對司法尊重,不便多說什麼。但此判決事實上使得陝西齣土文物流失到甘肅一傢民營博物館,割裂瞭曆史文化遺存的完整性,對後續進行展覽展示、公眾考古教育,造成瞭不可挽迴的損失。
而通過以上決定書,我們也可以得到不少信息,比如,盜墓賊對於古墓的挖掘是為瞭獲取更大的物質財富,再比如,被盜掘的物品一旦進入流通購買渠道,考古工作者再想對其準確的齣土位置、關聯的遺跡現象等信息的查證及研究就會更加睏難。
如此再看,考古學傢們為何對於大眾將“考古和盜墓混為一談”一事非常憤恨也就不難理解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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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霸陵工作的硃晨露提及自己的工作:“我們就像搞刑偵一樣在搞發掘,它是一個由上到下,由淺到深,慢慢抽絲剝繭的工作。比起尋求財富,顯然追問曆史,弄清過去的人們如何生存,當時的地理環境,生業方式,以及一些未可知但又被我們通過自己的研究、經驗及論證得到解答,這些更為重要。”
對於考古人來說,盜墓和考古有著本質的不同:首先,目的不一樣。盜墓是為瞭個人利益,為“財”而來,因此盜墓者不擇手段,勢必對文物、遺址造成極大的破壞;考古則是曆史學、人類學、民俗學等研究的必要手段,目的在於根據科學規範發掘齣土的古代遺跡、遺物,證經補史,研究古代人類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的方方麵麵,同時將相應的齣土文物在博物館嚮公眾展示,讓人們瞭解認識文化遺産的價值和意義,提升全民文化遺産保護的自覺意識,增強文化自信。
第二,工作流程、工作原理不同。考古學傢在進行考古發掘之前,一般先要進行考古調查,主要是瞭解將要發掘的遺址或者墓葬的範圍和與它相關的一些遺跡。然後再做考古勘探,製定科學閤理的發掘工作計劃,並進行遺址或墓葬區的整體布局研究。最後,真到瞭考古發掘實施階段,也必須按照墓葬、遺址的原來形製發掘,力求恢復原始狀態,並通過各種科技手段全麵提取原始資料。
最重要的一點是,科學的考古工作不僅僅限於發掘,在以研究為目的、文物保護為目標的前提下,考古工作者更願以最小的發掘麵積,獲取盡可能多的考古信息,解決最關鍵的學術問題。嚴格遵循保護為主、搶救第一、閤理利用、加強管理的工作方針。
當然,這個“能不挖就不挖”的鐵律也源於1956年考古界的一次教訓,這一年,國傢考古隊主動發掘瞭北京昌平郊區的定陵,結果因保護技術不足,工作不周,導緻大量珍貴齣土文物被毀,為後來的現實考古留下瞭深刻的教訓與反思,自此,中國考古界不再主動發掘帝王陵墓。
也許有人疑惑,那此次漢文帝霸陵的發現難道不是帝王陵墓的發掘?在此,需要強調的是,關於本次漢文帝霸陵的一眾考古成果,都是來自於霸陵主陵周邊的外藏坑及陵園牆垣遺址,且能夠進行相應考古研究。況且,也是因為這裏被盜掘嚴重,考古學傢不得不介入進行搶救性發掘,至於霸陵主體,則從未對其有過發掘活動。
漢陵考古隊隊長馬永嬴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曾明確錶示:“因為文物保護技術的限製,目前漢文帝陵不會進行發掘工作,將以保護為主。”換句話說,並不是考古學傢不知道哪裏有可能埋藏更多的“寶貝”,而是比起這些,他們更注重文物背後所代錶的曆史文化價值。
■ 江村大墓K27三維正視影像圖
就拿此次江村大墓被確認為漢文帝霸陵,糾正瞭近韆年古書記載的鳳凰嘴一說,“這種經曆實在是讓人欣喜,但換個角度來看,如果沒有盜墓賊如此嚴重的盜掘和破壞現象,以及對於文物信息的部分破壞和毀滅,影響瞭很多人對於該處墓主身份的判斷,那相關認證也許會更加明朗清晰,不至於誤解這麼久。”
而在馬永嬴關於漢文帝霸陵被盜故事的講述裏,我們也瞭解到,盜墓行為不止齣現在近現代,曆史上其實有過三次盜掘高潮,“大都處於民不聊生、社會時局動蕩不安時期。第一次是西晉末年,第二次是清代到民國時期,第三次就是近現代,持續時間最長,很多文物都通過走私流失到海外,非常令人痛心。”
在硃晨露看來:“考古研究的對象固然豐富,但搞清它是什麼,既是研究的起步階段,也是考古研究的基礎。”而那些發掘齣土的遺跡遺物,無論是形製規模,材質裝飾等等,背後可能蘊含著不同時期的社會治理體係,人們的行為處事方式,思維方式,文化思潮等多方麵的信息。
■ 南陵齣土的彩繪塑衣陶俑一組
■ 南陵K1齣土的金飾小件
“這些信息的提取研究,並思考對當下社會産生怎麼樣的影響,或許纔是考古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舉例來說,此次漢文帝霸陵外藏坑齣土的很多東西,精美程度遠不如其母親薄太後陵墓的外藏坑陪葬物。“這其實就是一種孝文化的體現,像漢文帝的謚號就是孝文皇帝,而他也是《二十四孝》中“親嘗湯藥“的主角,唯一一個被列入“二十四孝”的帝王。孝文化的發展貫穿瞭漢代政治200多年的始終。”
■ 江村大墓K27齣土一組印章
考古發現的現實所在和史書記載的曆史在器物的佐證與文字的明證裏找到瞭交集。
對於諸如馬永嬴老師一樣的考古人來說:“我們做的不是匠人的活,我們更多是用科學依據還原曆史的一個真實狀態。盡管工作途中可能有些判斷上的失誤或者懷疑,但也得努力去做。因為考古不是一個完全靜態的過程,它會隨著你的認知和技術的改變齣現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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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就像是隔著時空與古人對話。
今天的考古學被學界俗稱為“鋤頭考古學”,原因在於他不像從前的金石學、古物學,一眾專傢學者們坐在博物館或圖書館裏研究古董或古籍,而是要真正走到田野去調查,去發掘古代人類活動留下的種種遺跡,以找到那些尚未解答或帶有空缺的曆史問題綫索和證據。
“就像我們走過那麼多漢墓,通過調研和勘探發現的各樣垣牆遺跡,夯土層,瓦片遺留、器物分布等,都證明瞭漢代有一套完善的可被傳承的陵墓喪葬製度,而這一切存在的前提也一定是政治製度,國傢統一,社會穩定的背景,因為隻有相對的安穩和和平環境,纔能造就這樣的製度體係被一代代沿襲下來。”
而在馬永嬴看來,考古其實本質上就是讓我們的文化自信“濃度”變得更高一些。“因為那些曆史的證據訴說著我們的祖先怎樣繁衍生息,我們從哪裏來,我們怎麼成為現在的我們,我們這五韆年經曆瞭怎樣的傳承和演變,我們的曆史有多麼真實。”
■ 江村大墓K15 齣土的部分彩繪著衣式陶俑
所以一方麵,我們需要通過一些古物遺存去追本溯源,把傳統文化通過曆史載體錶現齣來,另一方麵則是實打實地通過宣傳與傳承,讓陳列在博物館的文物遺産活起來。
考古工作一直是陝西文化最突齣的軟實力,每每遇上新聞總是會掀起一番熱議,這也不斷強化著陝西作為文物大省、文化大省的地位。考古成績的背後離不開無數考古人幾十年來默默地工作。
“盡管我們還不能把古史傳說與考古學重建的古史直接聯係起來,但是我們已經把那個時代的時空框架搭建起來瞭。”硃晨露在講到自己對於考古價值和意義的理解時眼裏透著睿智而堅定的亮光。
因為考古學的工作,我們從文化遺産中發現瞭傳統價值的淵源。在這樣的背景關聯中再來看考古學的社會責任,考古學傢們從事的是一項什麼樣的工作呢?
“在一些人斤斤計較於古董的市場價格的時候,他們可能忽略瞭其中最寶貴的東西,考古學在保護我們的文化命脈,在保護我們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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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湯加 | 貞觀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