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10:26:15 PM
在羅馬尼亞所住的酒店裏,迎麵的牆上裝飾著古董槍和短劍,我立刻冒齣瞭一身冷汗。
我仿佛又迴到瞭剛剛過去的烏剋蘭的一個月,沒有白天黑夜。每天隻有中午能夠活動,其他時間都隻能躲在衣櫃的黑暗角落裏,聽著外麵的警報聲和不知道哪裏傳來的槍聲。
在這一個月當中,能稍微撫慰人心的,除瞭食物,就是人。
一、煤氣與酸湯
我很喜歡喝烏剋蘭的湯,1月到瞭基輔之後還去瞭烏剋蘭的另外一個城市,聽瞭當地的音樂會,看瞭芭蕾舞。
這個國傢的餐廳裏,無論什麼湯都很好喝,他們的湯和泰國有一點點像,是酸的,但又不辣。裏麵有醃製的蔬菜,有點像中國的酸菜,但帶著甜,我不懂他們的語言,不知道是不是放瞭水果。
我感覺,他們的酸是用來解膩的。烏剋蘭和俄羅斯都屬於一種飲食體係,喜歡吃肉,魚肉、熊肉、鹿肉、鵝肉等等,蔬菜很少,吃酸的食物會讓消化係統會更舒服一點。
戰爭開始的時候,房東就逃生瞭,外國人有大使館的保護相對安全一點,本地人的話,留下反而危險。我留在公寓,所以後來都是自己在做飯,也研究瞭怎麼做這個湯。
我2月3號提交瞭傢人迴國手續的申請,3月3號坐上撤僑大巴,在這一個月當中,當地的水電煤氣都沒有斷。鄰居和群裏的人告訴我,烏剋蘭負責水電和煤氣民生供應的人說,他們會盡力保證這些基本資源的供應,直到他們戰死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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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白天還能做飯,就模仿瞭這種酸湯,放瞭醃黃瓜和土豆,剛入口的時候還有點像,但後味就還是“中國”瞭起來。
防空洞我就去過一次,其他時間還是待在基輔郊區的公寓裏,晚上宵禁,就躲在衣櫃裏,盡量不要發齣聲音。不去防空洞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怕手機沒信號,錯過撤僑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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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就是期盼著撤僑,撤僑,撤僑。
二、醃菜炸彈
第一次見到烏剋蘭的醃菜,我都分不清它們是甜食還是鹹菜。各種各樣的水果蔬菜被封存在大大小小的透明玻璃瓶子裏,辣椒、酸黃瓜、蘑菇、豆角、聖女果、整顆的大西紅柿,甚至還有醃菠蘿和醃西瓜。
西瓜已經沒有西瓜的甜味瞭,但是鼻腔裏會衝進來一種夏天的感覺和西瓜最原始的那種……DNA吧。我可能不是一個美食傢,但這個味道讓我覺得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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醃菜的瓶子和黃桃罐頭瓶差不多大,我本以為它們會是躲避戰爭的搶手貨,但事實上超市貨架上的醃菜就沒人搶,第一攜帶不方便,而且吃瞭鹹的食物你很渴,而淡水更加難以攜帶。巧剋力也是一樣的道理,雖然印象中充飢適閤吃士力架,但巧剋力吃多瞭,也費水。大傢到超市主要是買土豆和麵包。
這個國傢的人民對戰爭的理解已經非常深刻瞭,因為這麼多年一直有戰事,也有一大批民眾是跑瞭的。他們跑的概念就是到邊遠的鄉村或者是邊境的村落裏待著,一旦齣現問題就跨過邊境,所以會發現居民區裏麵有一半人沒有瞭,有些小超市也關門瞭。
但超市裏食物的物價沒有漲,隻是豐富度變少瞭。當地朋友告訴我們,曾經開大巴和運輸車的人已經不工作瞭。很多道路都變成瞭軍事用路,人走路都不行,更不要說運食物的車瞭。所以靠超市的倉庫供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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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戰爭再持續20天的話,超市裏就不會有東西瞭。另外就是,居民區的垃圾站也滿瞭,這也是我離開的原因之一,可能不久就會有瘟疫。
有一天我下樓扔垃圾,發現有人在撿那些醃菜的玻璃瓶子。我心想,這個時候都還能收廢品賣錢嗎? 後來纔知道,是當地的民眾用這些瓶子做簡易的燃燒彈。
這就是我一定要想著逃齣去的主要原因,不然的話我可能會等待。在撤僑之前的那段時間,小區裏都會有拿槍巡邏的,這些巡邏的不是當兵的,是社區裏邊的人自發扛著槍巡邏保護大傢。
但我感覺到瞭危險。因為一旦民眾進行反抗的時候,就是無法收拾的,因為他不像訓練有素的軍隊。槍支炸藥怎麼用怎麼弄,萬一有些沒處理好,不就自殺或者誤傷瞭周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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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食物也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人除瞭吃飯之外,就是計劃儲備食物,怎麼帶著不是很負擔的食物上路逃亡。波蘭、斯洛伐剋、白俄羅斯,還有摩爾多瓦、羅馬尼亞都行。可以包車,可以拼車,甚至坐火車都可以,大使館也發消息就是說大傢可以自行行動,盡量逃。
三、最後還是土豆
每天我都會收到當地的朋友給我發來的問候消息:“你還好嗎?你還在嗎?”其實簡單來講就是: “你還活著嗎?”就是這意思。 我這個人不喜歡流眼淚,但看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時候,心裏是在流淚的。
我一發朋友圈大傢都在關心我,其實我很想說我很害怕,但是都沒有說,因為要是垮掉的話,真的是就迴不來瞭。那個時候到超市,就是不挑,隻要能讓我活著的食品,就無論是麵還是米,除瞭生肉不吃,隻要是讓我活著就行。
烏剋蘭本來是個不用擔心餓肚子的國傢,超市裏有你想得到的各式各樣的麵包、香腸、奶酪、糖果。我剛到的時候,公寓主人為瞭歡迎我,在公寓的桌子上放瞭20多種巧剋力甜食。
第一次從烏剋蘭迴國,我就背瞭一箱香腸,他們國傢的香腸也是韆奇百怪,有鉛筆那麼細的,紅的綠的都有,還有像賓館的燒水壺那麼粗的。平時當地人的食物就是用麵包加酸黃瓜,再配奶酪或者是香腸,喝咖啡。再有就是喝湯。
他們再次加工的食物很多,吃的時候隻需要簡單拼接。不用像中國菜一樣,炒新鮮蔬菜或者是肉類來吃,可能也更適閤戰爭時期。
我很喜歡一種類似大列巴那樣的麵包,特彆硬,有點像法棍的硬度,需要用帶鋸齒的刀切,有那種原始的發酵的酸味。我齣生在東北,這種味道的麵包,我就很喜歡,很大,可以吃很久。這種麵包在戰爭期間就很難搶到。
中間俄烏談判的時候停戰瞭一段時間,人們可以去超市買東西,每次都需要很早去超市排隊。香腸和麵包是首先沒有的,然後纔是米和麵。但比較有意思的是,白菜和洋蔥沒人囤,但土豆是最搶手的。我連續一星期買不到土豆。可能當地人認為土豆是又能當蔬菜,又能當主食的一種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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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長津湖》裏麵的每個戰士最後分的就是土豆,因為有大量的澱粉,能給身體補給能量。我真的覺得在烏剋蘭就像是一部戰爭大片,一個男人帶著傢人逃亡。
超市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很感動,在那邊超市買菜是需要稱重的,我看不懂當地文字,需要彆人來幫助,在打仗的時候,我原想大傢都瘋狂地采購,誰會幫你對吧?
但在那裏不用擔心,隨便找個人,他都會幫忙給稱, 看我是個外國人,都會說:good luck。咱們都要好運。
酸黃瓜意麵|受訪者提供
四、3小時,20個關卡
俄烏談判那幾天,大使館讓我去領證件,但這個時候是打不到車的,那個時候怎麼可能有車?我就找熟人幫我尋瞭一個司機,車費隻是平常的三倍。但我還是帶上瞭所有的格裏(當地貨幣),做好瞭心理準備:無論他中途加價多少我都給,隻要把我送到地方就行。
我對這個烏剋蘭人是非常感激的,就是現在說捐款支援烏剋蘭我都願意。因為上車的那一瞬間,他就安撫說:“你還好嗎?你不用擔心,我會把你送到。”我用翻譯軟件跟他說:“你可以在那等我嗎?你把我再送迴來可以嗎?”他說可以。
我說“我先把錢給你,你一定要等我”。他說:“你放心”。但即使有他在,這一路依然萬分凶險。
從基輔州到基輔市的中國大使館,整個過程要過20個關卡。每一個關卡都有士兵上來檢查,一堆槍對著我說:“拿齣證件來,你是乾什麼的,你要乾什麼去?”我也不知道他們是哪個部隊的,都濛著麵舉著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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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蹲在地上拿齣證件,當時腦子的畫麵就是新聞畫麵:有人站起來跑,或下意識把手放進口袋裏邊,就被打死瞭。去之前很多人建議我帶一些防身武器,刀或者剪子。
我的想法就是什麼武器我都不帶,所有危害到彆人的東西我都不帶,隻要彆人說投降我就投降,想乾什麼都行,你踐踏我也行,隻要留著我的命就行瞭。
那時候唯一的想法就是保命最重要。
平常四十分鍾的路,走瞭三個小時。這個司機一直在幫我辯護和解釋,到瞭大使館,我整個腦子是懵的,就覺得終於撿迴一條命來。
從大使館齣來之後,發現司機真的在那裏等瞭我兩個小時,旁邊就是很多大兵在巡邏。
這個過程是我人生再也不願意迴想起的一段經曆。這是戰爭給我留下的陰影,我無法迴憶。
五、土豆湯重逢
拿到證件之後,就收到大使館的消息,開始撤僑,幾點幾分到哪個地鐵站上大巴。還是那個司機送我去的。我就把我身上所有的格裏給瞭公寓主人的同鄉。
大巴開瞭,車裏都是中國人,在整個離開烏剋蘭的過程中,車廂裏沒有人聊天,一片死寂,隻有嬰兒的哭聲,因為大傢都不知道前途會怎麼樣,會不會遇到俄軍的突襲。我把我的酸奶分給瞭一個單身的男士,誰都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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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傢的內心還是很焦慮的,不知道難民營有沒有食物,是什麼情況,而且還有疫情。讓人感動的是,到瞭摩爾多瓦,本來要排5個小時的隊過關,但隻要帶著小孩,人們都會自動讓開一條路,讓他們到隊伍的最前麵,那個畫麵,真的很像電影。
進去之後,就發現裏麵有各種各樣機構支援的帳篷,誌願者們在分發食物,簡單的衣物可以隨便拿,還有給小孩的奶粉、玩具、食品、尿布,自助餐廳也不要錢。我記得有一個帳篷前的食品,是麵包切成兩半,中間放一條罐頭的多春魚,第二個帳篷前麵有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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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個帳篷的桌子後麵,放著一口大鍋,冒著熱氣,桌子上放著什麼我忘瞭,中國人喜歡喝熱的。我就要瞭一碗湯,盛齣來,就是我很喜歡喝的土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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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裏麵並沒有酸黃瓜,但真的很濃鬱,很好喝。我很快喝完瞭,旁邊有一隻小狗,碗底剩的一點我給瞭它。
六、白色鬱金香
離開難民營後,大巴又一路狂奔,進入瞭羅馬尼亞境內,我們纔算放心下來。羅馬尼亞大使館、當地商會和中資企業的人都來接我們。
浙江商會、福建商會、華為、中國銀行等給瞭我們非常大的幫助,在我印象中好像是一個機構包一輛大巴,給離開烏剋蘭的中國人安排免費食宿等。我在這個過程中也認識瞭很多朋友。
現在我已經迴到瞭國內,在隔離中,我本來想迴到我的傢鄉隔離,但從烏剋蘭撤僑的政策是,你隻能選飛機起飛的時間,不能選落地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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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戰爭真的很殘忍,戰爭對於普通老百姓來講沒有任何好處。政治我不太瞭解,無論是齣於什麼原因,打贏瞭也好,打輸瞭也好,總要受傷的。
在烏剋蘭的這幾個月裏,我認識瞭很多當地朋友,也成為瞭戰友,他們都是普通人,想想看,很多人年輕力壯可以跑,可是有些人連跑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在那裏等待,很無奈的等待,這是很揪心的。
迴來五天瞭我都沒有倒過時差來,因為在那邊也是沒有黑天白天的概念,白天隻有中午的時間就能齣來,剩下的時間要躲在黑暗的角落裏邊或者是地下室或者是防空洞裏麵,每天隻能聽警報。
即便身在戰場不到一個月的,我也永遠不會忘記戰爭的陰影,更不要說當地民眾,走不掉的那些人,等待死亡的人,他們的心理陰影會怎麼樣。
所以我希望大傢:盡量祈禱和平,盡量去救援,不要鼓吹戰爭,也不要站到某一方去。
戰爭的慌亂中,最能撫慰人心的不僅是食物,還有人。不管是在防空洞裏主動要求幫助我的當地人,還是難民營裏的誌願者,都從來沒有因為我是個外國人而忽略我。 蹲在地上的時候,有個誌願者往我手裏遞瞭個東西,我接過來,是一朵白色的鬱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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