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2022, 3:56:20 PM
在藝術(書法)這條道路上,他有一個幾乎無法超越的爹。他爹的代錶作《蘭亭集序》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
世人常用曹植《洛神賦》中:“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鞦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u兮若流風之迴雪。”來贊美他爹的書法之美。
飄若遊雲,矯若驚龍”、“龍跳天門,虎臥鳳闕”、“天質自然,豐神蓋代”。這些絕美的詞語都一股腦兒的全都用在瞭他爹的身上,就連和他爹沾邊的成語入木三分、東床快婿等也跟著雞犬升天全都被載入瞭史冊。
有這樣的一座高山在傢裏,擱在彆人身上,打死也不走書法這條獨木橋。
但世上總有一個例外。
這個例外就是王獻之。
王獻之齣生於會稽山陰(今浙江省紹興市),是書法大傢王羲之的第七個兒子,提起他,世人說起的不是他不亞於自己老爹的書法,而是他的與眾不同。
這一點權威雜誌《世說新語》給予瞭證明。
《世說新語・方正第五》:王子敬數歲時,嘗看諸門生樗蒲,見有勝負,因曰:“南風不競。”門生輩輕其小兒,乃曰:“此郎亦管中窺豹,時見一斑。”子敬曰:“遠慚荀奉倩,近愧劉真長!”遂拂衣而去。
王獻之小時候很聰明,卻不善於玩一種叫樗蒲的遊戲(東晉浙江紹興流行的一種遊戲),一次,他看見幾個人在玩樗蒲的遊戲,看得高興就在一旁指點,然後對另一個人大聲說:“朋友,你要輸,你要輸瞭。”
被他喊話的那人很不高興地看瞭王獻之一眼,然後說瞭一句十分齣名的話:“你啥都不懂,就像小孩子從管子裏看豹子,隻是看到瞭豹子身上的一塊花紋而已,看不到全豹。”這就是成語“管中窺豹”的由來,聽那人這麼貶低自己,王獻之很不高興,一甩袖子說瞭句:“遠慚荀奉倩,近時的劉真長。”(我隻對荀奉倩和劉真長感到慚愧,我不如他們,其他人還就不如我瞭。)就走瞭。
至此,王獻之也完成瞭另一個成語接龍“拂袖而去”。
不光《世說新語》認為他的與眾不同,就連大名人謝安也這麼認為。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王獻之與哥哥王徽之(王羲之的第五個兒子)、王操之(王羲之的第六個兒子)一起去看謝安,酒桌上兩個哥哥拉著謝安說瞭一大堆工作的事,大概的意思是自己今年掙瞭多少錢,自己的書法在紐交所拍賣瞭多少價格之類的,唯獨王獻之對謝安一傢人問候瞭幾句,然後就閉口不言。
迴來的時候,有客人就好奇地問謝安瞭,“你看王傢一共來瞭三個兒子,您幫著看看,這三個兒子當中,將來誰的成就最高!”
謝安也不客氣,指著王獻之的身影說:“小的優。”(王獻之的成就最高)
客人聽著有些不解,就問原因。
謝安迴說:“吉人之寡辭,以其少言,故知之。”大凡傑齣者少言寡語,因為他不多言,所以知道他不凡。”
這種與眾不同的個性,讓他走上書法的獨木橋。
他要證明,書法這條獨木橋上也有與眾不同的。
這個不同就是自己。
他曾經偷偷問自己的母親,我需要練多少年纔能超越自己的父親。
母親隻是笑瞭笑並沒有立即給齣答案。
“三年?”他試著給瞭一個目標,在他看來,這個數字絕對是可以的。
母親搖瞭搖頭。
他咬瞭咬牙說“五年總行瞭吧?”母親又搖瞭搖頭。
這下他急瞭, 五年規劃都不能超越父親,那需要多少年呢?母親依舊沒有給齣終極答案,隻是領著他走到瞭後院。
後院一處角落裏擺滿瞭十八口缸,缸裏早就被人倒滿瞭清水,不等他詢問,母親指著十八口缸裏的清水說:“答案就在這十八口缸水裏!”
那一刻,他似乎明白瞭一切。
比起三年五載這個不切實際的數字,眼前的這十八缸水似乎更有說服力。
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一頭紮瞭進去。
這一紮就是五年。
五年後的某一天,他精挑細選瞭幾幅好字,一臉得意的送到瞭老爹的麵前,在他看來,這些字縱然超越不瞭老爹的《蘭亭集序》,那也是可以比肩的。
然而,現實很快啪啪啪打臉,留下一臉的巴掌印。
老爹一張張掀過,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直到掀到一個“大”字時,老爹的臉上纔微微露齣瞭一絲滿意的神情,然後提筆在這個“大”字下填瞭一個點,就把字稿全部退還給他。
小子,你火候還不夠?
這個評語讓他很沮喪,他看瞭看自己手中的紙和一個個自己精挑細選的書法,依舊不明白自己的火候怎麼就不夠?
他找到瞭母親,並且鋪開瞭自己的作品。
母親依舊在笑,許久纔指著王羲之在“大”字下加的那個點,說道:“看齣門道瞭麼?”
王獻之搖瞭搖頭:“沒有啥不同!”
“吾兒磨盡三缸水,唯有一點似羲之。”(我兒子寫瞭三缸水,隻有一點學的像他爹王羲之)
一點?這個結果,讓王獻之一臉大寫的不服,我差得這麼遠麼?
不錯,你差的不是一點半點,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
那天,王獻之說瞭什麼 ,曆史沒有給齣具體的答案,隻留下瞭一個瀟灑的轉身。
落寞的王獻之重新走迴瞭後院,麵對瞭剩餘的十五缸清水。
如果要評價曆史十大經典的鏡頭,這個鏡頭一定入選。
因為他的轉身,讓曆史又多瞭一位不亞於王羲之的書法大傢。
有人說世間所有的相遇也都是久彆重逢,一次久彆重逢,都是相見恨晚。
書法與王獻之因為相遇,所有久彆重逢。
因為重逢,所以相見恨晚。
因為恨晚,所以締造瞭與眾不同的王獻之。
紮身在書法藝術苦海的王獻之不再局限於自己的老爹,他的視野開始走嚮瞭曆史,走入瞭書法的海洋。
在那裏,他窮通各傢,在“兼眾傢之長,集諸體之美”的基礎上,創造齣自己獨特的風格。終於取得瞭與王羲之並列的藝術地位。(在王羲之沒有碰上唐太宗之前,在書壇上的地位,王羲之的地位一度被自己的兒子王獻之超越(第七子)成為那段時期備受百姓喜歡、多位帝王推崇的的“書聖”。同時代的桓玄就很喜愛他們父子的書法,做瞭兩個書袋,分彆裝著他們父子二人的字畫,放在左右欣賞。)
對於他的超越之路,謝安曾問他:“你的書法與你爹的相比,你認為怎麼樣?”
王獻之不卑不亢:“當然不同,各有所長。”
謝安道:“旁人評價可不是這樣。”
王獻之道:“旁人又哪裏知道其中的好壞呢?”
我就是我,獨一無二的,並比我爹差,我就是這個時代的優質男人。
毫無疑問,王獻之有絕對的自信說這句話。
史載他極重風儀修飾,雖閑居終日,然容止不殆。(即使終日在傢閑居,舉止容貌也不懈怠,他的風流灑脫成為當時之冠。)
這樣的風流人物,到哪兒都是焦點,到哪兒都有人點擊。
國民老公這樣的稱號,一韆多年前,王獻之當之無愧。
最早關注他的是郗傢,郗傢也是名門望族,郗道茂本是王獻之母親的外甥女,長得漂亮不說,性子還很文靜,這樣的優質女青年,錯過瞭那就是對愛情最大的誤解。
王獻之果斷地齣手。
剛過法定的結婚年紀,他就讓老爹齣馬瞭,老爹也十分喜歡這個外甥女,就寫瞭一封求親的書信,客氣地說:“中郎女頗有所嚮不?今時婚對,自不可復得。僕往意,君頗論不?大都比亦當在君耶!”(你傢女孩有沒有中意的對象?(如果沒有),就和我傢小郎結婚,那是再好不過瞭,希望你考慮一下。)
事情沒有太多的懸念,優質男人王獻之結婚瞭。
找到瞭一個自己心愛的女子,有一個自己為之奮鬥的愛好,不缺錢,不買房,還有人交社保,人生到瞭這兒,一切的味道都齣來瞭。
如果沒有後來的變故,我相信王獻之會和妻子永遠這麼沒羞沒躁的生活下去,一直到死亡。
但命運來敲門瞭。
不得不說,命運有時候來敲門的時,未必打開的是幸福的大門,它同樣可以打開一扇不幸的大門。
王獻之並不知道自己的超然灑脫,成瞭另一個女人眼裏最迷人的風景綫。
這個女人叫司馬道福,東晉簡文帝司馬昱第三女,人稱新安公主。
新安公主早年嫁給兵傢子弟桓濟,與這個帶著驕橫的男子,她並沒有多少好感,反而是名聲在外的王獻之入瞭她的眼,這是一個美貌與智慧並重,英雄與俠義的化身男子。
這樣的人,當年想嫁卻沒有機會。
如今她從婚姻裏解脫瞭,(桓濟因參與謀反叛亂而被流放,新安公主與其離婚。)自己還很年輕,這是老天給瞭機會。
她已經錯過瞭第一次,不想再錯過第二次。
麵對突如其來的愛情,王獻之是抗拒的,但再抗拒,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皇帝一紙詔書,令他休妻再娶。
聖旨到的時候,他對自己下瞭狠手,用燃燒的艾草燒傷瞭雙腳,自稱行動不便,不能迎娶新安公主。
但他顯然低估瞭新安公主對愛情的決心,這位對他誌在必得的女人對他說自己不在乎,即使他瘸瞭,變醜瞭,她也要嫁。
這下,他不得不做齣取捨。
他是王傢子弟,縱然他可以不顧一切的違抗聖意,拒絕新安公主,可他的傢人,兄弟姐妹、世傢的榮耀,從小被傢族寄予厚望的他注定不能置傢族利益於不顧。
每次看到此處時,總忍不住在心裏默默心疼這個男人幾秒。
難!
太難瞭!
但再難,他也要做齣決定瞭,他背棄瞭與郗道茂的婚姻。
可憐的郗傢女,隻得打點起自己的小包裹,離開瞭王傢。她理解丈夫的痛苦,離開時錶示終身守節, 誓不再嫁。此時她的娘傢已散,隻能投奔她的叔父。
看到自己的前妻離開,想到她沒瞭父親,沒瞭女兒,現在又沒瞭丈夫,孤身一人,寄人籬下……他被傷心愧疚追蹤瞭一輩子,到死也沒有原諒自己。
據《晉書》記載:王子敬病篤,道傢上章應首過,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
子敬雲:“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傢離婚。”(備注:王獻之字子敬)一句“不覺有餘事,唯憶與郗傢離婚。”(我沒有想起其他的事,隻有和郗傢離婚。)道明瞭一切。
新婚的生活怎樣,史無記載,但根據皇傢對他始終很滿意這一點來看,他對新安公主還是不錯的――畢竟他是本性良善的人。
他心裏還是牽掛著前妻。因為是錶親,所以還有禮節上的親戚往來。但已不能見麵,隻能偶爾通過信函傳達問候,他曾給離婚後的錶姐寫過一封情書,述說自己被思念弄得快要發瘋,這封信無頭無尾,沒有落款,收在“王獻之文集”的雜帖中。
信曰:“雖奉對積年,可以為盡日之歡。常苦不盡觸額之暢。方欲與姊極當年之匹,以之偕老,豈謂乖彆至此!諸懷悵塞實深,當復何由日夕見姊耶?俯仰悲咽,實無已已,惟當絕氣耳!”
大意就是說:我和錶姐生活多久都不會厭的。即使是年復一年地相對,也可以當作是一日之歡。那種額頭觸著額頭的歡暢,隻是遺憾不能再盡興一點、更盡興一點。正想著要和錶姐成雙成對,白頭偕老,哪知道命運如此不順,分離到這個地步!實在是傷心惆悵啊,什麼時候纔能白天晚上都見到錶姐呢?我隻能仰首低頭悲嘆嗚咽,實在沒有辦法啊,要跟錶姐見麵,隻能等到我斷氣罷瞭。(或者說,我氣得差點斷氣?)
這種毫無迴天之力的男人錶白,通常情況下,一個女子收到這類信的女子,隻有更絕望一步,常常會死得更快些。
郗道茂與他離婚之後,迴到郗傢不久鬱鬱而終。
郗道茂的死讓他心中哀痛不已,即便是他與新安公主成婚之後,官運亨通,官至中書令。新安公主對他深愛不已,但他再沒有快樂起來,他常年磕藥,再加上當年為避國婚燒壞瞭腳留下後遺癥,他不到四十歲就受病痛摺磨,在死前一兩年的往來書信裏,他總要提到“我的腳啊我的腳”――那個令他痛苦瞭整個後半生的腳:
“晝夜十三四起,所去多,又風不差,腳更腫……”
“奉承問,近雪寒,患麵疼腫,腳中更急痛……”
“僕(自稱‘我’)大都小佳,然疾根聚在右髀。腳重痛,不得轉動。左腳又腫,疾候極是不佳……”
他已經預料到這病是凶多吉少瞭。
他病危的時候,傢人為他請來道士。按道傢的規矩,應該嚮天神報告自己生前的得失,類似臨終懺悔。
問:“你此番來(天國)有什麼要懺悔的(來有何異同得失)?”
他說:“我一生做事都憑良心,沒有什麼要懺悔的。隻有一件事情,讓我一直不安,就是和郗傢女離婚的事。
當年的背棄令他對郗傢女心生愧疚而念念不忘,愛這樣慷慨,忽然就讓我遇見瞭你;愛這樣吝嗇,短暫的,容不得我多說一句,我愛你。
錯過的,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生。
參考書目:《世說新語》
《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