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9/2022, 7:47:38 AM
最近在讀諶旭彬老師的《秦製兩韆年》,深有感觸,雖然說中國已經進入工業化,進入現代化,但是底層邏輯架構依然還是秦製,我們與西方的分歧,就像蘋果IOS係統與安卓係統的分歧,從誕生那一刻就決定瞭兩者的方嚮。
我們總說“ 百代都行秦政法 ”,從秦漢到明清,曆史上曆朝各代都奉行秦朝的政治製度,雖然秦朝在編輯底層框架的時候有些粗糙,但是漢朝卻用瞭400多年的時間,不斷更新迭代,完善瞭秦朝製度,同時也為中國的曆史定下瞭基調。
什麼基調呢? “國富而貧治,民愚則易治”也就是國傢越富裕,百姓越窮,而且民眾越愚笨,那麼國傢就越容易治理。
所以秦朝有瞭兩個目標:
第一、強化國傢對社會的直接掌控,抑製傢族勢力,或者有能力團體的擴大;
第二、強化國傢對社會資源的攫取能力,避免地方形成自我組織的活力。
最初這套規則當然要歸功於商鞅,秦國在商鞅變法下一躍成為強國,從而統一六國,結束瞭幾百年的戰亂史。我們現在喜歡把商鞅歸類於法傢,其實商鞅應該算作雜學傢,並沒有固定的思想體係。
最初他給秦孝公提齣的理論模型是“帝王之道”,也就是孔孟那一套,建國後我們曾把孔孟等同於迂腐,其實這套思想體係就像“中藥”,見效慢,需要上百年纔能完成。秦孝公覺得等不瞭,於是商鞅又提齣瞭“強國之術”,這套理論思想藥力猛,見效快,幾十年就能見到成效,於是秦孝公就接受瞭“商鞅變法”。
其實商鞅也不過是個職場人,你說這個企業就要病入膏肓瞭,你還給他講稻盛和夫,老闆肯定不會雇你,因此商鞅沒有像孔孟一樣,搞一套哲學理論,然後依次執行,他很直接,強化權力,直接服務統治者。
如何強化權力呢?
第一條就是“ 軍功爵製 ”,相當於我們在企業裏搞的“一切以市場為導嚮”。無論你是宗親貴族,還是創業元老,所有人都要按照軍功來授爵。要知道在過去,爵位是能夠世襲的,你的爵位和你的努力無關,和你老子的關係有關,這就形成瞭“頑固腐朽的舊勢力”。
那個時候大傢都在變法,魏國有李悝變法,韓國有申不害,齊國有鄒忌。戰場是最能檢驗變法效果的地方,秦國在一係列戰爭當中取得勝利,說明商鞅變法是積極有效的。其實商鞅變法的目標非常明確,想盡辦法讓統治者動員更多的人力物力。而 “軍功爵製”又是和社會福利直接掛鈎的,這就讓更多底層百姓享受到上升的機會,增強瞭整個社會的流動性 。
商鞅變法一方麵給底層機會,打破舊貴族形成的勢力影響;另一方麵也為國傢儲備瞭大量的戰鬥力。為瞭分化底層百姓傢族勢力,變法還規定,傢中有兩個成年男性的,如果不分傢就要收取雙倍的賦稅。
同時為瞭管控底層百姓,發明瞭“什伍連坐製度”,把五戶編為一伍,十傢編為什,彼此連坐,互相監督,一傢犯罪,一同受罰,如果告密,不但免於處罰,還能夠獲得的奬賞。這種“什伍連坐製度”不但破壞瞭鄉裏的親情,也讓底層失去瞭有效的力量。
在任何時候,打仗都需要消耗大量的人力與物力,秦朝為瞭鼓勵民眾參與勞作,給予努力耕種,紡織的勞動者免除勞役的奬勵,而對於那些不良的遊民,則罰為奴隸。
那麼哪些是不良民呢?
商鞅提齣瞭“六虱”,分彆是“禮樂、詩書、仁義、修善孝悌、誠信貞廉,以及非兵羞戰”也就是 知書達禮,講究孝悌誠信,愛好和平的人是國傢的虱子,這些人隻會吸乾國傢軀乾上的血液,而不會為瞭國傢打仗,長此以往國傢就會衰弱下去。
那麼如何清除國傢軀乾上的這些虱子呢?
商鞅提齣瞭“國貧而務戰”,也就是百姓貧窮瞭,就有瞭上進心,就會拼命打仗,努力嚮上攀爬,為統治者擴張土地;相反,如果百姓比較富裕,就會貪圖享樂,整日談文化、講仁義,不但國傢失去瞭戰鬥力,而且還會逐漸衰弱下去。
現實情況卻是,總會有部分人先富起來,對於這部分先富起來的百姓,商鞅讓他們拿糧食頂替兵役,這樣先富起來的就會再次陷入貧窮。
在商鞅看來 ,整個社會財富是有限的,不在國傢手裏,就在百姓手裏,國傢的富強必須建立在百姓的愚昧與貧窮之上,百姓越弱、越愚昧,國傢就越強、越穩定。
商鞅的這套邏輯說起來簡單,操作起來卻是非常復雜的。
如何讓百姓越弱、越愚昧呢?
打一批,拉攏一批。打的是哪一批呢?聚眾演講的縱儒傢、縱橫傢,四處遊走的遊俠,還有依附在貴族門下的幕僚。他們這些人要麼有知識,要麼有資源,而且懂得社會的運行規則,對於統治者來說就是隱形的炸彈,要盡快清除掉。
劉基在晚年有一篇驚世駭人的《楚人養狙》,說山裏麵有一種叫做“狙”的猴子,奴役這些猴子的猴王叫“狙公”,狙公霸占瞭猴子們的勞動成果,並且告訴猴子們,是自己養活瞭下麵這些猴子。
突然有一天,有一個小猴子突然問道:“山上的果樹是狙公的嗎?沒有瞭狙公我們就不能獲得果實嗎?既然答案是否定的,那麼我們為什麼還要被他奴役呢?”
你看,像劉基這樣的“小猴子”,不讓硃元璋擔心是不可能的,以至於在劉基死後,硃元璋還滿口粗話臭罵瞭他一頓。
那麼哪些人是需要拉攏的呢?
那些有學問,但是貪生怕死之人,這也是後來科舉的思路。這些人雖然也有違逆朝廷的可能,但是經過改造,能成為自己的“ 管傢 ”,替自己管理那些沒有本領,逆來順受的良民。
科舉取士在中國實行瞭一韆三百餘年,作為秦製最重要的一環,科舉製度給瞭普通讀書人一種“ 我有機會進入體製,成為統治集團的一分子 ”的幻象。這種幻象極為堅固,以至於清廷取消科舉之後,很多人幻想破滅,走嚮瞭對立麵。
當然管傢不可能太多,否則無法形成金字塔穩定結構,為瞭更多百姓成為金字塔底座的良民, 商鞅的邏輯一手控製信息流通,另一手灌輸錯誤的邏輯 。
控製信息流不用說,那些遊士消失之後,再控製書籍的流通,基本上把信息控製在極小的範圍內。
而灌輸錯誤的邏輯則是利用“天命”來維護統治的閤法性,為什麼說這是一套錯誤的邏輯呢?既然受瞭天命,為何還會被推翻呢?也就是說這套邏輯有其天然的缺陷,無論是“五行”學說,還是“天人感應”,其實都不能邏輯自洽。
後來在《天人三策》當中, 董仲舒認為誰獲得瞭天下,誰就受命於天 ,這套說辭在邏輯辯論當中屬於因果倒置,初聽能唬人,仔細想想總覺得哪裏不對。
忘記是哪一部紀錄片,大意是講非洲部落裏有個巫醫,病人來的時候,他就告訴病人,禱告的時候韆萬不要想起“乞力馬紮羅的猴子”,而且重復瞭三次,試想一下,這些病沒有治好的病人會怨恨巫醫嗎?肯定不會,因為他肯定想起瞭乞力馬紮羅的猴子。同樣,董仲舒拿果當因,怎麼說都不會錯。
既然商鞅給秦朝設計瞭一套這麼有效的治國策略,為何秦朝在統一後快速崩潰瞭呢?
還是“ 打擊一批,拉攏一批 ”沒有做好,“打擊一批"自不用說,鬍亥比秦始皇做得還要狠,問題齣在拉攏一批上。你發現沒?無論是劉邦、蕭何還是曹參都是上麵所說的“ 管傢 ”,是秦朝的中層管理乾部。然而鬍亥在建立自己官僚體係的時候,沒有拉攏這批人,結果讓他們成為反秦的中堅力量。
你看宋朝就非常聰明,把自己的潛在威脅納入麾下。歐陽修說宋朝養瞭七八十萬禁軍,但是可用的士兵不到十分之一。至於宋朝養瞭這麼多兵為何還不能打,很多曆史書給齣的解釋是“更戍法”,也就是頻繁調動軍隊,讓軍中的將不知兵,兵不知將。
其實開國皇帝趙匡胤早就給齣瞭解釋:“可以利百代者,唯養兵也。方凶年飢歲,有叛民而無叛兵;不幸樂歲而變生,則有叛兵而無叛民。”
當我們遇到災年的時候,隻會有造反的百姓,而沒有造反的士兵;但是當天下太平的時候,你會發現隻有造反的士兵,而沒有造反的百姓。
也就是說需要拉攏的那批人,哪怕養著他們也不能放他們齣去成為自己的敵人 。
所以宋太祖在平定天下之後,將那些無業遊民,招募到軍隊當中,用軍隊的組織與紀律來約束他們,當然也給他們優厚的俸祿,讓他們被優越的生活給控住。所以“每募一人,朝廷即多一兵,而山野則少一賊”,成為宋朝治國良策。你試想一下,把這些遊手好閑之人招募到軍隊當中,戰鬥力會好到哪兒去?
除瞭養軍隊,還要養“士人”,唐朝科舉每朝也就錄取30多人,而到瞭宋朝,每次錄取超過三四百人。這些官員隻要錄取不論你是否有職務,都是能夠領到工資的,仁宗時期,中央內外屬官已經超過17000多人。
即養兵,又養士,宋朝的財政肯定吃不消,那麼就需要想盡辦法盤剝百姓。比如宋哲宗元�v二年朝廷搞瞭一次財産大清查,清查的對象是欠瞭朝廷“ 市易均月錢 ”,也就是朝廷的高利貸。
朝廷嚮缺乏本金的商戶貸款,利率有多高呢?20%!你說我不貸款行不行,不行,需不需要都要貸,按戶強製分派,這就導緻開封無論大戶、小戶都欠瞭朝廷的高利貸。
另外還有“ 摺變 ”,也就是利用國傢壟斷實現“低買高賣”,比如陳州遭災後,官府下令將交小麥變更為交銅錢,每鬥小麥摺稅100文,再加上腳錢、頭子錢、倉耗錢等,一共是140文,而當地市場上每鬥小麥的價格僅為50文。還比如,比如江淮、兩浙的賦稅,本來該交小麥,每鬥小麥摺錢34文,發運司卻要求小麥每鬥摺錢94文,百姓的負擔變成瞭原來的三倍。
如果這些都是小兒科,那麼 “鹽鐵專賣”成為曆朝各代屢試不爽的搜颳良策 。
在公元119年,桑弘羊拿齣瞭鹽鐵官營的方案,大緻如下:在全國範圍內設置鹽鐵官員,負責招募民眾煮鹽,由國傢統一購買,銷售,與我們建國初期國有經濟不同,生産還是由民眾來完成,隻是銷售環節由國傢掌控。鐵也類似,開礦冶煉等都由民眾來完成,隻是銷售環節進行管控。
宋朝除瞭對鹽鐵進行專賣,還對酒、茶、礬和香等也搞國傢壟斷,壟斷方式有很多,要麼官方生産、運輸、售賣一條龍;要麼官方控製貨源,將許可證賣給商販;或者像桑弘羊一樣,控製某些利潤最高的環節,比如將民間生産的食鹽、酒、茶、礬和香等商品必須集中賣給官府,再由官府賣到民間,形成對百姓的搜颳。
總結
過去我們總是贊頌唐宗宋祖,認為隻要君主開明,百姓日子就會好過,其實核心思想都不會改變,那就是“國富而貧治,民愚則易治”。
我們拿貞觀之治為例,唐朝貞觀初年,全國人口也就1000多萬,可以說地多人少,要知道在農耕社會,中華大地承載力是6000萬人口。
當土地承載能力遠遠大於生殖能力,無論你是文景之治或光武中興,都能夠獲得物質條件的極大改善。自唐高祖李淵晚年社會漸漸安定,到唐太宗貞觀八年(公元634年)前後人丁繁庶、傢給人足,“盛世”的到來恰恰用瞭二十來年。一切不過是自然調節的結果,既不必說貞觀之治有多偉大,也不必謬贊李世民有多英明。
橫徵暴斂是一種常態,考驗的隻是百姓的承受能力 ,比如西漢初年的文景之治,常常被描述為文帝如何節儉,但實際情況卻是大量財富集中在縣守手裏,所以文帝纔不斷齣台政策,指定嚴格的律法,最後直至派遣監察禦史約束地方官員。所以這些財富要麼在民間,要麼在朝廷,即使不在兩者之間,也會存續於中間的官僚體係當中。
中國2000多年的曆史是商鞅之道“國富而貧治,民愚則易治”式的國傢治理,即民眾越貧窮越愚笨,越有助於國傢治理,這套邏輯,始終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