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3/2022, 3:20:42 PM
2014年剛開始,我和小創在上海五原路96弄租下一套底樓兩室老房子。一間做三明治的工作室,一間做故事星球圖書館。
那個時候三明治剛成立三年,剛露齣些頭角,但又不是大傢能看懂的方式。是一個媒體嗎?不像,內容大多數是素人的故事。是一個自媒體嗎?內容也不是我一個人的嬉笑怒罵。是一個社群嗎?是有那麼一群有趣的人聚在三明治,但是看起來沒什麼“變現”方式。這樣的一個“平台”值得花真金白銀租一個工作室,全職來做嗎?
其實這個疑問,到今天還存在於聽聞過三明治的很多朋友心中。
一個30多歲年富力強的男性,傢有二孩,又不是富二代,花全副心力來做這麼一件事。很多人好奇得不斷到五原路登門一探究竟。
也有好心的朋友介紹瞭投資人,那是2015年創業融資的高峰時期,有幾個投資人見過我之後都禮貌地笑笑:“李老師真是文化人啊。”
成立工作室後第一個開發齣來的主業是做非虛構的綫下寫作課。小小的工作室一次隻能容納8個學員,一次工作坊總收入1000多元。每月四次。很多人懷疑怎麼還有人願意花錢來學寫作,這些寫作對他們有什麼用?能在刊物發錶嗎?以後能做作傢嗎?
開始做一件事之前,最怕想得太遠。開始做一件事之後,最怕想得太近。
從夏夜到鼕夜,每當學員捧著自己剛寫齣來的那幾行字,在老房子裏讀齣來的時候,那些詞句穿越古舊的窗戶,飄到今天成為網紅街區的“555”一帶。那些聲音背後飽含的故事,中和著這個世界最主流卻讓人厭倦的敘事。
傢庭主婦來這裏尋找自己未竟的文字夢,攝影師來學習如何從鏡頭語言切換到筆下,一位管理犯人的獄警來寫下她看到的場麵,一位從蘇州趕來學習的拉拉,她的女朋友一直陪在門口的小沙發上。一位從鄭州坐臥鋪火車趕來的學員,是沱牌大麯白酒的銷售文案,一個15歲女孩的母親硃衣,她寫下自己的父親在人生最後的日子和她講的一段往事:連隊駐紮在北京電影製片廠,謝鐵驪導演拍攝解放以後第一部彩色寬熒幕電影《大河奔流》,找父親扮演瞭警衛角色。
“我坐迴小闆凳,呆呆地看著他。他裸露在外的兩隻手臂也是暗黃色的,上麵散落著一些深褐色的斑。薄薄的皮膚軟塌塌地,青色的血管扭麯地凸立著。一根一根,像是吸血的水蛭。
……
一陣莫名的焦躁感襲擊瞭我。這些是什麼?是一個人的一生嗎?我覺得我用這種方式完成瞭對父親一生的描述嗎?可是那些細節呢?那些父親並不願說齣的往事呢?尤其是父親的感受呢?他一生的感受,此時的感受,我記錄下來瞭嗎?這些乾巴巴的文字等同於一個鮮活的生命嗎?”
古人說,倉頡造字,驚天地,泣鬼神。而當我接觸到和我一起相處於人世間的這許多故事的時候,也會有戰栗感,會上頭,會感知到這背後的能量交換。
與其說我是在收集故事,其實我隻是在召喚他們體內把自己的故事講齣來的那股力量。
當那股力量被發動起來,一個人會變成和以往不一樣的個體。他會懂得如何收集生命中的碎片,體察每個碎片的意義,也體會其他人的感受,獲得錶達力和共情力。
“發掘故事”這件事,讓我癡迷。三明治的內容也開始轉嚮,從2015年之後,我們越來越多發錶每個普通個體被發動瞭這股力量之後錶達齣來的真實故事。
已經不能用“工作”來定義我做三明治這件事的過程瞭。它是一種天然的吸引,每個人故事的背後,像灰頭土臉的蘿蔔帶齣來的根係一樣龐雜。它開始指嚮瞭我們每個人為什麼,要怎樣在這世上生活的龐大命題,而刺穿那些理所應當的麵具和自以為的無奈循環。
這是三明治成立十一年記錄的部分故事
我從2002年開始入行媒體 ,見證過媒體最後的高光時刻。媒體是一個工業化體係,批量地生産信息,當中有一部分齣色的記者或者特稿承擔瞭更大的社會議題挖掘和呈現的功能。
而正因為媒體的工業化,它對信息的生産有強烈的自上而下的主導權,由一個個編輯部所決定。它也天然追逐流量,追逐名人效應和眼球效應。
個人通過媒體的形式進行錶達,並不是一件新鮮事,早在20年前的BBS和Blog時期就已興起。但個人的媒體化,在微信公眾號流行起來之後 ,迅速被矮化為“自媒體”,在中文的語境裏,這一稱呼偶爾帶些不屑或者貶低,潛台詞是它們會追求流量而編造或者誇大信息。而個人up主或者社交媒體賬號,往往被視為高度娛樂性的內容生産。
因之, 一個普通人的錶達途徑,在充滿商業性而駁雜的當今社會傳播圖景裏,是非常狹窄的。 而個體錶達這件事,有時並不是要像新聞那樣進行大眾層麵的傳播,而隻是想吸引和自己有相似誌趣的人,甚至,也可能隻是為瞭一種自我梳理和呈現。
這樣的需求在一個“後媒體時代”是很難被看見的,新興的互聯網社交媒體時代也因其碎片化而不能完全滿足完整的個體錶達。這樣的需求也代錶瞭一種個體權利的迴歸,一個人的話語權如何不被傳媒媒體利用成為某個選題選用的例證,也不被商業化所綁架,而是由獨立個體決定的錶達呈現方式?
我們統計過參加三明治短故事的學員樣本,他們報名的動力裏麵,寫齣被發錶的文章僅僅排在第四位的需求。 第一位的需求,是完成一篇完整的作品,作為給自己或親人的紀念。 第二位,是瞭解自己可改進的寫作方嚮,獲得專業編輯的點評指導。
在三明治,文字首先不是專業者試圖獲得個人認可的晉級階梯,而是一種人與人形成情感連接和價值傳遞的介質。這是一個對自己的生命過程有思考能力的寫作社群。
不知為什麼,我對普通人的寫作興趣大過於傳統媒體的生産。我從每一個人的錶達中湧現的生命力中獲得能量,獲得對世界更多層麵的理解,也認識瞭很多有趣的朋友。
早在2007年,我開始做一個普通人的寫作社群,叫 “iColumn愛專欄” ,邀請全球各地的華人朋友來寫他們身邊的故事。而在2011年,從英國迴來後,我更加認為中國本身有更多值得書寫的故事,所以就做瞭 “中國三明治” 這個平台。
我不太願意活在傳統媒體的舊夢裏,也不太願意以老媒體人自居。內容的創作是流動而不斷創新的,我更擁抱新的創作方式。比如說 555 project 這個在地研究項目,確實是媒體化操作的一種延續,但它的方法論和執行理念都是非傳統媒體化的。我們吸納瞭建築、設計、策展等各種專業力量來操作這個計劃,它也不消費或者獵奇街區裏的居民,而是對他們進行社會學意義的故事化呈現――而在傳統的社會學和人類學田野裏,受訪對象的故事是不會被完整呈現的,往往隻是結論的論證過程。
每個街區,每個城市都需要像一個人一樣具體地被看見,被尊重,被允許自主地發齣聲音。 我們的方法論從個人身上跨越到瞭在地。
與此同時,小創的“故事星球Storyland”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這件事在商業上很容易被理解:國內沒有達到基本水平的社區圖書館。而且一個圖書館不隻要有書,還要有懂書的人,以及懂得如何引導閱讀乃至進行自我創作的導師。
英文童書因為發展成熟 ,有眾多齣色的作者,無論從繪畫、故事、藝術錶達力到價值觀傳遞上,都能給中國孩子一個純粹的新世界。小創以一種“無國界”的推介方式,把這個世界上的美好東西通過閱讀帶給中國的傢庭。
從某種意義上,這符閤上海中産傢庭對孩子們的培養期待。他們期待自己的孩子能夠變得更加全球化,能夠自如地用英語獲取世界的知識和觀點,並在這個過程中,把英語作為第二母語成為人生道路上推進的利器。
故事星球的業務迅速壯大,很快搬到瞭常熟路、建國西路,開齣瞭不同的空間。
但是在小創的內心,這件事情並不該隻是被如此解讀。
繪本裏的故事,無論虛構還是非虛構,它們都在喚起每個人的一種“返祖”記憶。每個民族的起源都是經由故事傳說,每個人在繈褓之中都是伴著父母講述的故事睡著。 故事不是達到某個目的工具,它本身就是一種將世間萬物組閤起來的呈現方式,背後都是講述者的能量貫穿。
但從某些時候開始,故事被拋棄瞭,隻能存在於積灰的書本之中,或者被刻意地包裝在娛樂工業化的電影裏。它好像成為某種虛假的,騙人的東西,僅供娛樂和營銷。而無數真實的故事被消解在疲憊的生活日常,“這就是生活呀”,人們總這樣說,試圖讓自己的內心對旁人的遭遇不再輕易拂亂心神,久而久之也接受瞭模式化的生活,忘記去創造自己的故事瞭。
我們的孩子也早早被這種模式化的“教育”所涵蓋住瞭。小時候聽故事是為瞭學英文、中文,學習一些有點陳舊的做人道理,然後從小學開始就被送進學習的流水綫瞭,不是為瞭學習本身,而是為瞭學習如何“內捲”勝過其他同齡的競爭者。學的知識大多數最後很難在大腦留存,隻留下一個空洞的內心。他們最被灌輸的故事是成功學的故事。
故事可以是孩子們瞭解世界,瞭解一切領域的入口。無論是書本、電影、戲劇等等形式,故事讓孩子們告彆單純的“知識”習得勞動,而從情感上連接,邏輯上理解每一個社會領域,從而發現他們自己真正的興趣方嚮。
我們認為兒童中文寫作被作文化也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所以從2017年,我們創辦瞭三明治的文學社項目,幫助兒童做真正的中文寫作錶達,這是一種植根於生活的創意寫作錶達,和一切應試無關。我們通過作傢、媒體人把今天中文領域最活躍,最有打動力的寫作方法直接導引給孩子,讓他們知道“活”的寫作語言是怎麼樣的,而不是陳腐的要求背誦下來的範文。
我們邀請中外作傢直接和孩子對話、交流、通信、點評作品。我們讓孩子們直接參與藝術項目和演齣。
著名童書作傢、《小屁孩日記》作者Jeff Kinney來到故事星球與孩子們互動
通過中英雙語帶來的認知範疇,我們還引入瞭兒童哲學工作坊,設計思維工作坊、戲劇工作坊等多種啓發形式。對於在這個體係中成長到少年階段的孩子,我們做瞭“少年三明治”項目,邀請每個領域的名傢直接來給孩子們講述各領域入門的ABC,而且不是講述,而是通過工作坊、現場進入等方式讓他們在動手中直接體會。
在2021年夏天,我們升級瞭三明治的logo。
三明治和故事星球的綫下空間閤並成為三明治文化中心
Own Your Own Story也是我們新的slogan。每個人都可以做自己故事的創作者。
我們想讓每個孩子知道,做一名創作者是一件很自豪的事,它並不是憂心忡忡的大人所擔憂的吃瞭上頓沒下頓的職業方式,或者被當做少數成名者的墊腳石那樣的悲摧,它是未來人類之所以為某個領域付諸努力的最大源動力,“工作”這個詞匯可能消亡,因為它隻是大工業化的産物,並不一定能發動個體的能量。
無論3歲還是90歲,一個人能真正“擁有”自己的故事時,他就真正擁有瞭自己的人生。
三明治這十一年來所做的事,無論在媒體、教育、文化領域都很難被歸類,也很難被大眾所完全理解。但我們仍然充滿期待地步入第十二個年頭。
在一個變幻無常的世界,同時做著兩個綫下實體空間和在綫運營,團隊一共90+名成員,探索著前所未有的模式,這是一個不小的實驗。
很多求職者來問我們的願景是什麼?
在精確地描述它之前,如果你和我們對以下有相同的感受,那你可能就和我們有相似的價值觀:
・ 人生有諸多的愉悅、痛苦 、矛盾,都事齣有因,其背後就是個體故事。個體的歡樂和悲傷,在這個社會仍然很少被看見。
・ 中國有巨大的沉睡著的故事和人性,等待被挖掘。有很多從未錶達自己的群體。
・ 有眾多的孩子,需求被幫助從傳統的教育模式中跳脫齣來,認識到人生的展開有很多可能性。
・ 中國很多廣大的土地,還沒有被人認知它真正的價值和獨特的聲音。
・ 全球化的世界,如何跨越種族、政治、戰爭、文化差異達到真正的共情、溝通和相互學習?
我們所追求的個體探索,並不是不顧及他人的小我探索,而是在看見他人的同時看見自我。 先讓自己看見自我,再讓他人看見你 。
十一年是不短的時間。在2011年再之前的十一年,正是邁入新世紀的2000年。那是我第一次在北京進入社會,加入第一次互聯網大潮中的打工。那也是我第一次擁有QQ號碼,第一次到上海旅行,第一次感到世界的運行邏輯和傢鄉潮州相去甚遠。我看見一個21歲的小城青年在北京開始伸展舒張,開始麵對自己的性格暗洞,開始通過互聯網的時代大潮舉一反三暢想以後能做的事。
那麼再十一年之後,2033年,我們會如何來迴頭看三明治所做的事情呢?
我也萬分期待。
是為三明治十一周年記。
李梓新
三明治創始人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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