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7/2022, 12:42:21 PM
這周一,浙江大學新學期正式開學。
浙江大學建築與城市發展國際研究中心副主任、浙江大學建築工程學院副教授陳帆再次來到玉泉校區,他正在指導研究生做一個浙大建築規劃産學研聯盟的課題――浙大建築學科發展史。這個課題中,包含一個建築學科繞不開的人物的研究。
(浙江大學玉泉校區)
這是一個曾經在建築學科裏“埋藏”瞭多年的名字,常常見到“它”,卻沒有人知曉“他”。
在七十年前,1952年浙江大學正式選定玉泉寺北的老和山山麓作為新校址,以及緊跟上的校園規劃設計曆史中,這是一個不能不提的名字。
1950年代初,這位設計師幾乎是憑“一己之力”,設計瞭玉泉校區最早的一批建築:教一至教四,一捨到八捨以及機械工廠、俱樂部、學生食堂、校門。
2017年,浙江大學玉泉校區建築群入選為浙江省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2013年浙江大學建築設計院成立九十周年時,陳帆在設計院門廳裏看到一張巨大的打印圖紙:浙江大學(玉泉校區)第一教學樓的立麵設計圖紙。陳帆心裏一驚: 這是一位功力極其深厚的設計師;隻用一支鉛筆,就自如地在圖紙上畫齣各種綫條,深淺、粗細都能精確控製。
(何鳴岐先生繪製的浙江大學玉泉校區第一教學大樓前立麵圖)
看設計師的名字:何鳴岐。他不認識。一查纔知道,何先生生於1903年,從1952年開始到1971,應該都在從事建築領域的工作。
(工作中的何鳴岐)
陳帆1990年開始在浙大任教;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何鳴岐”這個名字。他去問係裏的老師、建築圈的朋友,大多和他一樣完全不瞭解。“因為他完全是一個普通的人。”
但是他完全是一個不普通的人:
除瞭參與玉泉校址選址,負責校園整體規劃,設計浙江大學的這些教學樓、宿捨,我們查找先生的履曆,他從小讀私塾,青年時期讀過商校,在嘉興老傢時就設計過房子。
他在之江大學上過學,與中國第一代建築設計大師陳植先生亦師亦友。傢裏人說,何先生與詩人、翻譯傢硃生豪先生,詞學宗師夏承燾先生都是故交。
他愛好繪畫、篆刻、書法,文學,是一位藝術修養極高的知識分子。
但是一切又是很模糊的:
何先生幾乎不跟子女講他的工作,身後也沒有留下迴憶錄,講述他的設計,他的想法,他的交友,他的一切經曆。
我們想試著從浙江大學校園裏老房子,校捨的設計圖,學校的材料、杭州的城市建設檔案中,何鳴岐先生傢人的講述裏,收集各種碎片的綫索材料,這麼一點點拼貼齣一幅何鳴岐先生的一幅剪影。
這幅剪影遠不完整,拼貼齣來的“何先生”細節尚且模糊,但是他已經是立體的,豐沛的:這些“貼片”,在闡釋何先生對待建築的深情與敦厚;也在某種程度上,解答瞭他當時為什麼做瞭這樣的選擇。
在這個年代,廓清先生的輪廓,亦能更加理解當下的自我。
有一個認識何先生的好方法,就是去看他的作品。 (下文中“浙江大學”均指今天浙江大學玉泉校區)
2022年2月17日,杭州下雪。我和浙江大學建築係副教授陳帆約在玉泉校區見麵。
陳帆特意選在校門口的位置,想先給我講兩件事物。他指瞭指現在校門北側:當年浙江大學新校址的校門,由何鳴岐先生在1956年設計。
在陳帆1982年入讀浙江大學建築係時,也隻能從老照片上見到老校門,“那時候學校門口有一大片雪鬆林。”
我們和正陸續返校的學生流一起,慢慢往校園裏走。每年春學期開學,江南通常尚處春寒料峭時節:1954年的春假裏,隨著學校新校捨建設逐步進行,當時機械土木等係最先遷入新校園。
不知道那年的初春,杭州有沒有風雪?無論如何,此處“似聽鬆風漱玉泉”,正是讀書的聖地。意氣風發的青年們住進瞭新建成的學生第一宿捨(一捨):上課在樓下,住宿在樓上。
(“大U”造型的第一宿捨)
一捨,著名的“大U”(設計時為“U”形樓),正是按照何鳴岐先生的設計圖,浙江大學新校址上建造起來的第一幢樓。
按照規劃,與一捨對稱的有一幢二捨。但是今天的浙江大學校園裏,並沒有這樣一幢“大U”二捨。
這是陳帆提醒我注意的另一個細節,校門口區域有一張校園平麵圖。“你看這裏所有的樓都是正的,隻有一幢樓是歪的。”他指的正是“大U”。
有件事很好玩:如果以指南針為準,“歪”的“大U”,纔是正南北朝嚮;浙江大學校園裏彆的樓都是麵朝南偏西15°。
到底是誰歪瞭?
走到正對玉泉校區毛主席像的位置來看:我們正站在一條西至老和山、東接浙大路的大道上,這是浙江大學的主中軸綫。
學校教學區與生活區各有一條中心軸綫,是依據校園背靠的老和山山脊綫,從兩座山峰垂直放射齣的東西嚮直綫;另外平行於山脊綫的直綫,作為南北方嚮參照。浙大校園內所有的樓房,以此“十字”作為正方嚮。
所以符閤外部世界正南北嚮的“大U”,在學校裏是歪的。也是因此,當年浙江大學校園興工建設開始後不久,被叫停瞭一次。
1953年夏末,前蘇聯援建專傢穆欣(音譯)坐在俯瞰杭州城的直升機上。他很快發現,正在建設的浙江大學有點問題:對,問題正是第一幢竣工的一捨樓,“歪”瞭。
一說,就是如果後期都以“大U”為準,學校的中心軸不能與老和山脈垂直。
陳帆聽過另外一說,“這個方嚮的規劃,可能不符閤當時蘇聯專傢協助杭州市所做的城市規劃。”據說幾個標誌建築物(群)的中心軸,從各個方嚮指嚮西湖。
根據專傢的意見,結閤學校發展設想,由何鳴岐先生執筆,重新對浙江大學校園總體規劃進行瞭調整。
時間就更緊張瞭:浙江大學在大學路的舊校址,已經轉讓給瞭浙江省衛生廳(後來在那裏設立瞭浙江省中醫學院等單位);全校師生需要盡快搬遷至新校址。
1954年9月,新的總體規劃草案通過審查。與此同時,何鳴岐先生對校捨的設計方案一直在進行;這其中,包括瞭後來成為杭州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1-6號教學樓(教一~教六)。
陳帆形容那是何先生的一段“極其拼命”的歲月。
(浙江大學第二教學樓)
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院係調整,設在杭州的之江大學撤銷,之江大學建築工程係並入同濟大學。原之江大學建築係的何鳴岐先生,來到浙江大學土木係(當時浙大還沒有設立建築係)工作。
“何老師當時幾乎憑一己之力,設計瞭校園的第一批校捨。”浙大現存圖檔清晰記載,當年何先生齣一份圖紙,基建就造一幢樓,教學樓和宿捨樓兩邊同步建設。
但是當這些老房子矗立在今天的人們眼前時,它們身上一點都不見時間的焦灼,自帶靜氣,氣度非凡。
雨雪越下越大,空氣中越發泛起香樟的香味,站在校園裏,人心澄明。
教一、三、五與教二、四、六,以主中心軸綫呈南北方嚮兩兩對稱。這個格局,形成瞭一種很有意思的觀看老房子的方式:
老房子是一種豐富的結閤體――
遠觀:教一、教二采用中西結閤的建築風格。
近看老房子,就像是打開瞭祖傳的寶匣子,裏頭有各種各樣傳統中式的構建、紋樣:
教一左右兩翼,各有一扇垂花門,這是北京四閤院裏二門的典型範式。
(教一垂花門的垂蓮花和雀替)
雀替(中國建築中安置於梁或闌額與柱交接處,承托梁枋的構件)上有捲頭紋;正門台階兩側的勾闌和抱鼓石;屋身底部簡化的須彌座(菩薩像的台座,後來代指建築裝飾的底座);屋簷上的蔓草,正廳平��(qí 天花闆)上的蓮花活色生香。
我們再往樓上跑,一路走到教一右翼的天台。趴在何先生設計的106�M的女兒牆(建築物屋頂周圍的矮牆,作用是屋頂雨水漫流)上看風景。這個高度高於現代建築對女兒牆的標準,我想先生在這裏設計瞭一個非常實用的空間:形成開闊的屋頂平台,同學們可以在這裏搞搞BBQ?
從牆邊一轉過身來,就看到屋頂的山花牆(歇山頂兩側形成的三角形牆麵):驚喜!鴿子鴿子!剛纔在遠處能望見的屋頂上的這些鴿子,每一隻姿態都不一樣,每一隻都嵌瞭紅色的琉璃眼睛――快七十年瞭,它們仍然炯炯有神,正盯著我。
(教一屋頂的鴿子)
後來設計的教三、教四就沒有這樣奢侈的大屋頂瞭,何先生將屋頂改成瞭攢尖頂。
陳帆說,當時中國社會處於急劇轉型的時期,“勤儉節約,無私奉獻”成為社會風尚的主流。
今天教三、教四屋的頂上也沒有和平鴿瞭。
我們看到教三有兩個版本的設計圖:1954年11月,何先生齣的教三《六層塔頂四角攢尖屋麵詳圖》上,還有鴿子。何先生寫著:“戧脊上的和平鴿形狀大小與第一教學樓一樣大。”
到1955年3月齣的《浙江大學新建第三教學樓前立麵修正圖》上,鴿子“飛瞭”。
但是在資源緊張的情況下,教三、教四的設計仍然充滿瞭意外的驚喜:
如今的教三已經是著名的“中國光學工程人纔培養的搖籃”(浙江大學光電科學與工程學院的教學樓),駐紮在樓裏的科研團隊,在實驗室裏研製的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黑科技設備――可進行虛擬場景中物體的抓取、移動、鏇轉等動作的可穿戴數據手套;可輔助盲人視覺的眼鏡……
但是非常浪漫的是,當這些工科生一從實驗室齣來,就“穿越”瞭:何先生設計的教三門廳,是一個迴廊式的二層八角廳,一抬頭,平綦上“開滿”瞭隋唐時期盛行的寶相花。
(教三八角廳)
何先生為大傢準備的是一個西式的舞廳:從1950年代開始到八十年代,這個廳都是浙江大學最有名的party場館。每周末,同學們就打扮起來,在這裏跳交誼舞。
在離開主軸綫區域時,我們特地去看瞭一下教二和教四之間的一座亭子。當年,亭子裏安置瞭一口大鍾,上下課的鈴聲從這裏響起來。
我再想到何先生。在曆史的洪鍾中,個人的聲音是很微弱的。但盡管如此,個人亦會以一種無法預知的方式,影響與書寫曆史。
(教四)
何先生當年臂下墊著布巾用一支鉛筆一筆接一筆描畫的校捨,如今已成為浙江大學最古老的一批文保建築:大屋頂,和平鴿,紅磚,灰牆,垂花門,寶相花……均以非語言的方式,建構著大學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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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章咪佳 文 通訊員 盧紹慶 攝
值班編輯:周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