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5/2022, 5:22:08 PM
62歲的老人自殺瞭。他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存摺放在衣服上,然後離開瞭這個世界。
事實上,自從30年前妻子去世以後,他就不想活瞭,他把後院的鋼筋棍磨得鋥亮鋥亮,身上每天都揣著繩子。他等瞭30年,等到兒子事業有成,等到女兒成傢。在兒子的二胎齣生40天時,結束瞭自己的生命。
葬禮上,司儀翁錦說,“他完成瞭作為父親的使命,但是他依然心存有憾,因為沒有完成一個丈夫的使命。所以他要去天堂,去盡一個丈夫的責任,去陪伴他的妻子。”
46歲的翁錦是陝西鹹陽的一位殯葬司儀,從業20年,她經曆過太多無常,車禍、疾病,總是會奪去許多人的性命。她見過相濡以沫的老年伴侶,一位丈夫離世三年後,妻子“還是像個小女孩一樣跺著腳,哭個不停”。也見過連老人去世都不參加儀式的兒女。
她總是會為這些事情感到義憤填膺,“孝敬的人,我會給他一些贊美。不孝敬的人,我也會巧妙地說他孝敬,這相當於暗暗給他一個耳光,越說他孝敬他越自責。”
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翁錦很怕死人,傢裏有人去世時連飯都吃不下,“覺得飯都是死人飯。”但現在,她已經不會這麼覺得瞭,“你害怕的這些人,你覺得不吉利的這些人,其實是很多人朝思暮想不願讓他們離開的爹和媽。”
見過太多生死,她隻想抓緊當下,“在這個行業這麼久,我覺得沒有來日方長,隻有盡孝不能等。”
以下內容根據翁錦的講述整理。
翁錦和學員
【1】“見過太多無常”
我不記得主持過多少場儀式瞭,我從2000年開始主持,差不多每年兩百場。人們離開的原因各不相同,有意外,有疾病,還有自殺。一般來說,如果是發生意外,你可以看到那個場麵特彆撕心裂肺,真的是生離死彆,兒女最多的情緒是愧疚。
在這些意外裏,因為車禍去世的人是最多的,其次是在工地上齣事,比如從工地上掉下來。見過太多無常瞭,我主持過一個母親的儀式。她信仰基督教,那天她穿著白色羽絨服,要過馬路做禱告,齣門前還跟兒子說,過會兒就迴來。結果在自傢門前齣瞭車禍。
傢門口圍瞭很多人,兒子並不在意,直到聽見路人說,齣車禍的人穿著白衣服,他心裏纔咯噔瞭一下。他媽媽纔68歲。
電視裏會有這樣的情節,在儀式現場,有的傢人恨不得跟逝者一起死。我沒碰到過這種情況,除非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或者夫妻一方去世瞭,另一方會特彆難過。一般來說,年紀大的人去世瞭,傢人也能接受這種自然規律。
如果是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話,是不會讓父母來到現場的,不會讓他們聽到這樣悲傷的音樂。如果是老人去世,也會把老伴接到彆的地方去。
我曾經主持過一個老先生去世三周年的儀式,已經過瞭三年,老太太還是像個小女孩一樣跺著腳,哭個不停。
我還在網上發過一段視頻,主持一個老先生的儀式時,他的老伴一直看著遺像,拿起手帕擦淚水,也不說話。起靈的時候,棺材抬齣去瞭,她靠在門口的柱子上啜泣,沒有放聲哭齣來。
我觀察她,相濡以沫幾十年的人走瞭,這個裹著小腳的老太太失去精神支柱,也失去身體的支撐,隻能靠在那裏。她不能哭得太悲慘,不能拖後腿,要讓老爺子走得放心。兒女都在忙這個事,她也不能去攪亂,隻能忍著自己的悲傷,隻能獨自悲傷。
還有一次,有個62歲的老頭子自殺瞭。自從妻子30年前去世以後,他每天都想要自殺,把後院的鋼筋棍磨得鋥亮鋥亮的,身上天天揣著一條繩子。他是個很有商業頭腦的人,帶兒子在我們當地做苗圃生意,做得特彆好。他把兒子帶進這個行業,等到兒子結婚,女兒成傢。兒子的二胎齣生40天的時候,他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把存摺放在衣服上,自殺瞭。
我主持的時候是這樣說的,“他完成瞭作為父親的使命,但是他依然心存有憾,因為沒有完成一個丈夫的使命。所以他要去天堂,去盡一個丈夫的責任,去陪伴他的妻子。”
電視裏還會有一些情節,葬禮現場,兄弟為遺産大打齣手。我們很少碰到爭執,過去缺少吃穿的年代可能有過,二十年前,我看到有人為分饅頭而打架,不過是在儀式結束後去打的。
還有一次是主持一個男人的儀式。當地人講求福壽雙全的人纔能去掃墓,於是不讓他妻子去掃墓,覺得她是“半個人”。逝者兒子直接把拱門踢瞭,電源都拔掉。
在這個行業裏,孩子去世瞭很少找主持人,人們好像覺得夭摺或者齣意外的不吉利。有的地方,孩子、青年人去世瞭都不進傢門就匆匆下葬瞭。特彆是嬰兒,埋在哪裏父母都不知道,更不會去舉行這種儀式。
我做過的最年輕的逝者纔33歲,突發心梗走的,他的兩個孩子還很小。這種年紀輕輕就去世的人,傢裏都特彆悲痛,他的姐姐悲痛到哭著撞地。
我很關注這些人群,雖然他們不需要主持。我周圍有一個男孩考上大學,在報道前一天去跟女朋友告彆,結果被歹徒搶瞭手機殺掉瞭,他的媽媽哭瞎瞭眼睛。他媽媽非常優雅美麗,一下子變得特彆蒼老,眼睛全看不見瞭,一直沒有要孩子。
我曾經主持婚禮的男孩,他們兄弟二人幾年內相繼發生意外,一個煤氣中毒不在瞭,一個飆摩托車齣瞭車禍。我碰到他媽媽的時候,他媽媽走著路,錶情呆滯,嘴裏神神叨叨的。原先特彆講究的人,現在頭發全白瞭。我跟她打瞭個招呼,她好像看瞭我一下,似認識又非認識的就過去瞭。她的影子一直浮現在我腦海裏,我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她。
【2】“儀式是給活著的人精神撫慰”
在很多人看來,殯葬主持人就是要渲染悲痛,其實不是的,我覺得儀式的核心在於化悲痛為力量,是讓活著的人在釋放悲痛之後努力幸福地活著。我們做儀式是給活著的人精神撫慰。
二十年前,我一開始做的是婚慶主持,工作兩三年後,有個百歲老太太去世,一個認識的人把我叫過去錶演。我說我沒做過白事,不會做。那人說沒事,就唱歌跳舞。我們當地做紅白喜事都要又唱又跳的。
我就這麼去做瞭。去的時候我在想,人去世瞭應該是很悲痛的事情,就擬瞭一些台詞,“您是百歲老壽星,也是一位最慈祥可親的母親。您是兒女最敬愛的媽媽,也是孫兒孫女最捨不得的奶奶。”錶演時我一直在流淚,覺得悲痛。他們傢是四世同堂的大傢族,我說完後,很多人圍過來,說我說得太好瞭。
那時的白事儀式很粗俗,一邊撕心裂肺地哭,一邊跳舞,還有黃色小品。什麼“我往台子上一站,我長得一點也不好看,我既然不好看,你就鼓掌讓我滾蛋”。我說這是乾什麼,和殯葬有什麼關係,和老人有什麼關係,他們好像忘記瞭這是兒女對親人的不捨,是錶演給觀眾看的。可是觀眾傢裏又沒有人去世,他們來看熱鬧的。
孝傢跟我說,人越多就是一種氣氛,能叫這些人來,他們看瞭笑瞭,“相當於我媽後事過得比較熱鬧。”
我一直想扭轉這種情況,做成有悼念氛圍的。你寫著“沉痛悼念母親大人”,誰悼念瞭,大傢張嘴哈哈大笑是悼念嗎,聽著黃色笑話津津有味是悼念嗎?
但我最初主持的時候,隻是單純地去悲痛,說得撕心裂肺、淚流滿麵的。有時孝子看著我,像看錶演一樣,我覺得很失敗,感覺自己像個小醜。
後來我們當地一個人的88歲母親去世瞭,請我去主持。十年前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也請瞭我,給母親主持的時候,他悄悄跟我說,母親的晚年很幸福,哥哥年紀也大瞭,不要說得太悲痛。我就知道我應該去改進瞭,應該說得溫暖一些。
確實有的老人,八九十歲一百歲瞭,無疾而終,真的是功德圓滿、含笑九泉瞭,用佛傢的話說就是羽化成仙,這種就要很祥和很溫暖,主持得很悲痛就很假。
但也會看逝者的不同情況。有個60歲的母親去做飯,剛把飯做完就去世瞭,沒享過一天清福。一周後是她父親90歲生日,她作為大女兒還沒來得及操辦就走瞭。這個事就特彆悲痛,但是兒女在悲痛之餘又還要砥礪前行,要把外公照顧好。
【3】“有時候說人孝敬,是在給一個對方耳光”
我感覺,目前的殯葬行業缺乏精神撫慰,骨灰盒很昂貴,壽衣也很高價,唯一沒有靈魂的,是沒有提到這個人一輩子對社會的貢獻,對傢庭的貢獻,對兒女的付齣。其實殯葬行業是能夠傳播孝道的一個行業。
我去主持之前,要瞭解逝者一生的經曆,在哪裏齣生,傢裏是什麼樣的情況,是怎樣的性格,有什麼愛好,為這個傢付齣瞭什麼,請兒女講述一兩件難忘的事。
在瞭解情況的過程中,我能知道兒女對父母的孝敬程度有幾分。孝敬的人,我會給他一些贊美。不孝敬的人,我也會巧妙地說他孝敬,這相當於暗暗給他一個耳光,越說他孝敬他越自責。
我主持過一個母親去世三周年的儀式,他們傢有四兄弟,老大老三對母親比較孝順,老二老四為瞭爭傢産還是什麼的跟老大老三不說話,母親去世的時候都沒來。三周年儀式時,勉強讓村委會的乾部說服來瞭,但還是不屑一顧的。
我在現場直接說,“每個人都有自己最親愛的媽媽,當你們呱呱墜地的時候,最疼愛你們的人是媽媽。我知道你們都很孝敬,但你們知道媽媽最大的心願是什麼嗎,是和睦,是團結。”
我跟他們每個人都說一段話,“大哥你小時候齣門在外,媽盼著你迴傢,你愛吃餃子,媽把那包好的餃子一直放在案闆上等你迴傢。”“二哥你常年在外打工,隻要你過年迴傢,媽就會急匆匆地跑到傢裏看一眼,隻要你平安他就放心瞭。”
我主持完以後看到他們兄弟之間眼神很柔和,他們可能心裏感覺到愧疚,但沒說齣來。
還有一場壽慶,老壽星90歲瞭,她有三個兒子,一直跟老三生活,老三的兒子在養她。孫媳婦跟我說,隻要給大伯二伯打電話,他們都以為老人要死瞭,通知人死瞭纔迴來。
我主持的時候非常義憤填膺,我說,“90歲的老太太太聰明瞭,她認識每一個親戚,能夠記住每一個不常來看望她的親朋摯友。她剛齣生的小重孫到她懷裏,可能因為孩子爸爸媽媽忙,沒有時間迴來陪她,但她一口就叫齣瞭重孫子的乳名。”我就是這麼巧妙地說齣他們為人子女的不經常迴來。
【4】“沒有來日方長,隻有盡孝不能等”
我小時候特彆害怕死人。傢裏有人去世時,我連飯都吃不下,覺得飯都是死人飯。我爺爺去世時,把紅繩綁在腳上,把飯裏的肥肉塊都染成紅色,我覺得這太恐怖瞭。
但我從事這個職業以後,發現不是這樣的。你害怕的這些人,你覺得不吉利的這些人,其實是很多人朝思暮想不願讓他們離開的爹和媽。
我當初做這個,我父母都很支持,他們知道我從小喜歡主持,覺得我很有主見,沒人反對我。
也有人問我,做這份工作有沒有遭受偏見,其實我從中非但沒有遭受偏見,還獲得瞭許多尊重。到什麼地步呢,他們請我坐到上座,我走的時候把我送到車跟前,把車門都給我打開。有的還說,等我爸去世瞭我一定還找你。我說,可不能說這種話啊。
我們經常會說來日方長,我在這個行業這麼久,我覺得沒有來日方長,隻有盡孝不能等。親人去世,入土為安,需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你要通知親友,操持全程,一袋鹽一袋醋的事都要找你,你哪有時間去悲痛。你要做的事就是讓這個過程順利穩妥地進行下去,這是你兒女的責任。
當你有這個責任的時候,是沒有時間去悲痛的。我經常看到,殯儀館告彆儀式結束後,要火化的時候,很多人都會爆發,“不能燒我爸爸,你不能燒我爸爸!”四五個人都摁不住,最後是把他抬齣來的。
看到這種場景,我在心裏告訴自己,一定要好好孝順父母,一定不能等。做殯葬主持就是這樣,會有很多恐懼、害怕,怕來不及。生命最重要的就是時間,要留給你愛的人,而不是斤斤計較,今天比誰多賺點錢,今天誰又說瞭一句壞話,沒有時間計較那些瞭。
九派新聞記者 覃鈺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