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7/2022, 12:32:39 PM
□ 肖復興
老院的房頂上,鋪著魚鱗瓦。用腳踩在上麵,沒覺得什麼,坐在上麵,有點兒硌屁股。
可能是童年沒有什麼可玩的,爬房頂成瞭一件樂事。開始跟著院子裏的大哥哥大姐姐一起爬,後來,我一個人也常常會像小貓一樣爬上房頂。尤其是夏天的晚上,吃完晚飯,做完作業,我總會悄悄地溜齣屋,一個人上房,坐在魚鱗瓦上,坐久瞭,也就不覺得硌屁股瞭。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愛爬到房頂上去。那裏真的那麼好玩嗎?或者有什麼東西吸引著我嗎?除瞭瓦片之間長齣的狗尾巴草,和落上的鳥屎,或者飄落的幾片樹葉,沒什麼東西。不過,站在上麵,好像自己一下子長高瞭好多,傢門前的那棵大槐樹,和我一般高瞭。再往前麵看,西邊的月亮門,月亮門裏的葡萄架,都在我的腳下瞭。再往遠處看,鬍同口的前門樓子,都變得那麼矮、那麼小,像玩具一樣,如果伸齣手去拿著它,能把它抱在懷裏。
房頂上麵,很涼快,四周沒有什麼遮擋,小風一吹,挺爽快的,比在院子裏拿大蒲扇扇風要涼快。
風大一點兒的時候,槐樹的樹葉被搖得嘩啦啦響。我會從褲兜裏掏齣手絹――那時候,每天上學,老師都檢查你帶沒帶手絹――迎著風,看著手絹抖動著,鼓脹著,像一麵招展的小旗子。
有時候,我也會特意帶一張白紙來,疊成一架紙飛機,順著風,嚮房後另一座大院裏投齣去。看著紙飛機飄飄悠悠,在夜色中起起伏伏,像是夜航,最後不知道降落到那座大院的什麼地方。
那座大院裏,住著我的一位同學。彆的班上衛生委員都是女同學,彆看他是男的,卻是我們班上的衛生委員。他坐在我的座位後麵,有一次,上課鈴聲響瞭,我纔想起瞭忘記帶手絹,有些著急,他從後麵遞給我一條手絹,悄悄地說他有兩條。這樣,躲過瞭老師的檢查,我還給他手絹,謝瞭他。手絹用紅絲綫綉瞭他的名字,幸好,老師隻是掃瞭一眼,要是仔細一看,看見瞭他的名字,就麻煩瞭。
我希望,紙飛機落在他傢的門前,明天一清早,他上學時齣門一眼能夠看到,從地上撿起來,一定會有點兒驚奇,不會猜得到是我疊的飛機,特意放飛到他傢的院子裏。後來,我又想,要是飛機真能那麼準飛落到他傢的門前,又那麼巧被他撿起來,我應該在飛機上麵寫幾個字。寫什麼呢?我瞎琢磨開瞭,琢磨半天,也不知道寫什麼好。
坐在房頂上,沒有一個人,白天能看到的房子呀樹呀花草呀積存的汙水呀堆在院子亂七八糟的雜物呀……這所有的一切,都變成瞭黑乎乎的影子,看不大清楚,甚至根本看不見瞭。院子裏嘈雜的聲音,也變得若有若無,輕飄飄的瞭,周圍顯得非常安靜,靜得整個院子像睡著瞭一樣。
更多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無所事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鬍思亂想。有時候,也會想娘,但想得更多的是姐姐。娘過世幾年瞭,姐姐就離開我和弟弟幾年瞭。忽然覺得時間那麼長,姐姐離我是那麼遠。
站在房頂上,視野開闊,能看得到前門樓子前麵,靠近我們鬍同這一側北京火車站的鍾樓。姐姐就是從那裏坐上火車離開北京去內濛古的,每一次從內濛古迴傢看我們,也是從那裏下的火車。每一次迴內濛古,也是從那裏上的火車。有時候,能看到夜行的列車飛馳的影子,車窗前閃爍的燈火,像螢火蟲的光那樣微小朦朧;車頭噴吐齣白煙,像長長的白紗巾,不過,很快就被夜色吞沒瞭。
更多的時候,我隻是默默地望著夜空,鬍思亂想,或想入非非。老師曾經帶我們參觀過一次動物園對麵的天文館。在那裏,講解員講解瞭夜空中的很多星星,我隻記住瞭北鬥七星的位置,像一把勺子,高高地懸掛在天空之北。天氣好的時候,我一眼就能找到北鬥七星,感覺它們就像是在對著我閃爍,像見到老朋友一樣,一直等著我來找它們,讓我湧齣一種親切的感覺。
有霧或者天陰的時候,霧氣和雲彩遮擋住瞭北鬥七星,天空一下暗淡瞭很多。濃重如漆的夜色,像一片大海,波浪暗湧,茫茫無邊,找不到哪裏是岸,顯得那樣神秘莫測。
房頂上,更顯得黑黝黝的,隻有瓦脊閃動著灰色的反光,像有什麼幽靈在悄悄地蠕動。眼前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槐樹,影子打在牆上和房頂上,風吹過來,樹在搖晃,影子也在搖搖晃晃,樹嘩嘩響,影子也在嘩嘩響著,像在大聲喧嘩,樹和影子爭先恐後說著一些我聽不懂的話。
這時候,我有些害怕,忍不住想起院裏的大哥哥大姐姐曾經講過的鬼故事。越想越害怕,便想趕緊從房頂上爬下來,但腳有點兒發軟,生怕一腳踩空,從房上掉下來,便坐在那裏,不敢動窩兒。
有一天晚上,就在這樣心裏緊張不敢動窩兒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瞭砰砰的聲響。無星無月的濃重夜色中,那聲音急促而沉重,一聲比一聲響,一聲比一聲近。我很害怕,怕真的有什麼鬼驀然齣現,趕緊轉過身去,不敢朝聲音發齣的地方看。
這時候,一個黑影齣現在我的麵前,叫瞭我一聲:“哥!”
原來是弟弟。
他對我說:“爸找你,到處找不著你,讓我齣來找!我就知道,你一準兒在這裏。”然後他又說瞭句,“我看見你好幾次一個人爬到房頂這裏來瞭。”
那一天,我和弟弟沒有著急從房頂上下來。我問清父親找我沒什麼大事,便拉著他一起坐在房頂的魚鱗瓦上,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聊起來。在傢裏,我們很少這樣聊天,更彆說坐在房頂上聊天瞭。我總覺得他太小。
他問我:“你總愛一個人坐在房頂上乾什麼呀?”
我沒有迴答他的問題,而是問他:“你認識北鬥七星嗎?”
他搖搖頭。
我告訴他北鬥七星很亮,要是有一天迷路瞭,找不到迴傢的方嚮瞭,你看到瞭北鬥七星,就能找到迴傢的路瞭。
他便讓我告訴他夜空中北鬥七星在哪兒。
可惜,那天天陰,看不到一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