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2022, 6:25:17 PM
《鬍蝶迴憶錄》(聯經齣版社,1986;北京文化藝術齣版社,1988)是世上唯一一本由鬍蝶口述整理、記錄瞭鬍蝶從上海到溫哥華一生蹤跡的傳記。距初版三十六年之後,作傢齣版社於2022年初推齣新版,更名為《鬍蝶口述自傳》。此書作者劉慧琴,是我的長輩和摯友,所以我想寫一寫這本書背後的故事。
《鬍蝶口述自傳》,鬍蝶口述 劉慧琴整理,作傢齣版社2022年2月齣版
壹
我和劉慧琴相識,算起來大約也有二十年瞭。最初我們是在一些海外華文作傢的活動上相見,話題隻限製在寒暄問候和匆匆道彆上。真正與她相知,是在2007年,當時我在為華工曆史小說《金山》作案頭,曾去溫哥華收集資料采訪華工後代,劉慧琴也是我的受訪者之一。那時我們隻是熟人,並非深交,她卻熱情邀請我在她傢落腳,並和她的幾位文友一起,開車接送我。我並不是她唯一接待過的作傢。幾十年裏,南來北往的作傢學者如陳若曦、於梨華、陳建功、鐵凝、嚴歌苓、陳駿濤、池莉、項小米、牛玉鞦、吳泰昌、陳瑞琳、江嵐等,都得到過她的盛情款待。
在她傢裏,我們有瞭幾次深談。她傢客廳的燈光剪齣一個小小的圓圈,世界的喧囂被阻擋在外,我們終於能在那個小小的空間裏安靜地傾聽彼此。劉慧琴給我講瞭她的身世。她的外公是最早來到北美修鐵路采礦的那一代華工,她的外婆是獨在異鄉的外公從舊金山買來的小妾,卑賤地盡心盡力地養育瞭十幾個兒女,並和外公一起供養他在廣東台山那頭的傢。劉慧琴的一位親人,冒著整個傢族的非議,娶瞭一位有印第安血統的女子為妻。這樁跨越瞭兩個弱勢族群的婚姻,卻誕生瞭一個維係一生的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劉慧琴在加拿大齣生的母親,被葉落歸根的外婆帶迴廣東老傢,卻成為瞭台山女子師範的第一屆畢業生;劉慧琴行醫的父親英年早逝,成為寡婦的母親,以驚人的勇氣在中年重啓命運之帆,迴到加拿大,組成一個關係復雜的新傢庭。劉慧琴的舅舅們,是中國最早一代的海歸,他們所屬的那個融中西文化為一體的留學生圈子,在三十年代的上海,是一道前衛的特立獨行的風景。
劉慧琴全傢30年代中期在上海留影,前右一為劉慧琴
那幾天我是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她的故事。我從未想到,那個在公眾場閤言行舉止冷靜剋製、中規中矩的劉慧琴,竟有一個如此豐富、幾乎可以用活色生香來形容的身世。她的傾訴選擇瞭我的耳朵,彼此感覺相宜。客套如蛇皮蛻下,我們從熟人成為莫逆。我在書寫《金山》的過程中,她的傢族故事如脈搏,始終在我的字裏行間隱隱跳動。從此無論世上有多少飛塵,我們始終看得清彼此,始終在最需要的那個時刻送與對方信任和支持。
也就是在那時,劉慧琴和我談起瞭鬍蝶。她口中的鬍蝶,不是那個萬眾簇擁、高光之下的電影皇後,而是一個收緊瞭指頭縫、小心翼翼地按著養老金的數目來籌劃日子、連狹小公寓裏的停車位也分租齣去的老婦人潘寶娟。溫哥華這樣的老人成韆上萬,但這一個還是不同於那些個,因為這一個曾經站在山巔,看盡瞭人間繁華。鬍蝶在從山巔走到平地的過程中,遭遇瞭她的英文教員劉慧琴。假若不是在這樣的一個當口,鎂光燈下的鬍蝶和清高自持的劉慧琴,會有對話的可能嗎?我猜想不會。
幸好,她們在對的時間相遇,纔有瞭三十六年前的《鬍蝶迴憶錄》和今天的《鬍蝶口述自傳》。讀這部傳記,人各有所得。曆史學傢看到的是大動蕩的時代剪影,電影人看到的是珍貴的銀屏史料,設計師看到的是輪轉的時尚風潮,小說傢看到的是變遷中的人性。而我,身為劉慧琴的朋友,看到的卻是靜靜地站在鬍蝶身後、把潘寶娟的聲音化成文字的那個人。
鬍蝶親贈傳記作者照片
貳
鬍蝶應算是我祖父那一輩人的話題。在遇到劉慧琴之前,我對鬍蝶的認識是平麵的,僅是記憶存儲中的一個小角落,在是在的,卻不會去輕易翻動。劉慧琴讓我看見瞭鬍蝶的節儉,鬍蝶的小心矜持,鬍蝶對丈夫潘有聲的真實思念,鬍蝶的藍顔知己硃大哥對她幾十年不渝的嗬護體恤,鬍蝶對這份情誼的珍重和不安……劉慧琴讓鬍蝶從山巔走下來,充滿人間煙火氣,我們有瞭對視的可能。
當她倆在溫哥華相遇時,經曆巨大生活落差的,不隻是鬍蝶一人。劉慧琴齣生於上海,在一個經曆過中西文化熏陶的傢庭背景裏長大,後來考上北大西語係,師從俞大洇硃光潛等名傢,畢業後先後進入作協和社科院外文研究所,和楊絳馮宗璞瀋寜(夏衍之女)成為同事朋友。她所經曆的,是一段跌宕起伏的曆史。在塵埃落定之後,她纔會醒悟:在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裏,她和許多人結下的患難友情,是那一代知識分子個人史的剪影。她經曆和見證的往事,多年之後依舊使她顫栗不安,心有餘悸。但她畢竟在體製內供職,在故土過的是衣食無憂的日子。人到中年,她決定放棄所有,一如當年的母親,到彼岸開始一段獨自撫養三個兒女的艱難維生路程。基因的力量不可違逆。
劉慧琴在溫哥華鬍蝶公寓內與鬍蝶閤影(1979年左右)
當劉慧琴和鬍蝶在溫哥華的那個英文教室中以師生身份相遇時,她們都失去瞭熟悉的社會參照物,都有各自的生命巨變需要應對。鬍蝶已是節衣縮食量入為齣的傢庭婦女潘寶娟,而外文研究所的學者和作傢劉慧琴,則已成為在睏頓掙紮中竭盡所能撫養兒女的普通母親。她們在成長過程中,都經曆瞭廣東、海派和西洋文化的混雜熏陶。曆經滄海閱人無數的鬍蝶,一眼就看清瞭劉慧琴的體己。鬍蝶對劉慧琴敞開心扉,是偶然,也是必然。
當我們的談話深入到鬍蝶的身世時,我未能免俗,也問瞭天底下所有人都會問的那個問題,劉慧琴告訴我鬍蝶的迴答是“清者自清。”半個多世紀以來,鬍蝶的名字已經和某個軍統名人緊緊地綁在一起。麵對這個已成為她身份標簽的事件,這樣一個簡短的迴答,未免略顯蒼白貧瘠。那時《鬍蝶迴憶錄》早已問世,鬍蝶也已香消玉殞多年,麵對我的疑惑,劉慧琴說如有機會再版,她將尋找更多的資料作為那個簡單迴答的佐證。多年之後,她終於兌現瞭她的諾言。
鬍蝶親贈劉慧琴的照片 攝於1968年,時年60歲
叁
這次在《鬍蝶迴憶錄》基礎上再版的《鬍蝶口述自傳》,除瞭文字的修訂之外,還增加瞭許多曆史背景知識和珍貴的曆史照片。劉慧琴用大海撈針般的耐心,在史料中尋找綫索,一一對照核實,列齣瞭一個鬍蝶大事年錶,其中包括瞭抗戰期間鬍蝶在重慶的蹤跡。根據劉慧琴的調研,鬍蝶一傢在烽火中抵達陪都重慶的時間,大約在1944年6月。鬍蝶立即奔赴桂林投入瞭電影《建國之路》的拍攝,迴到重慶時已是1944年年底。抗戰勝利後,她立即安排和傢人分批返滬。在重慶她至多生活瞭幾個月的時間,且一直與母親與繼子住在一起,其間數次齣現在公眾場閤和媒體記錄之中。這段時間裏,在雲南從商的潘有聲時時往返於昆明和重慶之間,他們當時尚年幼的繼子,至今對父親的來訪有著鮮明的記憶。劉慧琴梳理的時間綫,使得那些言之鑿鑿的“霸占”說法,開始顯示紕漏和疑雲。
寫這本書的過程裏,另有一些故事,是劉慧琴不曾在序言和後記中提及的。當時劉慧琴的兩個女兒在加拿大東部求學,但她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幼兒,需要她的時刻照拂。一個全職工作的母親,隻能抽周末的時間來到鬍蝶傢中采訪。在鬍蝶公寓中乾坐的小兒,常常會在百無聊賴中央求母親:“你什麼時候能寫完帶我玩呢?”母親的迴答總是:“快瞭,快瞭。”孩子的可憐要求使她於心不忍,她會在采訪告一段落時,讓孩子和鬍蝶一起到鬍蝶住處附近的海灘用麵包屑喂海鷗,而她自己,則坐在車裏整理剛剛記錄下來的采訪筆記。劉慧琴至今保存著兒子和鬍蝶的閤影,這些照片把朝陽和夕陽相伴的瞬間,定格為永久的記憶。《鬍蝶迴憶錄》的文字,就是這樣在牙膏一樣擠壓齣來的點滴時間裏,聚沙成塔,漸漸成形。
鬍蝶與劉慧琴一對兒女
劉慧琴身上有一股那個時代知識分子典型的清高自好,在書寫這本書時錶現得尤為淋灕盡緻――她十分在意被人誤會是在沾名人的光。三十六年前《鬍蝶迴憶錄》齣版時,詩人瘂弦是玉成者。今年《鬍蝶口述自傳》齣版後,瘂弦也是最早的讀者之一。瘂公對此書的評價是“乾淨”,因為寫作者始終把自己隱退在鬍蝶的聲音之後。而我,則覺得劉慧琴把自己撇得太清瞭。她私下裏講給我聽的她和鬍蝶之間的交往瑣事,如果也能齣現在書中,如同一部電影的拍攝側記,將會是全書嚴謹的行文風格之外的一個活色生香的聲部。我曾直言不諱地告訴過劉慧琴我的遺憾,但她笑而不語。這些年裏我們經曆瞭彼此生活中的許多磨難,我們早已跨過瞭那個察言觀色的客套階段。對於我的直言,她不一定同意,但她從不以為忤,她的寬容仁慈給瞭我偶爾“撒野”的勇氣。
“在這個眾說紛紜的世界裏,我終於為鬍蝶留下瞭她自己的聲音。”這是劉慧琴多次對我說的話。她把自己靜靜地安放在“整理者”的定位上,甚至把初版的稿費全數留給瞭鬍蝶。“她比我需要,”這是她的簡單解釋。在這個通貨膨脹的時代裏,形容詞不值錢。拿“高風亮節”來說她,也是俗套,但我一時也找不到更閤宜的詞,就暫且放在此處留用。
1987年劉慧琴迴國探親,在楊絳錢锺書傢中閤影
“還有一些重要記憶,我還沒有時間梳理。”劉慧琴告訴我。我知道她的“一些”,是指她在現今聽起來不可思議的復雜身世以及她在作協和外文所裏所經曆的種種往事,包括她大學剛剛畢業,即作為隨團翻譯派往新德裏,參加亞洲作傢會議籌備會議的所見;她和楊絳錢锺書一傢多年的相處,還有那件一度傳得沸沸揚揚的鄰裏爭執;她眼中的作傢和同事馮宗璞;她和夏衍之女瀋寜幾十年裏的相互扶持……對於她這樣行事嚴謹,落筆需斟酌再三的人來說,她的故事太多,氣力不夠。每次看見她為還各樣的人情債,做著這樣那樣耗費心神的雜事時,我總為她感覺心疼。我的腦子在此時分成兩半,一半是作傢,一半是朋友。作傢心疼她的時間,朋友心疼她的身體。作傢的那一半希望自己能更狠地“壓榨”她,像擠牛奶一樣地擠齣她的記憶,讓曆史得以在文字中存留。而朋友的那一半則希望她放下手中的一切,讓記憶、寫作、人情世故統統見鬼,隻願她牽著孫兒的小手,在陽光海灘上行走,聞一聞海腥味。這兩半常常吵得聲嘶力竭,好在她知道我根底裏的善意,一次又一次地原諒瞭我詞語上的尖利。
《鬍蝶口述自傳》從中國電影史和鬍蝶個人史來說,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本書。我非專業電影人,也非曆史學傢,甚至也不是文學評論傢。這篇文章算不得是書評,我隻想藉此說幾句私心話而已:我希望人們在聆聽鬍蝶生命中的最後聲音時,不要忽略那個嚴實地隱退在鬍蝶身後的碼字者。這個人的存在,纔給瞭這本書以靈魂。在我動筆之前,劉慧琴再三交代我要把重點放在鬍蝶身上,不要過多寫她自己。我當然沒有聽她的。鬍蝶是半個世紀以來人人皆知的高光點,而劉慧琴不是。真正知道劉慧琴的人不多,我有幸成為其中之一。對於這本書的再版,我除瞭高興之外,還有些小得意,因為我厚顔地自認為在其中也有小小的一份功勞。這幾年我沒少“壓榨”劉慧琴,軟硬兼施,威逼利誘,求她放下瑣事,逼她盡快完稿,勸她考慮這樣那樣的齣版意嚮。她對我則是一貫的縱容仁慈,把我種種不知天高地厚的行徑一律稱做“鼓勵。”我權且把她的好話當做紅包收下,也在此祝她虎年生翼,耳聰目明地寫下更多的往事。(責編:孫小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