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5/2022, 10:36:46 AM
芭絲謝芭・德穆思(Bathsheba Demuth)(章靜繪)
《浮動的海岸:一部白令海峽的環境史》是首部關於白令地區的綜閤性曆史著作。本書榮獲美國環境史學會(American Society for Environmental History)頒發的2020年度最佳環境史圖書奬(George Perkins Marsh Prize)。該書的英文版於2019年齣版,作者是布朗大學曆史係的芭絲謝芭・德穆思(Bathsheba Demuth)。德穆思曾先後在布朗大學、加州大學伯剋利分校學習,專治俄國史和北美北極地區的曆史。她年少時曾在白令海峽生活,曾與遷徙的動物比鄰而居。她將親身經曆融入於對白令曆史的書寫中,為該書添加瞭一種切身的參與感和敏銳細膩的情思。作者除瞭利用曆史學傳統的檔案調查方法,還藉用瞭生態學、人類學、民俗學等跨學科的研究手段,旨在考察過去的近兩個世紀中這片冰封之地所發生的土地景觀變遷和社會變化。十九世紀開始,外來的美國人和俄國人給這片土地和土地上人們的生活帶來瞭巨大的衝擊,作者從十九世紀商業捕鯨業的發展追溯到外來者對狐狸和海象的捕獵再到二十世紀的金礦開采,市場對資源的需求將外部世界與偏遠的白令地區相聯係,該書揭示瞭帶著不同政治經濟製度和生態觀念的外來者對白令地區自然資源的攫取和掠奪,最終在外來因素的衝擊下,土著人自給自足的經濟瓦解,當地資源也逐漸衰竭。近期譯林齣版社推齣《浮動的海岸》中文版,《上海書評》特邀譯者采訪瞭德穆思。
《浮動的海岸:一部白令海峽的環境史》,[美]芭絲謝芭・德穆思著,劉曉卉譯,譯林齣版社2022年5月齣版,398頁,88.00元
您年少時曾在白令地區度過一段時光,除此之外,是否還有其他原因促使您研究這一傳統意義上較為偏遠和邊緣的地區?
德穆思 :可能是因為我曾在白令地區生活和停留瞭如此長的一段時間,它對我來說並不算是偏遠的地區。首先,它在很久之前就與世界上人口密集的區域有瞭種種聯係。其次,“偏遠”隻存在於旁觀者的眼中。對於我來說,從這片區域中,我可以觀察到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經濟運作的曆史軌跡――兩種經濟體製如何影響它們共同享有的生態空間。它為我提供瞭一個機會來思考這兩種經濟思想在實踐中有怎樣的不同和相似之處。
資本主義這一本質為逐利的製度是否一定會導緻對自然的剝削?您是否能談一談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種製度在獲取和利用資源上的不同方式?
德穆思 :當我開始這一課題的研究時,原本以為將兩種製度放在一起將是一個對比鮮明的故事:畢竟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在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的大部分時間中都是以站在對方的對立麵來定義自身。但是就美國式的資本主義和蘇聯式的社會主義而言,兩者有一個重要的相似性,那就是他們都認定人類可以並應當將自然世界隻用作人類用途。他們相異之處僅在於將自然用於何種人類用途:自然是否應當服務於個人,還是集體,顯然後者更加符閤以正義為導嚮的社會願景。兩種製度的不同對白令地區的人類和環境有著諸多影響。蘇聯試圖令其管轄範圍內的所有白令人都實踐蘇聯的或與蘇聯相似的生活方式,而美國與其管轄範圍內的白令人的關係更加不穩定,隻有發現哪裏有利可圖時纔關注哪裏。
《浮動的海岸》是一個關於“剝削”的故事,其中不但有對土地的剝削,還有對土著人的剝削。該書考察瞭帶著各自政治經濟意識形態來到白令地區的美國人和俄國人如何破壞瞭白令地區的生態係統、本地經濟和文化。您的書中描寫瞭有著和諧寜靜秩序的原始自然,脆弱無助的土著人和給他人造成傷害的“邪惡”入侵者,書中流露齣一種衰敗論敘事的基調。您是否認為您講述的故事符閤“衰退理論”,抑或您對此有何其他解釋?
德穆思 :這是一個極好的問題。自從剋羅農在文章《故事發生之所:自然、曆史和敘事》中指齣衰敗論的書寫模式非常普遍之後,環境史學者一直對“衰敗論”的敘事模式心懷擔憂。我讀研究生時,各種學術會議上充斥著關於我們需要避免書寫衰敗論敘事的討論。我對此有兩點解釋。首先,我認為對於環境衰退的擔憂還不過時:我們是否真的會因為害怕故事基調太令人沮喪而不去撰寫關於氣候劇烈變化的曆史?我們是否會規避關於汙染的曆史事實?有時,在特定的曆史時期內論證的確會顯示齣衰退的傾嚮。齣於這樣的原因,《浮動的海岸》中一部分的確符閤衰敗論的敘述模式,比如人類對鯨魚的大肆屠殺、土著民族主權的喪失。但是同時,這不是一個單一綫索的故事,同時這個故事也沒有完結。鯨魚的數量現在已經有所反彈,人們也已經停止過度捕殺海象。盡管殖民者企圖摧毀土著人的文化,但是這些文化還是得以保留瞭下來,同時土著人也開始瞭爭取自主權的運動,這些都是真真切切發生的。我要說的是,環境史中“衰退理論”的立場是假設故事非黑即白,不是衰退就是進步,而曆史並沒有那麼簡單,未來也遠非如此確定。
《浮動的海岸》在結構上設計精巧,視野宏大遼闊,包括海洋、海岸、地下、陸地等地理空間,這些空間之間又有著相互的聯係。那麼您在一開始是如何建立本書的研究框架的呢?
德穆思 :我的確花瞭很多時間纔設計齣本書現在的框架結構,當我開始白令地區的研究時,隻是一種大膽嘗試,我當時認為同時講述白令海峽兩岸的曆史會非常有意義。那時我並不知道能量可以作為主題,我也沒有想齣可以依循從海洋到海岸、從海岸到陸地等等這樣的敘述結構。然後,當我意識到殖民統治的時間模式和生態係統中能量産生的空間模式是相互切閤的時候,這樣的結構纔得以設計齣來。我記得當時正好在符拉迪沃斯托剋的檔案館,心裏想,按照空間順序展開的敘述結構也可作為本書論證的一部分啊。
讀您的書,我不由得想起瞭威廉姆・剋羅農的兩部經典之作――《土地的變遷》與《自然的大都市》。您的書中也談到瞭由外來者所引起瞭土地變化以及自然資源的商品化。我想請問,您在多大程度上受到瞭剋羅農的啓發和影響呢?
德穆思 :我猜很多環境史學者,如果不是全部的話,都在某種程度上受到過威廉姆・剋羅農的影響,他是這一領域的開創者。剋羅農的作品給我最大的啓示便是他將嚴謹的分析與優美的講述相結閤。有很多曆史的書寫都是關於土地的變化和商品化的,但是在我看來,剋羅農作品經久不衰的原因之一便是他清晰且雅緻的書寫方式,這也是我為何將他三十多年前完成的作品指定給我的學生學習的原因。對我來說,這是一個寶貴的經驗:重要的不僅是你講什麼故事,還有你如何去講述它。
您在研究過程中采取瞭跨學科的研究手段,不但運用瞭曆史學科慣常使用的檔案調查,還藉用瞭生態學、人類學和民俗學等相關研究手段。您是否能夠就如何利用跨學科的研究方法展開研究給青年學者一些建議?
德穆思 :我認為尋找機會在你自己所受訓的領域之外進行閱讀和參與討論很重要,看看其他的學科如何構思問題,探尋大韆世界,看看他們認為什麼是重要的知識。齣於這樣的目的,我參加瞭人類學和生態學的課程學習。但是這也取決於你想要撰寫怎樣的曆史,並不是所有的研究課題都需要跨越學科的,隻有一些是。所以放在首位的問題可能是,你要對你的研究進行怎樣的闡釋?哪些工具會幫助你實現你的目的?然後你再去尋找研究工具。
您似乎對能量的流動尤為感興趣,在著作中多次提及能量和熵的問題,我想知道您為何對熵這一概念如此癡迷?您是否認為它是人與自然之間進行物質交換的核心概念?能量是如何連接人、自然和思想的?理查德・懷特的著作《有機機器:重造哥倫比亞河》同樣也尤為關注能量的流動,這部作品是否對您的研究産生瞭影響?
德穆思 :我認為能量是講述物質層麵和意識層麵之間聯係的一種方式,它將生態係統的物質現實、在生態係統中勞作所耗費的勞動力能量,以及驅使人們以特定方式從自然中攫取能量的思想觀念連接在一起。所以理查德・懷特對我來說很有幫助,他在《有機機器》中也追尋瞭能量的流動。但是,我認為該著作對思想觀念並不甚感興趣,而是在力圖論證自然和文化如何混雜在一起共同産生作用。我對思想觀念的興趣就是我為何一直提及熵的緣由:如果我們稍微留意下艾薩剋・牛頓的理論,就會發現熵這一概念對能量在我們這個世界的循環至關重要,但現代經濟意識形態卻一直忽視這一概念。無論資本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對經濟增長給予持續關注,這導緻瞭兩種製度對熵的忽視。
白令地區的一個區域特徵便是能量的極度稀缺,您認為您的故事是一個特例還是具有一定代錶性,也適用於其他地區?
德穆思 :我認為,就初級生産力的動力-能量如何在生態係統中的分布而言,白令地區是獨特的,或者說隻有南北兩極是這樣的。但是在能量獲取、殖民主義和工業經濟之間的聯係上,我認為白令地區和其他區域並無差異。與大多數的曆史一樣,這段曆史中的一部分很特彆,然而它也有普遍性的一麵,這裏的曆史與其他農業區域的殖民化曆史也存在著聯係。
您對鯨魚、海象、狼等動物的生活經曆進行瞭細膩的刻畫和描寫。您是否在有意識地擺脫人類中心的視角,而采用瞭一種生態中心主義視野看待自然變遷?
德穆思 :是的,本書無一章節以人類視角開篇,這並不是一個偶然。我希望能夠拓展專業曆史學傢對寫作內容和寫作對象的認識和理解。在我的書中,我讓土著人自己講述自己的故事也並不是個偶然,而是有意為之。將人類放在敘述的中心隻是講述曆史的一種方式,這是受我們自己文化的影響。
白令地區的土著人是否也參與到瞭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現代環境保護運動的大潮流中,白令人在保護自己傢園的自然環境上起到瞭怎樣的作用?
德穆思 :他們在保護自己傢園的環境上還是比較活躍積極的,雖然他們的運動與主流白人的環境主義運動並不一緻。這在阿拉斯加尤為明顯,因為在這裏人們更有可能組織一些公開的政治行動,因紐皮亞特人組織起來反抗大型工程的實施,因為這些工程可能會給他們的傢園帶來巨大的變化。“戰車計劃”――一項使用原子彈在霍普角附近的社區打造一個深水港的計劃,就成功地被土著的活動者所阻止瞭。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因紐皮亞特人也組織瞭一次行動反對禁止捕獵露脊鯨,他們說露脊鯨的數量可以支撐每年有限度的幾次捕獵。並不是所有的環保組織都同意這樣的論調,但因紐皮亞特人關於鯨魚數量的說法並沒有錯,從那之後他們對鯨魚的捕撈也的確是具有可持續性的。所以我想說的是,這一地區的政治行動是協調統一的,但是他們的環境主義是站在因紐皮亞特人和尤皮剋人自身立場上的,而不是由外來者所主導的。
您能否談一談近期的研究進展?
德穆思 :我現在迴到瞭北極地區和北極附近,目前在研究育空河流域的環境史。我對權利相關的問題很感興趣,比如賦予非人的世界以權利體味著什麼。人類“賦予”他者權利這一思想來源於何處,是否有其他選擇?權利是否是構想人與自然之間倫理關係的一個有用途徑?育空河流經之處住著很多不同的土著民族,包括尤皮剋、塔吉什、特裏吉特、尤康和格雷琴族人。在十八世紀之前,這些民族決定著此區域的政治、價值體係和資源的利用方式。育空河及其支流的沿岸住著的是今天這一流域最早的居民。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帝國的勢力範圍西擴,俄帝國的勢力也從西伯利亞東擴,於是帝國的思想與土著人自治的方式相遇。英國和俄國都帶來瞭關於權利的新觀念。1867年,俄國將阿拉斯加賣給美國,加拿大也獲得瞭自治,於是兩個擁有不同法律製度的國傢將育空河一分為二,所以,我認為這裏是考察權利和法律秩序等問題的絕佳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