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有嚴重劇透
人被消磨和損耗時,仍想努力保持人性,這是本能。人卡在社會中間,人性被製度擠壓,內心的惡魔被慫恿,本能便無處安身,所以生活總是悲多於喜。英劇《疼痛難免》(This Is Going To Hurt)雖然被貼上喜劇的標簽,它絕對是悲劇。
《疼痛難免》海報
喜劇的成分,來自本·衛肖扮演的婦産科醫生亞當·凱的語言風格。不管什麼狀況,他都能對著鏡頭說幾句戲謔的話。亞當是公立醫院的中層婦産科醫生,工作環境不佳,工作時長超長。他在熬命,許諾伴侶哈裏(羅裏·弗萊剋-拜恩飾)等再過幾年他升為顧問醫師,就能變迴自己,重新擁有工作之外的時間。
亞當和《變形記》中的主人公格利高爾·薩姆沙一樣,正在被環境異化。他和變成甲蟲的格利高爾還不太一樣。那位可憐的小職員對工作感到麻木和恐懼,沒有熱愛。亞當愛這份工作,他熱愛這種隨時都有險情,隨時遇見新麵孔,隨時拯救和迎接生命的感覺。他在其中風生水起,和機敏有趣的病人打舌戰,當麵吐槽種族歧視的病人。
亞當這個人很自負,有孤膽英雄的傾嚮。在手術室之外的地方赤手空拳搶救危重,是他的高光時刻。但他工作的地方是英國的公立醫療係統,規矩繁多,人手不足。他恰巧生在不適閤超人發揮長處的地方,反而處處受到掣肘。
本·衛肖 飾 亞當
《疼痛難免》是一部非典型職業劇。雖然醫療場景的錶現逼真,病例的專業程度和多樣性也足夠,醫院的環境和醫生的職業卻並非必須。隻要是一個超負荷又畸形運轉的係統,裏麵有亞當、舒緹(安比卡·茂德飾)等人性豐富的人存在,就能演繹另一部《疼痛難免》。它錶現的是人被環境異化的普遍處境。主角亞當是個沒有主角光環的人。他和我們一樣,處處憂心,分身乏術,頭上還一直懸著一柄達摩剋利斯之劍。
因為誤診導緻一個女病人險些喪命,嬰兒嚴重早産,亞當和他的下屬舒緹麵臨醫療事故起訴。起訴一波三摺,這部劇的大部分時候,亞當和舒緹(主要是亞當)都活在它的恐懼之下。如果內部仲裁結果不好,亞當可能會失去行醫執照,多年努力付諸東流。卡夫卡在談話裏講過,他長期和小職員相處,深刻瞭解他們對隨時會失業的恐懼。這份恐懼扭麯瞭他們的心靈,影響到他們的行為。
安比卡·茂德 飾 舒緹
亞當也在失業的恐懼中度過很多重要時刻。他懷著恐懼和男友決定結婚,舉辦訂婚儀式;他喜歡的病人溫妮卡老太太(莎拉·剋斯托曼飾)過世,他和男友越瞭界,參加老太太的葬禮;他代替顧問醫師洛剋哈特(阿曆剋斯·傑寜斯飾)在私人醫院值班,接生的女病人差點死在那裏。
恐懼影響到他的行為。他破壞瞭訂婚儀式,在緻辭時做齣惡毒的鬼臉,明明珍視和哈裏的感情,卻帶著惡意破壞它。洛剋哈特醫生告訴過他,醫生和病患之間的距離能夠保護彼此。他還是在老太太臨終時想破壞她的不搶救協定,把她救活。之後亞當參加她的葬禮,把死亡的重負背在身上。
《疼痛難免》劇照
他對舒緹很苛刻,傷人的話不假思索地說齣口。潛意識裏,亞當在舒緹身上看見從前的自己。舒緹內心堅韌,熱愛工作,麵冷心熱,還有不輸給亞當的硬邦邦幽默感。亞當把舒緹視為安慰,一個比他年輕,會準時來上班(還自願加班)的同類。更深層的安慰是,他有把握即使自己放棄這份職業,舒緹還會守在這裏,最終進化為和休頓醫生(阿什利·馬剋圭爾飾)一樣堅挺的存在。
亞當一定覺得,就算他死瞭,舒緹也會繼續活著。舒緹到底比他更有和人相處的智慧,更柔軟,內心也更強大。舒緹會熬過資格考試,戀愛結婚,組建一個傢庭,生活優渥、受到尊敬。
但是舒緹突然死瞭。她在亞當身上看到漫長的未來,覺得沒有希望。每天超長的工作時間和復習考試沒有讓舒緹麻木,反而更加刺痛。如果運氣好一點過瞭這一關,舒緹本來有可能變成休頓醫生。永遠鎮定戲謔、藝高人膽大的休頓醫生善待舒緹,請她吃飯,告訴她女醫生本來就稀少,應該互助。她為舒緹得罪的病人擦屁股,告訴病人自己對舒緹很失望。舒緹在門外聽見掉眼淚,休頓齣來輕鬆地告訴她沒事,這種錯誤常見,自己在病人麵前狠批她,隻是為瞭安撫病人。
剛剛做醫生的舒緹一定很睏擾。她還沒有學會在病人的感受和醫生準則之間,為自己開闢一個空間,既能安撫病人,也不為難自己。可是她那麼聰明,假以時日一定能像休頓醫生遊刃有餘,在靜謐的夜晚安心讀一本書。
舒緹是過去的亞當,85歲孤獨死在醫院的溫妮卡太太,是未來的亞當。她們兩個都死瞭,不過到死都很強悍,也沒有放棄幽默的武器。
這部劇很讓人感同身受,因為亞當所在的環境,沒有集中營和血汗工廠那麼差。他的同事和病人,也都是人格健全者,互相間的關係大體友好。這樣一個環境不會一下子把人逼瘋,它會像溫水煮青蛙慢慢摺磨你,《疼痛難忍》錶現的就是這樣的過程。
過勞和恐懼以及缺乏體係的支持,在摺磨亞當、舒緹醫生們的身體,蠶食他們的時間,破壞他們的私人生活時,也在考驗他們的道德。在幾次需要做選擇的時候,亞當選擇先保自己。這個角色沒有因為醫生的身份而更加高尚,他的上級洛剋哈特醫生也是。他們有正常水準的道德,上級保護下屬的良知,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勇氣。但是頭上的劍一動,這一切就像水中月,瞬間動搖。
阿曆剋斯·傑寜斯 飾 洛剋哈特
在這個體係下,一些不該過於匆忙的事,也在匆忙中掠過。人的情感得不到撫慰,彼此之間就算想,也給不瞭對方安慰。舒緹的葬禮上,休頓醫生代錶緻辭,言辭的懇切程度,遠不及她平日對舒緹的鼓勵。醫院為舒緹種瞭一棵樹,希望樹長久的生命,能彌補她的短壽。休頓並非冷酷無情,但是她一轉身就說,這棵樹很快就會因為沒人澆水而死掉。亞當問她,為什麼要說舒緹是個各方麵都非常齣色的醫生,明明她經常疲於奔命。休頓說,難道要讓她的父母知道,自己的女兒掙紮得那麼辛苦?亞當不忍,想在客套話之外,再對舒緹的父母說點什麼。話還未齣口,他就被洛剋哈特醫生唐突地叫走,去談內部審查的事。
這一幕戳到所有現代人的痛處。很多時候,我們被剝奪充分而恰當地錶達情感的機會。棘手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剛剛鼓起勇氣想說說真心話,就被事情或者焦慮掐掉話頭,剩下的力氣隻夠用台麵話搪塞過去。
在私立醫院代班時,亞當在舒適的醫生休息室裏自慰。齣格舉動的快慰還未到來,他就被鈴聲叫去處理緊急狀況。這一幕呼應瞭劇剛開始的時候,亞當搶救産婦把自己搞得渾身血,赤身裸體在廁所擦洗。他在短暫的這一時刻,品味救人一命的滿足感,幾乎得意瞭。這時衣冠楚楚的洛剋哈特醫生進來,倆人一頓夾槍帶棒的舌戰,打破瞭他品嘗勝利的滿足感。經常一身狼狽的亞當
醫生的職責應該是救治病人。他們被認為是強者,理應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身心健康。醫生也是人,作為人,保持身心健康很重要的一點是,高興時允許享受快樂,悲傷時允許體味悲傷,互相安慰。劇中的醫護群體,失去容納這些情緒的空間。
諸如此類的片段貫穿全劇。亞當說過多少刻薄的笑話,就遭受到多少這樣的淩遲。他迫切需要同事特蕾西(米歇爾·奧斯丁飾)的吐槽,和溫妮卡生前的相處,也建立在互相挖苦的基礎上。玩笑像酒精一樣讓他免於麻木,讓悲傷和疲勞變得容易接受一點。但它也和酒精一樣,總歸是有損健康的。亞當用刻薄當自衛的武器慣瞭,我們看到他在死循環裏打轉,越珍惜的東西,摧毀的欲望越強烈。他愛哈裏,還是不計後果地破壞他們的信任;他愛這份工作,但是一度非常想辭掉。
米歇爾·奧斯丁 飾 特蕾西
內部審查時,亞當最後又利用瞭一次死去的舒緹。不過,他沒有聽從洛剋哈特的建議讓舒緹背黑鍋,而是說瞭真話,告訴審查委員會他們的工作狀況有多糟糕,英國每三周就有一名醫護人員自殺。
真話救瞭他一次。這是第一次亞當做到瞭兩全,既沒有把黑鍋甩給彆人,也保住瞭自己。但情況沒有根本的改善,他可以繼續當醫生,漫漫的煎熬是逃不掉的。他仍將失去哈裏,因為高強度工作和恐懼,會繼續毒害兩個人的關係。而他已經失去瞭溫妮卡和舒緹。
《疼痛難忍》是一部好的悲劇,登場的角色那麼多,卻無一個是工具人。形形色色的病患齣場的時間再短,也能讓觀眾瞥見她們背後的各種人生。一層婦産科診區,就是一個微縮的社會。這裏總是雞飛狗跳,人性經常被試煉。但也不是全無希望,粗鄙和不堪裏會有一點光芒。如果亞當堅持得夠久,也許能把自己的人生從悲劇變成喜劇。像他所盼望的,變成顧問醫師後一切都會變得好起來。我們呢?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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