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7/2022, 12:44:41 PM
我做記者的時候跑“民俗口”,常去西安市非遺保護中心采訪,認識瞭不少民間藝人。其中有個畫秦腔臉譜的,姓陳,聽說此人原來就是個唱秦腔戲的,銅錘花臉。所以他的真名沒人提,都叫他陳花臉。
最初我沒有見過真人,隻見過宣傳資料上的照片。這陳花臉頭大臉大,油彩一扮上,橫眉竪目的,讓人不識廬山真麵目。
那幾年我零零散散聽瞭幾耳朵關於陳花臉的事。聽說,陳花臉十四歲進戲校,五年學戲,四功五法學得紮紮實實,可惜還沒有怎麼登台秦腔就沒有幾個人聽瞭。再加上陳花臉的嗓子一直沒有打開,氣息上不到頭腔,後來乾脆就不唱瞭。陳花臉傢是沙井村的,那是西安有名的城中村,他傢裏一整棟樓齣租著呢,不唱就不唱,迴傢安穩做包租公,喝喝茶,泡泡澡,滋滋潤潤的,完全可以躺平。
可是,陳花臉愛秦腔戲啊,不唱瞭心裏又癢癢,在傢把門一關給自己勾上花臉過癮。先是給自己臉上畫,後來一發不可收拾,紙上畫,牆上畫,窗簾上畫,馬勺上畫、鏡框上畫,葫蘆上畫,闆凳上畫……逮住啥在啥上畫。
陳花臉他爸一看這陣勢,有些慌瞭,村裏彆的小夥子都玩遊戲哩,騎摩托哩,抽煙喝酒吹牛哩,咱娃一天就知道鑽到屋子裏畫畫畫,腦子有“麻達”瞭吧,就往外攆。
陳花臉齣去瞭,也就是兩個地方鑽。一是古玩市場,不看翡翠不看蜜蠟,隻在舊字畫老紙堆裏翻,專尋爛成片片的臉譜畫片。二是尋唱戲的老藝人諞,一老一少在城牆根下曬著暖暖,兩句不離麯,三句話不離戲,說到興起,少不瞭吼上幾聲: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傑笑開懷……
陳花臉他爸又慌瞭,覺得這娃魔障瞭,趕緊給尋個媳婦吧。這時候的陳花臉也二十好幾瞭。
介紹瞭個對象,星巴剋見麵,兩人互相一笑開始相對無言。陳花臉看女娃勾瞭眼綫,一杯咖啡沒喝完,終於忍不住,說:下次我給你畫,你手生,顫筆哩。
女娃噗呲一聲笑瞭,半口咖啡吐到衣襟上,髒瞭一坨。陳花臉趕緊掏紙巾,要擦,手都伸過來瞭,看女娃胸前鼓鼓的,臉一紅,停住瞭。女娃又笑瞭。
杭州的俗語詩咋說的?“有緣韆裏來相會,三笑徒然當一癡”。這親相成瞭,陳花臉娶到手一個花媳婦。雙喜臨門,陳花臉還成瞭非遺保護中心認定的秦腔戲劇臉譜傳承人。
可是,我又聽人說,不是,不是,陳花臉就不是城中村收房租的,傢裏是西大街的城隍廟市場做生意的。這就奇怪瞭。
這個說法是,陳花臉並不曾進過戲校,可是和秦腔戲也確實有淵源。陝西人說秦腔戲看的就是“吹鬍子瞪眼耍帽翅”,戲台上的帽子講究大瞭去瞭。陳花臉他爸老陳就是個秦腔冠帽師傅,“盔冠巾帽”四大類,百種樣式他樣樣精通,在西大街的城隍廟有門市。後來隨著秦腔的沒落,戲麯冠帽也鮮有人問津,老陳的門市還開著,隻是轉行做舞蹈服裝道具的齣售和租賃瞭。
看店的就是小陳。無聊時常趴在櫃台上鬍畫。畫戲文。你想,老子做冠帽的,兒子自然沒有少聽過戲啊。畫得是什麼《鍘美案》《五典坡》《周仁迴府》……裏麵少不瞭畫臉譜瞭,白臉曹,黑臉包,紅臉關公挎大刀。畫多瞭,手漸熟,也有人誇瞭,他的膽子大起來,買來宣紙畫滿滿當當的一副四尺的秦腔臉譜圖,拿到書院門裝裱瞭,掛到店裏自己看著玩兒。不料常有遊客路過,瞥見瞭,就當旅遊紀念品半搶半買搞走瞭。小陳一來二去,漸漸有瞭名氣,成瞭陳花臉,還被非遺保護中心收納進去瞭。
這陳花臉到底是何來路呢?等我後來在非遺中心混久瞭就破案瞭,原來陳花臉是兩個人。沙井村的陳花臉叫陳耀武,城隍廟的陳花臉叫陳川平。兩人年紀也差不多,陳川平比陳耀武大三歲。
這兩人我後來都熟識瞭。我先認識的是沙井村的陳花臉陳耀武,關係不錯。後來陳耀武齣瞭一本書,就叫《秦腔臉譜》。我采訪他,去過他傢。五層樓,一樓是門麵,院子有一排插座,供租客的電驢充電用。
問他為啥要編這本書。他如數傢珍,說瞭個一二三四五六七。比如,他說秦腔臉譜比京劇、川劇等臉譜更復雜,更有裝飾性呢。秦腔臉譜誇張、潑辣、隨性,以扭麯、歪斜、不對稱來呈現一種特彆的美感,所以有“歪臉”之說。
後來我離職做瞭核雕工藝師,刻起瞭桃核,人物開臉上也受到瞭秦腔臉譜“歪臉”的啓發和影響。這都是閑話瞭,不提。
那時候他已經有倆女兒瞭。我瞅見他給倆閨女做瞭兩個闆凳,凳麵畫著臉譜,一個是孫悟空,一個是鼻梁抹著豆腐塊的小醜,怪有意思的。
陳耀武怕我屁股大,把這小闆凳壓塌瞭,趕緊收瞭,又給我講秦腔班子給包公畫額頭的月亮,是照實畫的,抬頭看見月牙久畫個月牙,看見半月,就畫半月,要是滿月,就老老實實畫成滿月瞭……聊著聊著,話頭引到另一個陳花臉陳川平身上瞭。陳耀武笑笑,隻說一句:川平有本事,把錢掙美瞭。
這話不假,圈子裏陳耀武比陳川平的影響大,但是圈外陳川平的名頭更響。因為陳耀武好靜,埋頭做事不吭聲。陳川平畢竟是城隍廟裏長大的人,愛熱鬧,喜宣揚,凡是非遺中心有活動必要露臉。有活動自然會有領導來視察指導,或有名人來錦上添花,更有記者跟著攝影拍照。這時候陳川平必往領導和名人跟前湊,就為瞭一起齣鏡。非遺中心的其他民間藝人看在眼裏,瞧不上他那嘴臉,暗地裏給他起瞭一個外號叫“陳湊湊”。東湊湊,西湊湊,湊來湊去,混瞭個臉熟,陳川平報紙也上瞭,電視也上瞭,還交瞭不少記者朋友,陳川平經常請其吃飯唱歌洗腳,就有記者發稿子說陳川平是“秦腔臉譜第一人”。這話說大瞭。非遺中心的負責人也問他這“第一人”的說法哪裏來的。
陳川平心裏委屈,覺得人怕齣名豬怕壯,遭人嫉妒遭人恨啦,就和非遺中心的那些人不相往來,自己在鼓樓後麵的迴民街開店去瞭,打著“秦腔臉譜第一人”的旗號專賣秦腔臉譜類的紀念品。那裏人流量大,所以生意很紅火,雇瞭三四個小姑娘忙前忙後的。所以陳耀武說陳川平把錢掙美瞭。
我有次去陳川平店裏逛,滿牆都是陳川平的閤影照片,有一張是和影星成龍,他摟著成龍的腰。那時候我還做記者的,陳川平認得我,對我著實熱情,拿瞭一套臉譜書簽非要送我。我一看標價,不便宜,三百多。但是我也知道,淘寶上也就三十多元的東西。所以尷尬就來瞭,收瞭吧,拿三十元的東西欠三百元的人情。不收吧,他臂力驚人,笑臉相陪,我還真招架不住。
陳川平一邊硬塞一邊說:這算啥,你拿迴去給你閨女耍嘛,以後還要麻煩你多宣傳宣傳老弟哩。
我趕緊打岔,問他店裏為啥見不到他手繪的作品。
陳川平:嗨,忙得屁股冒煙哩,哪裏還有功夫自己畫。咱這是景區嘛,來客隻問便宜不便宜,誰還仔細看好賴呢?我倒是有手繪的好東西哩,貴,沒有進的通貨賣得快。賣得快纔是硬道理啊。
沒有幾天,陳川平打電話約我吃飯,我說我吃過瞭,問他有啥事。他說,就是吃個飯聊聊天。
我說,行,有機會我請你吃羊肉泡饃。他說:我請你,我請你。羊肉泡饃不稀罕,我請你吃甲魚泡饃。滋陰壯陽哩。周末,咋樣?你把你同事也叫上,喝上幾杯,咱熱熱鬧鬧的。
我說:你肯定有啥事呢。
果然有事,他給我發瞭十幾張圖片和一個通稿,讓我發到我們報上。圖片是多角度展現陳川平和他的臉譜作品,陳川平穿瞭龍鳳呈祥的對襟中式衣服,還搭配瞭一條紅圍巾。通稿標題非常長,是《秦腔臉譜第一人繪齣秦腔臉譜十米長捲為西安世園會獻禮》。
當時西安要開世園會瞭,每個西安人都收到瞭門票和紀念郵票,滿大街都是喜迎世園會的標語。
恰巧那天陳耀武等幾個傳承人去大明宮小學做非遺課的主講,我也去瞭。順手就把照片給陳耀武看。陳耀武看過直搖頭。
我問咋瞭?陳耀武指著圖片說:鬍鬧哩,我看他畫的臉譜就不是秦腔臉譜嘛。大部分都是京劇臉譜嘛,少部分姓秦,那也不是秦腔臉譜,是過年耍社火時候的社火臉譜。唉,照貓畫虎從網上描的……也算是同行,有些話我就不好講瞭。
於是,我沒有發這個稿子,但是同城的其他幾傢報紙基本都發瞭。因為這事,陳川平和我的關係淡下來瞭,也沒有請我吃甲魚泡饃。後來,我不做記者,刻我的桃核去瞭,忙忙碌碌的,和陳耀武的往來也不多瞭。兩個陳花臉隻活躍在我的微信朋友圈裏,可知其動嚮。
去年,新冠疫情期間,陳耀武扮成舞台上的包公、關公、秦始皇等戲劇舞台形象,在沙井村村口負責測體溫宣傳民眾戴口罩哩。我是在他的朋友圈看到的。
哈哈哈,陳耀武真是一個可愛的人,我還轉發瞭這些照片。
沒想到,陳耀武這些照片陳川平也轉發瞭,看來兩個人還是有聯係的。但是陳川平沒有說明此陳花臉非彼陳花臉。然後我看到底下有很多人的點贊,其中有一條是:弘揚秦腔文化,傳承臉譜藝術。秦腔臉譜第一人陳花臉,加油!
作者 | 蟠桃叔 | 工藝美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