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21/2022, 10:49:15 AM
作者:王加豐
來源:“曆史教學編輯部”微信公眾號
原文刊載於《曆史教學》(下半月刊)2022年第2期
記憶是人類的基本能力,一般而言,任何時代、任何地方的人都有自己的記憶史,但隻是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西方人纔把它作為曆史學的一個分支來處理,並為此提齣瞭一整套理論,影響甚大。21世紀初齣版的一本書還說:“近年來,曆史與記憶的關係可以說已經成為曆史研究中最充滿活力的領域。”本文擬對記憶史的來曆、特點和現狀略作介紹和評價。
一、記憶史的興起
歐洲的史籍中存有關於記憶研究的零星記載。古代希臘有記憶術,據說是公元前6世紀古希臘詩人西濛尼德發明的。13世紀中,一個意大利人提齣瞭“自然記憶”和“刻意記憶”的區分。托馬斯・阿奎那曾就記憶問題提齣過四條原則。1902年,奧地利戲劇傢和詩人霍夫曼斯塔爾使用瞭“集體記憶”這個術語。但人們通常把記憶史溯源至法國社會學傢莫裏斯・哈布瓦赫於1925年齣版的《記憶的社會框架》。也有人提齣,20世紀20年代,法國的莫裏斯・哈布瓦赫與德國的阿比・瓦爾堡共同創建瞭“一門全新的、以社會學為導嚮的記憶研究”,前者提齣瞭“集體記憶”,後者提齣瞭“社會記憶”。可以說,他們為後來的記憶史提供瞭某種理論支撐。
記憶史在西方成為史學的一個分支,是在20世紀70年代後期。以法國為例,1978年皮埃爾・諾拉提齣:“對集體記憶的分析可以也應該成為當代史的尖兵。”1984年,他主編的《記憶之場》(或譯《記憶的亮點》)第1捲齣版,到1992年,該書共齣版3捲7冊,參寫的作者有100多位,“成為集體記憶史研究成果的大檢閱”。記憶史從此在法國形成熱潮。諾拉的理論和實踐受到高度評價,21世紀初,美國的沃爾夫・坎斯特納仍稱他為“從事這一領域最重要的學者”,因為他“促進瞭記憶現象最具雄心的史實化”。20世紀80年代以來,記憶史很快在法國新史學中取得重要地位。它還“為文化史令人印象深刻的復蘇做齣瞭很大貢獻”,即大力促進瞭新文化史的興起。雅剋・勒高夫說:“所謂的‘新’史學也是以集體記憶作為齣發點,目的是創造齣一種科學史。新史學可以被解釋為‘記憶的一場革命’,其中,記憶起到瞭‘支點’的作用。”南希・帕特納等學者也指齣:“記憶作為史學傢的一個主題,在20世紀80年代的學界異軍突起,並且自那時起,始終是曆史編纂學的一個突齣方麵。”鑒於記憶史在當代西方史學中的地位,一些評論傢稱之為“記憶的轉嚮”,並把它與同時期西方史學中“語言學的轉嚮”並列。
二、記憶、記憶史與曆史三者的關係
記憶、記憶史與曆史在不同學者的筆下或同一個學者在不同場閤都會有不同的指謂。要理清這三者的關係,關鍵是先確定它們的具體含義。比如,當“記憶”指所記住的東西時,由於被記憶的不僅是記憶者心目中的史實或物品,還包含對它們的概括和評價,所以記憶就是記憶史。再如,從任何曆史都是記憶的産物的角度看,曆史與記憶史沒有什麼區彆。如坎斯特納所說,“也許曆史應該被更恰當地定義為一種特殊類型的文化記憶”。但記憶作為一種即時行為,它與曆史也有區彆,而且從學科的角度看,作為一種方法或視野的記憶史隻是曆史學的一個分支,與曆史學有一種從屬的關係。下麵的討論中,曆史隻指曆史學傢寫下的曆史。
1.記憶的當下性與曆史的連續性、係統性、分析和批判性形成對照。瀋堅對記憶與曆史的差彆做過如下梳理。第一,記憶鮮活和生動,與我們活著的人緊密相聯,所以非常容易受利用和操縱;曆史則是對一切已不在的事物或事件的不同程度的重建。第二,記憶相對來說總是主觀的,以自我為中心;曆史則一直標榜為客觀的敘述,它追求的是真實。第三,記憶總是具體的、復數的,有多少個體和群體就有多少種記憶;曆史帶有抽象批判的意味,要對問題進行分析和解釋,追求的是唯一。第四,記憶允許遺忘,對時間性不敏感,而且它可以是跳躍式的,不在乎因果聯係;而曆史則追求連續和完整,強調時間的連續和次序,關注因果鏈。帕特裏剋・格裏也說:“記憶是一個當下的創造性行為”,它的基本特點是“將過去與當下混為一談,抹平彼時與此時的重要差異”。他還指齣,真實的曆史經曆在記憶中會産生變形,“記憶是一個積極的創造性的心智過程,且與當下緊密聯係”,這意味著在記憶中,親身經曆會麵臨“重建和變形”。記憶的當下性、選擇性還導緻它對“重構真實的過去不感興趣”。這是曆史學不能容忍的。
2.曆史是根據曆史學的有關規範對大量曆史資料進行審核、辨彆、梳理和概括的記憶或結果,這一過程使它與通常所說的記憶拉開瞭距離。勒高夫曾做齣“集體記憶的曆史和曆史學傢的曆史”的區分,並指齣兩者的差異:前者雖然也會根據曆史著作或傳媒信息修正某些虛假的東西,但往往給人“神話、麯解和時代錯誤的感覺”,是“現在和過去糾纏不休的真實寫照”;後者的任務則是批判地使用曆史資料,客觀地闡述記憶,幫助人們校正記憶中的錯誤。
當然,這種區分不是絕對的,因為曆史學傢在認識曆史時也做不到如他們自己所聲稱的那樣客觀。
但我們不能因此而否定一般人的記憶與曆史學傢寫的曆史或記憶史的區彆,否則曆史學這個學科,或者說高等學校對曆史係學生關於史料考證、辨彆、使用和盡可能客觀地敘事的訓練,還有全部史學理論的討論,都沒有意義和必要瞭。
3.記憶史是一個具有多種含義的概念,隻有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纔能說它是西方曆史學發展的一種新的分支,有自己的理論和特點。諾拉的分類有一定的啓發性。他認為曆史和記憶沒有區彆,但他把曆史或記憶分成兩類。一類可稱之為廣義上的,是“整體性的,支配性的,缺乏自我意識的,具有組織能力,權力無限,並能自發更新。這是一種沒有過去的記憶,它永遠陪伴著遺産,把祖先的過去推至英雄、神話和起源混一的時代”。另一類是狹義上的,是“我們的記憶,它僅僅是曆史,或曰經過挑揀過後的痕跡。進入現代以來,人們自認為有變革的權利,權力甚至責任”,且隨著這種意識日益強烈,導緻“我們的記憶”與傳統的曆史或記憶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這段話的意思是:在發達國傢或前近代的歐洲,記憶就是曆史,過去的曆史都是民族或國傢的神話,但從“我們的記憶”開始,曆史進入瞭一個新的階段。從前者到後者的轉變期間,民族神話和進步神話逐步淡化或消失,曆史的連續性也隨之消失,人人都有權思考和反省曆史,錶達自己對曆史的看法,紛繁多彩的記憶成為建立新的民族認同的思想基礎。
三、記憶史與幾個相關史學分支的關係
記憶史與新文化史、錶象史、心態史的關係非常密切。記憶史這個名稱主要源自法國,流行於歐美各國,它與錶象(或譯“錶徵”)史都是法國史學傢對新文化史的稱呼,但一般認為記憶史或錶象史所涵蓋的研究對象比新文化史要小一些,如伯剋所說,“錶象”是新文化史的一個“核心概念”。
錶象這個概念是20世紀初法國社會學傢埃米爾・塗爾乾、馬賽爾・莫斯提齣來的,但在20世紀70年代後期,錶象史在法國漸漸成為新文化史的代名詞。
錶象史要研究的是人們在認識曆史時建構錶象的過程及其特點,包括這當中主觀因素所起的作用或如何發生作用。錶象史其實是一種研究曆史的方法或視野,通過錶象史的研究,一些西方曆史學傢希望突齣主觀因素在曆史研究中的作用,進而“強調思想文化因素的相對獨立性”,認為這些因素的發展“往往不取決於經濟和社會的其它因素,具有‘自治性’”,甚至認為思想文化因素常常對曆史的發展具有決定性作用。
關於記憶史與錶象史的關係。米萊恩說:“記憶是社會的産物,並通過‘錶象’來運作。”也就是說,錶象史和記憶史其實沒有什麼區彆,它們都通過分析錶象的建構過程,拷問人們頭腦中形成的曆史知識的客觀性及其特點,強調其中主觀因素的作用。它們錶達的是同一個認識曆史的過程,隻是錶象的稱呼側重於認識過程中那些抽象或具體的符號,而記憶則是認識曆史的行為方式的稱呼,顯得更為通俗、易懂。記憶,特彆是集體記憶的範圍,理論上是無限的,但在實踐中並非如此,有時顯得很狹隘,因為它總是過於受記憶者當時身處的社會現實和社會思潮的影響。
心態史的研究範圍比錶象史要小,不過作為研究方法,它與錶象史或記憶史沒有什麼區彆,因為“心態史……其實就是一種關於過去的錶象的曆史,是錶象史的許多側麵之一”。
記憶史與另外一些史學分支也密切相關,比如它與公眾史學就存在天然的聯係。記憶史突齣群眾性的記憶,與通常講的公眾史學相通。但記憶史弱化或不強調民族或國傢的立場(不包括東歐和南歐一些衝突地區),各種各樣的人都可抒發自己的記憶,而公共史學則會受到政府或社會團體價值觀的強烈引導,這是它們的重要區彆。
四、記憶史提齣的幾個理論問題
記憶史通過研究人類記憶的特點,進一步揭示瞭我們所追求的曆史客觀性中存在的問題,有利於我們更好地規避史實闡述中的主觀性。作為文化史的組成部分,記憶史把那些與傳統宏大敘事關係不大或無關的記憶也納入曆史學研究的範圍,使各階層特彆是下層或各邊緣群體的生活和追求也更多、更形象地進入曆史。但記憶史也帶來瞭一些新的理論問題,需要我們認真思考。
1.關於民族主義淡化和建立新的國傢認同。這裏講的“新的國傢認同”,主要指歐盟所屬各國的公民在處理兩種忠誠對象時形成的國傢認同,他們在忠誠於自己的民族國傢時,又要尊重已經接管部分國傢主權的超國傢組織歐盟的各種決議。
2.關於當代記憶或記憶史的曆史觀。不同的曆史觀對所記憶的過去的看法是不一樣的。有人概括瞭記憶史的四種範式,也就是四種曆史觀:(1)過去比現在好,過去是一種難以超越的曆史地平綫,現在是對輝煌的過去的重復或迴歸;(2)現在比過去好,過去是現在的前驅,與現在相比相形見絀;(3)過去是美好的黃金時代,現在正在不斷衰落和頹廢,必須“迴歸自然的根源或傳統的品德”,纔有齣路;(4)現在是一個危機、矛盾的時刻,未來存在各種不確定性,現在必須做齣決斷。
3.關於記憶史(或錶象史或新文化史)對年鑒學派傳統的階級或階層的劃分,或對其社會結構、經濟結構或心態結構的理論的否定或質疑。人們認識世界或曆史時形成的錶象確實可能齣現與客觀實際不一緻的情況,曆史研究中各種各樣的分類或分層也是這樣,我覺得貝奈戴托・剋羅齊的“一切真曆史都是當代史”的提法已經把這個問題講清楚瞭,20世紀的曆史學傢大都不否定這一點,隻不過記憶史或錶象史是從一個新的角度更具體地把它展示齣來。
4.關於記憶的變形。這其實是一個記憶的當下性、選擇性與曆史學所要求的持續性、客觀性如何協調的問題。這裏,史學傢需要努力的,是如何根據曆史學的規範和記憶史的特點和方法,把自己擁有的相關記憶資料,寫齣前述狹義的記憶史。
5.關於個體化的曆史與宏大敘事的關係。記憶史的興起與史學的個體化趨勢有關,記憶史給瞭默默無聞的邊緣階層、邊緣地區或小人物的思想和故事進入曆史的機會,這就齣現瞭如何使個體性的記憶與宏大敘事達到某種融閤或平衡的問題。如關於世界大戰的曆史,特彆關注普通百姓對大屠殺及血腥的戰爭場麵的記憶。曆史學傢不可能把這些看成關於世界大戰的全部,但應該重視這些情況,尊重普通人的迴憶或把這作為時代思潮的一種錶現,批判性地予以吸收。最理想的情況,是在達成某種新的共識的基礎上,把各種各樣的意見整閤進統一的敘事中。
記憶史正在中國興起,瞭解歐美國傢是如何處理或引導記憶史提齣的一些理論或現實問題的,也許對我們有某種藉鑒意義。
作者單位:浙江師範大學曆史係
注釋從略,完整版請參考原文。
編輯:湘 宇
校審:水 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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