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2022, 9:06:08 AM
正月十四晚上,葉永康先生走瞭,去瞭天國。我是第二天得之邦鴻兄告訴,雖然老人已有94歲高齡,近年來也常生病住院,但都有驚無險挺瞭過來,本希望他帶病延年,可是天命難遂,還是離開瞭我們。
葉永康先生晚年照
1998年王樂��先生去世,我寫過悼念文章,說是有感他們一走,猶如帶走一個時代;之後鄭初民、鬍鳳子、吳皖生、洪百裏、程嘯天、程其燮、汪光澤、經全方、王任之、許剋定、黃警吾、徐步雲、鮑逸豪、汪曾德、汪世清、黃澍、汪孝文、曹度、王世傑、鮑弘德、鮑弘道、柯敦厚、鄭澤民等一個個熟悉的文化老人離去,更堅定瞭這一想法。當然,永康先生雖不是僅存碩果,但也算是寥如晨星。因為以上諸公皆齣生於民國初年至二十年也即1930年前後,這一時間段如還健在的話都已九十開外,他們跨入新中國時至少有二十年的儒風薰陶;遲於他們的人,雖然也還有這樣的經曆,但畢竟時間過短,故我一直將這批老人視為徽州文化的最後一道風景。
在葉先生傢欣賞他祖上留下的拐杖(左作者,中是葉永康先生,右收藏傢鄭文峰)
葉先生為人正直,待人誠懇,不僅承繼瞭祖父、父親的收藏愛好,也承繼瞭“製行高潔純古、居市而有大人長德之風”傢訓。我想,倘若有人要寫徽州名門或徽州收藏史,當都繞不過他們葉傢。
永康先生祖父葉德嘉,字載疇,又字則柔,為名畫傢江蓮峰弟子,傳其法,也精鑒彆。杭州西泠印社的組織者也是篆刻傢葉為銘,和他們傢同宗,1926年迴歙縣掃墓,即下榻其傢,稱則柔“從叔祖”,留下墨寶。葉則柔則為葉為銘拓瞭新州石塔一些有關葉傢文字圖片資料,以後葉為銘有《新州訪碑記》、《歙縣金石錄》等,想有葉則柔的幫助。
許承堯書贈葉則柔之上聯:偶培鬆柏一低首
又,1934年春上,鬱達夫一行由杭州來徽州遊覽新安山水,其中有著名的社會學傢潘光旦等徽州寄籍學者,他們和鬱達夫分手後,則來到歙縣城東壕城上的葉傢老宅,嚮葉老先生請教起瞭徽州寄籍現象,如潘傢是怎樣由大阜去蘇州等。潘光旦後來在他的徽州遊記中有“歙城訪葉翁”記載,我曾購得過此書,送給瞭永康先生。
許承堯書贈葉則柔之下聯:為乞詩書曾摺腰
巧閤的是,許承堯與葉則柔同齡,許於1924年從甘肅退隱歸鄉,自此與葉氏有瞭更多交往。然而最讓許承堯高興的是,久訪多年、踏破鐵鞋纔得數首的漸江畫偈,江蓮峰竟有手抄,江乃為漸江侄江注後裔,葉則柔為其弟子,輾轉所得,刊入《安徽叢書》,自此得以流傳。
與先生閤影留念(左汪邦鴻、中葉先生、右為本文作者)
葉則柔於1934年去世,許承堯入城祭奠,其中挽詩有“死生大矣惟微笑,狂狷兼之苦避名”,寫齣瞭老友的為人性格,也道齣瞭老友的傢風。
在永康先生的收藏中,其中有許承堯寫給祖父最早的對聯“乘堅策肥履絲曳縞,跨山�u海把日擎天”,大概作於二十年代後期,太史公由宦場歸隱唐模,書法由行楷入隸,筆力雄健,端正�忝�。還有一副“偶培鬆柏一低首,為乞詩書曾摺腰”,後麵有一段充滿深情的跋語:“則柔老兄先生深通繪事,精鑒彆,淡泊寜靜,廉隅樸質,攸然自遠,有古君子之風,此其自拈句也,人品風趣皆可想見,予納手訂交,相見恨晚,敬慕之至,為書此聯,以誌傾企”。知己之情,溢於言錶。
葉則柔畫花卉,許承堯跋贊
與此相同的還有永康先生之女葉平日前找齣許承堯題葉則柔畫卉兩幅,皆有許承堯題書。一幅是“則柔老兄寫生妙趣天成,生意各足,為其襟抱足相發也。城東老屋,花竹悠然,我懷此人,時時神往。”又一幅許題有:“先生製行純潔高古,居市而有大人長德之風,吾幸得友之,今不可復見矣。”讓許承堯念念懷想的老友品行為人,也正是他們的傢風傳統。
葉則柔之花卉,許承堯有題贊
葉俠奇,葉則柔之子,永康先生之父。抗戰爆發後,葉俠奇從浙江經商迴來,因父執之誼,更因為性格誌趣的關係,許承堯視他一如乃父,相處融洽。葉俠奇曾請許承堯將其父親的一些舊藏鑒定,留下瞭許多題跋,除上麵的兩幅花卉圖外,還有所藏江蓮峰所畫的一幅所題,記下瞭兩傢的深情厚誼:
……喬木蔥蘢飲太和,孝友傢風嘆純篤。尋常茶飯年命久,清靜門庭童稚淑。我為留題識古芬,兩世交情應細錄。春鞦佳日更來遊,扶杖登堂成快讀。
詩由江蓮峰的畫談起,承傳衣鉢,稱道兩代交情,尤其欣賞孝友純篤傢風。
然而葉俠奇的收藏,卻不幸在後來遭遇瞭火災,許多化為灰燼,自是痛惜不已,為此許承堯相贈瞭不少自藏珍品以安慰,也多有題跋,比如一幅文伯仁山水大堂,為當年葉則柔贈品,如今為撫好友傷痛,舉以奉還,為此書跋:
此畫在予齋十餘年矣,故友葉則翁為予羅緻……則翁嗣俠奇世兄銳意求畫,有父風,先承傢學,因以歸之,並為述此。�X翁許承堯記,時年六十有八。
許承堯為葉俠奇所書之上聯:雅尚清寜消斂胸中俠氣
其跋語:俠奇世先生深嗜拙書,吾書固不工,愧無以答其意,而俠奇之為人則夙所愛賞者,為撰此贈之
至於許承堯本人書幅墨跡,葉俠奇也備加珍愛,故收藏亦多。1939年,許承堯贈一楹聯:“綜跡甄徵剋傳傢學,抱忠守質卓有古風。”又跋有:“俠奇世兄素位居易,��然不染,篤守傢教,鑒彆書畫,亦有心得,是真能傳輝而踵美者。己卯鼕,書此贈之,願共值此歲寒,各保溫淑也。”不是親人,勝過親人。
以故許承堯進城,葉俠奇的夫人常以可口菜肴招待,許氏也多贈其夫人墨寶。葉氏夫婦同齡,當1945年他們五十雙壽時,許承堯已是七十有二,他挑瞭一幅江注祝壽圖相贈,並跋瞭長詩,稱贊瞭葉氏夫婦承忠厚傢風,執謙守約,舉案相莊,英儷雙雙,門楣吉光,錶達老人的期頤閤祝之意。
許承堯為葉俠奇所書之下聯:自娛古拙發擄世外奇懷
1946年,許承堯去世,這使葉俠奇非常傷感,情不能已,乃請宿儒畢恩桂先生代擬挽聯相送。又三年,新中國誕生,葉俠奇一如父輩熱心地方文化,包括協助政府將許傢藏品收歸公有,這在王任之日記中可以知道。更為難能的是,之後隨著意識形態的極左行為,唐模許傢因為地主成分、官僚傢庭不受善待,但葉俠奇感情仍舊,一直嗬守著老友給他的饋贈。
請葉先生吃飯(左鄭文峰、右葉先生,中本文作者)
葉永康先生少年時也如徽州風俗“十二三歲往外一丟”,在浙江當著學徒,新中國成立前迴到傢鄉,之後參加工作,供職於省供銷社。文革時許多人都將傢藏舊物化瞭灰燼,他卻抱著對上代負責也是傢風影響,悄悄迴到傢中,將許承堯給祖父和父親寫的一些字等舊物,藏在瞭老屋的空棺材裏。當然更多無處收藏者,則也隻好毀的毀燒的燒瞭。
我常想,先生的這一行為絕非偶然。
看看唐模許承堯故居,雖然主人翰墨一生,然而曆經運動,尤其是文革浩劫,竟片紙不存,於今所掛的全是仿品,無一紙真跡。文革結束,當許承堯的文孫許剋定從噩運中走齣,為想擁有祖父一紙手澤而不可得,是葉先生送瞭他一幅許承堯的對聯。又,許氏曾給老友畢恩桂寫過一副“晚年彆有安心法,餘事猶留考古功”對聯,是永康先生偶於古董販處見之,乃代為購下贈送給瞭畢之外孫王世傑,我曾在王老的寓所看掛過。
嚴達書贈葉則柔之魏碑條幅
我與葉先生的熟悉,是1987年在省博物館舉辦的汪采白百年誕辰畫展,這次活動是由省徽學會牽頭,會長鄭傢琪負責。雖然所展作品主要來自省、黃山市和歙縣三地博物館,但也還從民間藉展若乾,永康先生傢藏的幾幅就是我去藉的。他大概看我肯於為傢鄉做事,從而多有錯愛。
他退休之後,由省城迴到瞭歙縣老傢,過著喝酒看畫的神仙日子,當然每年也還要來閤肥住上一段時間。我一般是下班後去看他,敲開他寓所門後,常見他坐在一張單人沙發上,沙發前是一張方凳或是小桌,擺著幾個小菜,再前麵是一台小小黑白電視機,他習慣於這樣一邊喝酒,一邊看新聞,過著他恬靜舒適的晚年。而且我也知道他每次從老傢來,都要帶上一些臭豆腐、黃豆��、鼕筍之類,而且也還常要勻齣少許送給好友王世傑,以能同嘗傢鄉風味。他還邀過同鄉曹度、姚新吾去他處品嘗。因此我也將他們邀請到我的寓所,由內子燒著嫩嫩的圓子等傢鄉菜以孝敬。他們常喝得臉紅紅的,嗓門大大的,興緻盎然,談論著過去的故事。
前往葉先生寓所,聽老人談過去曆史
前坐者葉先生,後由左依次王紅春、汪邦鴻、張愷、本文作者、陳碩
葉先生與王世傑是同鄉,也是世交,葉先生祖父葉則柔與王世傑的外祖畢恩桂是朋友,兩傢世誼,源遠流長。文革時,王世傑被打成走資派,其住傢被造反派看管,如何將傢中一些不能暴露、需要保留的物件妥當帶齣,正在苦惱之時,被葉先生知道。他來到王傢,亮齣瞭原單位的無産階級身份,很快與看門的造反派達成共識,得到瞭認可和信任,從而進進齣齣,便將老友的一些緊要東西悄悄帶瞭齣來。試想那時候許多人唯恐躲之不及,葉先生卻有這樣的豪情與膽識,也可謂難得矣。
2018年,好友盛學峰在我市有關部門的支持下為要舉辦百年徽州名傢書畫展,我陪他求助葉先生,希望提供有關展品,經談後藉瞭先生祖父葉則柔的四屏花卉、吳承仕對聯和江彤侯立軸。我代盛寫瞭藉條,哪知葉先生將藉條不看就撕瞭,說是你陪朋友來的,還打什麼條子。如此情景,也讓在場者無不動容。
先生看我熱愛徽州文化,經常給以支持。之前受汪孝文等前輩朋友幫助,我已收集瞭許承堯的一些文字資料,葉先生也將他傢所藏之許氏題跋抄齣,我除瞭影印在王振忠教授主編的“徽州民間珍稀文獻”中的許承堯一冊外,還有《疑庵雜著》正等付之剞劂,可惜沒有等上葉先生看到,實是歉疚。
尤其不能忘懷的,我還陪葉先生去南京看望汪孝文先生,時汪老因患腦血栓臥床多年,他們是同鄉,也是藏友。那天,孝文先生被扶瞭倚坐在椅子上,由傢人早早準備瞭酒菜,葉先生一邊喝著,一邊談著。我想換瞭彆人,未必會吃這頓飯,畢竟多有不便,但葉先生不僅要吃,還提前打瞭招呼。這正見他為人實在,他就是想要通過這一過程,以錶達內心中那份比酒更濃的友情,畢竟都是晚年,而實際上這次也便成瞭他們的永訣。
在南京汪孝文寓所,左汪先生,右葉先生
其間,我還介紹瞭上海書畫齣版社的編輯、黃賓虹研究專傢王中秀先生前往請教;還陪同研究鄧石如的青年學者陳碩前往,那次同去的還有張愷、王紅春、汪邦鴻、鄭文峰,他讓大傢看瞭金榜狀元的書法,這是鄧石如來到岩寺最先接觸的一位人物;又讓看瞭嚴達(字工上)的魏書,那是王紅春的導師我國古籍整理專傢華師大教授嚴佐之祖父的手跡。還讓看瞭90多年前葉為銘來徽州尋根時贈送他祖父的墨寶等等,讓我們大開眼界。之後,我還和汪邦鴻一起陪瞭攝影師前往拍攝他藏的許承堯作品,為想齣版一冊許氏書法集,他不顧年高挑選瞭一些。我們一邊拍攝,一邊討論,他坐在院中牆角下,看我們打開捲上,聽我們談論,時而也插上幾句……
西泠印社創辦人之一葉為銘為葉則柔所書篆書局部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多麼美好的迴憶,如春風化雨,隻是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