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2022, 9:28:04 PM
鳥蟲篆印創作手記(上)
韓天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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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的經典是永恒的,然而,經典又總是有保鮮期的。
清人趙翼是具有戰略思維的學者,他從文藝發展史的角度洞察:“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纔人齣,各領風騷數百年。”“風騷”作為經典,它的開拓創新功績,以及它的影響力,其實要遠長於“數百年”,乃至是永恒的。然而,曆史在前行,審美在演化,作傢在求索,後人在期待,故而,既往的經典,既是永恒的,而其“新鮮”則是有時限的。若驗之印壇,明末的汪關藉鑒漢印及元硃,開創瞭精妍溫婉的印風。繼之程邃以樸茂古厚的情調齣之。嗣後,丁敬以古拗生拙的印格,橫空齣世。接著,鄧石如以書入印,以婉暢流美的新腔,氣壓萬夫。清末吳昌碩齣,縱橫排闔,雄恣壯偉的作為,威震印壇,而幾乎同時,黃士陵則以其光潔清純的麵貌惹人矚目,日月光輝地與缶翁相頡頏、對壘,的確是各具風貌,各領風騷。
上述的印壇巨匠的確有著不可動搖的風騷和地位,但其“新鮮”度則是隨著時間無情地在削減。試看汪、程、丁、鄧、吳、黃,乃至於後齣的齊白石印風,當今的印人,又有幾人視其有齣爐時般的“新鮮”度?又有幾人樂於去亦步亦趨地模擬復製?“風騷”依舊,光芒萬丈,“新鮮”日減,少人臨摹,這是不爭的事實。走在藝術的“山陰道”上,行進不斷,風景更替,古妍今美,美不勝收。藝術,又是曆史上不可或缺的精神食品,要新的創造,纔有大彆於前賢的新品種、新風味和新鮮度。所以,“百花齊放,推陳齣新”的規律性論斷,是高明和深邃的萬歲不敗之論。
說到“新鮮”,非經典的“新鮮”絕非“創新”。“新鮮”與“創新”,一字之彆而相去甚遠,它不是一個級彆上的概念,而有質的不同。當今,有誌於創新的印人,努力齣品著某些頗見“新鮮”的作品。它也許是“創新”的前奏,然而“新鮮”而缺失藝術要件的滋養、充實,必會曇花一現而凋謝。從本質上講,真屬於“推陳齣新”的“新鮮”作品,纔稱得上是開生麵、領風騷,更“新鮮”的創新。筆者欣喜地看到這幾十年來,鳥蟲篆印的創作,印人眾多,習作亦豐,益見繁榮,而考察其成績,包括筆者在內,大緻也還處於追求創新而多處於求“新鮮”的階段。
登之小雅 何震
鳥蟲篆印,在印苑裏一直是罕見的小眾品類,戰國偶見,在兩漢的印章裏也屬百不齣一。後世篆刻傢首先藉鑒入印的,當數明代的何震,他創作過一方“登之小雅”,雖非純粹的鳥蟲印,但也頗見匠心和創意。然不久,即為精於印學且在彼時印壇極具影響力的硃簡斥為“謬印”。兩個印壇大傢,兩個懂行的巨匠,兩種截然不同的審美,所謂“道不同而不相謀”。是的,要蘇州人去欣賞麻辣的四川菜,談何容易。可見,藝術這玩意,品騭其文野、謬正、美醜、甜辣,遠較追求美食之高下復雜、煩難得多,迷惘多多。因為它沒有公式、定式,且更多審美、修為、技藝諸多動態因素的考量。謬也許是正,正也許是謬,也許是非謬非正……而曆史是評判藝術最好的公正裁判,被硃簡斥為“謬印”的鳥蟲篆印,在沉寂瞭四百年後,時到運轉,居然鮮活瞭起來。花苑不拒新苗,何震的嘗試,有瞭頗為廣泛的擁躉和知音。
吉祥如意 韓天衡
藝術風格,其初必單純而拙樸,實用故也。作為走嚮,則由質樸而奢靡,由簡約而繁復,由粗率而精微,由單一而多嚮。而拙以為淺白地歸納其藝術取嚮,多為兩端:或陰陽、或雄秀、或正奇、或生熟、或腴瘦……以五百年來明清篆刻流派史為例,大緻非雄遒豪放,即清麗靜逸,其間也偶有兼具者,畢竟有偏於一端的傾嚮。在這悠長的前行進程裏,“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雄久必秀,秀久必雄,天底下的口味從大傢講也不齣於此。清末以降,自趙之謙、吳昌碩、黃牧甫,以及近世齊白石齣,或雄遒豪放,或雄秀兼具,成瞭印壇的主流,這印風也籠罩印壇大半個世紀。趙、吳、黃、齊的篆刻成就舉世公認,春色占盡,各領“風騷”,且將繼續地各領“風騷”。然而,“食久少滋味”,畢竟少瞭些初齣時的“新鮮”。這也許促成帶有彆類情調和氣質的鳥蟲篆印衰極而盛,得以熱火而蔓延印壇的一個原因。誠然,當代印人群求“新鮮”,勤求索,各探靈苗,多種風貌的求索,方興未艾,遠非僅鳥蟲篆印一途。
牧心 韓天衡
鳥蟲篆印的基調,應該是屬於“輪迴”裏接近清麗靜逸,而又彆緻得像“花腔”女高音的那種,也正是印人想換換“口味”而湧現齣的一道新鮮佳肴。它有趣的特色是將上古實用性的金文、小篆、繆篆文字,作添枝加葉的美飾,對篆字的筆畫、偏旁,以龍夔蟲鳥之類的動物作變形的衍飾附加,是基於做加法、做乘法的藝術勞作。
捨得 韓天衡
筆者加入這支隊伍有年,探索鳥蟲篆印的實踐,得失兼有,甘苦自知,故有幾點心得,寫來與同道交流分享。
其一,樹有根,水有源,創作鳥蟲篆印,務必要潛心地研習上古的鳥蟲篆文字。這種學習和體悟是必不可少的,周而復始,自有常學常新、固本健體之效。如今鳥蟲篆資料之豐富是令前輩印人妒忌的,這是我等後來者的福分。博取遍覽,或臨或摹,或讀或記,目接心受。上古的鳥蟲篆文字,點劃造型情懷浪漫、變化多姿、風情萬種,而自有規律可循。字簡如“丁”,也有多種齣人意思的形變,慧意匠心,往往齣人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點畫形體之幻變,都是古人嘔心瀝血、精心錘煉的成果。探其奧竅,裨益無窮。
明心見性 韓天衡
其二,鳥蟲篆印,當以有據有本的篆字為載體,用字無論是采自甲骨、金文、小篆、繆篆,都宜求正確、少訛誤。誠然,藝術、美術那浪漫寬泛的本心,多少區彆於嚴謹不二的學術文本,我認為少許作些變相而無傷本旨的處理,是不必厚非的。君不見一部《中國書法大字典》,一個單字逐漸積纍成幾十種相貌乃至結構大異的書寫形體。這正是曆來諸多大書傢自設自創而逐漸增添的體貌。不過,為世公認的大傢,其某些“齣格”的書寫,也逐漸成瞭“約定俗成”和“古已有之”的範本。當然,我絕不提倡荒誕的信筆由繮,自我編造。母體有據,飾而美之,藝術、學術兼優,也易賞者釋讀,此為“萬變不離其宗”。無據地杜撰造字,乃至背離美感拗執的縈繞盤麯,還沾沾自喜為“遊目騁懷”的離奇花俏是要不得的。試想,鳥蟲篆印文令人百讀而不得其解,就會墜入認知上無趣無味的誤區。我以為,讀鳥蟲篆印,就好似是邀受眾猜啞謎,誘人上心著意,但一定設有柳暗花明,忽地令人開朗、開懷的謎底。有深度的迷濛,絕非淺薄的糊弄。
鳥蟲篆印創作手記(下)
韓天衡
*全文預計閱讀時間13分鍾
其三,以優雅且形變的鳥蟲一類去繁飾篆字,需知繁飾,而非擠兌、替換原有的字的形體。精心的美容繁飾,不是脫胎換骨,字畢竟不是畫,主次是不可顛倒的。作為美飾的眾多鳥蟲夔魚等物種,形態不宜也不應是寫實和逼真的,要善於提煉濃縮物象,要發揮大跨度的浪漫變通力,化一為十,又能萬法歸一,計白當黑,虛實映照,是不可去身的法則。本人雖愚拙不能至,但確是心嚮往之的。繁飾濃妝而清新奇瑰,當然難,然而難,正是高級曼妙藝術的特質和魅力所在。我心目中的鳥蟲篆印,既似靚艷華麗的楊貴妃,又似清純天成,不著脂粉,去盡鉛華的西施,還稍帶些花木蘭般的豪氣和剛烈。漢印裏某些鬼斧神工的鳥蟲篆印,就有這三美閤一的範例。這也是筆者時時揣摩的經典。
尚緣堂 韓天衡
說到提煉濃縮,商周銅器上變形奇詭到齣神入化的人物禽獸圖飾,是可以大開眼界,拓展藝境的。此外,讀書、賞古、善書、擅畫,乃至像張旭、懷素般懷抱天地用心去觀察生活,打通藝心,對於鳥蟲篆印的創作都有事半功倍之效。
武意 漢
其四,鳥蟲篆印決定瞭它不能擺脫描龍繪鳳、極盡添飾的屬性。但初習者易犯纏綿過度,架床疊屋之弊。堆砌、蕪雜、擁塞、闆滯、縴巧、俚俗皆是要力求避免的。我的體會是,鳥蟲篆印,在濃妝艷抹之際,尤當注意在加法裏做減法,在乘法裏做除法,不枝不蔓,虛實相映,方顯齣金剛手段。它理當繞縈不失嚴莊,迂蕩不失筋骨,氣滿不失神清,嫵媚不失內質;既經營於“無中生有”“尺水興波”,又落實到“清水齣芙蓉,天然去雕飾”。筆者雖視此為山外之天,遙不可及,然務必樹高標而踐行之。
其五,鳥蟲篆印的用刀技巧,在周秦兩漢、明清印人的作品中,很少有參照和藉鑒。因此,我們尤要重視對其用刀、運刀技巧的理解、感悟和把握。篆刻藝術,忽視、衊視用刀,都是觀念上的大礙。“篆刻”一詞本身清晰地錶明“篆”之重要,但“篆”再佳,而失於刻,何來上佳的“篆刻”?印人七寸鋼刀在握,妙在令綫條柔而剛、暢而澀、圓而方、健而韌,乃至有“摺釵股”般豐滿的書寫感。我的追求是強調刀之角、刃、背兼使,切、披、勒並用,刀作筆使、八麵運鋒,在流動中求古淳,在盤搏中見空靈,如行雲流水,若輕煙繚裊,讓刀在窄迫到方寸的八卦陣裏舒心暢達地環遊。筆斷續則意味長,刀生韻則其味厚,印空靈則其味鮮,以期生大自在,得真爛漫。筆者強調刻鳥蟲篆印運刀的流走而不黏滯,膽壯而不粗率,勁挺而不薄削。然而,“刻”畢竟是“篆”的後繼,再精妙的用刀技巧,皆是創作中的一環而非全盤。刀法永遠不可能越界去彌補此前配篆與章法上的缺失。篆之失,是本之失,因此,要創作一方齣色的鳥蟲篆印,先得下大氣力去推敲配篆和章法,我至今還存有一印的構思稿,先後竟達五十三次的修改。九朽一罷,知白守黑,抒情暢神,始終是第一要義。
其六,鳥蟲篆印的創作,也隻是今天印人“推陳齣新”徵途上多元、多嚮探索中的印苑一格,是繁星中的一粒,而非唯一。而作為鳥蟲篆印這一格,其中自有近似而內質不同的百般風味,喻之佳茗,有龍井、猴魁、凍頂、普洱、大紅袍、金駿眉種種之彆。即使單說普洱,生茶、熟茶裏還有甚多的品種和各異的滋味。同例,創作鳥蟲篆印,也切不可凝固、止步於一腔一調一式。要思路活躍、敢於嘗新,力避老調重彈,韆印一麵。在二十多年前,我開始瞭多風貌的探索,特彆是在硃文鳥蟲印裏,滲入瞭局部作白文的處理,自覺妄自作古,稍有彆趣。
我創作鳥蟲篆印,在配篆及章法上,往往不是按老例先設框架、模式去套用,而是先著眼去玩味入印的印文。印文,始終是這方印的真正主角。筆者認為,中國的古代文字,本身個個有體姿,更是有性情、生命的。由印文生發齣感悟和情趣,有的放矢,從而作鳥蟲的提調、佩飾,追求一印一世界、一印一風情的詩心錶達。這與丹青裏的“應物象形”和“隨類賦形”相類。譬如創作三字印,同樣要作活性、特定而適宜的構思。由三個“字”的“活體”生發,靈變而閤理地去極力營造錯綜復雜的矛盾衝突,其間係鈴解鈴,巧妙地將這矛盾化解到和諧得一無矛盾。通俗地說,先讓它們相互“毆打”起來,繼而再讓它們相互“擁抱”成一團,激烈地衝突,復而高度地統一。故而,我總認為,一方成功的鳥蟲篆印的創作,首先是唯物辯證法的一次勝利。
其七,誠如上述,鳥蟲篆印,是印苑百花中的一株,但單從曆代的鳥蟲篆印裏去討好處、吃營養是遠遠不夠的。跳齣圈子,廣采博取周秦兩漢璽印、明清百傢的佳作,乃至印外求印,目極八荒,都是應有之義。若狹隘地偏門專攻,則有路窄道險,內涵空泛、貧瘠之虞。作為印人,當會十八般武藝,單一而長久地僅醉心於作鳥蟲篆印,它固有的繚繞繁飾的習氣,將有礙於自身在印壇作多風貌的創作和發展。我常常這樣地警示自己。
己亥 韓天衡
喜看當前印壇,鳥蟲篆印的創作方興未艾,眾誌成城,持之以恒,豐收可期。老朽如我,當是不放棄求索的個中一員。
縱觀明清流派篆刻史,天纔不免矜恃。晚清印壇天纔趙之謙40歲,吳昌碩60歲,皆放下瞭方寸鐵,極少治印。否則,今天我們將看到不可預期的又一番精妙佳作,這是我始終為之惋惜的。昔之視今,年屆八旬的我,居然還在捉刀叩石,且往往搜斷枯腸,趙、吳有知,當笑我之愚拙、癡頑不經矣,奈何。
2018年11月28日改定於��城豆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