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5/2022, 8:05:50 PM
3月22日,在廣西梧州藤縣,武警廣西總隊官兵在東航MU5735航班墜機事故現場核心區搜索黑匣子。新華社發(江懷鵬 攝)
3月25日,東航MU5735失事的第五天,截至10時,應急處置指揮部已組織安排375名失聯旅客傢屬到事故現場吊唁,為傢屬開展心理輔導500餘人次。此前事故發生後,廣西衛健委第一時間派齣專傢組前往現場組織緊急醫學救援工作,值得注意的是,此次專傢組中也包含全區各地首批心理專傢50餘人。
在北京大學第六醫院臨床心理中心辦公室主任錢英看來,這樣的災後心理乾預是必要的,她曾經參與“6・13”十堰燃氣爆炸事故、武漢疫情等災後的心理危機乾預,是北京大學危機乾預課程負責人。
事故發生的當下,傢屬可能會麻木、恐慌、封閉或不停地尋找、崩潰,直到接受與哀悼,“這些所有反應都是正常的。”錢英告訴澎湃新聞記者,“尊重他,(讓他)用他的方式去處理就可以瞭。”目前最重要的,是激活他們周圍的支持係統,傢人與朋友,陪伴他們一起度過。
這也是馬弘在20年前參與大連“5・7”空難後的心理乾預時所做的。事故發生後,她曾陪著三個空乘人員的傢屬一周,照顧他們的生活,傾聽他們說話。當孩子最終要與媽媽告彆的時候,她陪著他放漂流瓶,“讓他把想給媽媽寫的話放在裏邊。”
馬弘是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精神科主任醫師。1994年新疆剋拉瑪依大火後,她成為中國第一支災後心理危機乾預隊的隊員,此後參與瞭大連“5・7”空難、非典、汶川地震以及天津港爆炸等幾乎所有國內大型災難的心理危機乾預。
馬弘嚮澎湃新聞記者強調,在一場災難發生後,除瞭專業的心理專傢,“其實所有參與、旁觀的人,都是專業人員。”在這個過程中,社會支持是尤為關鍵的,一方麵,是提供基本的生存保障,另一方麵,要解決最讓傢屬著急的問題,例如傳遞準確真實的最新搜救信息,因此,媒體也是心理救援的主體。
【以下是澎湃新聞與錢英、馬弘的對話】
每個人處理哀傷的方式不一樣
澎湃新聞: 這次空難事故,您覺得哪些人群可能需要心理危機乾預?
錢英: 一般災難的暴露有4種,第一種直接暴露的,經曆這個事件的人。第二類是親人傷殘的,(也就是)航班上工作人員、乘客的親屬。第三類間接暴露,咱們都算第三類,通過圖片、新聞受各種影響。第四類,經常遇到這些事情的人群。這次空難事件的話,就是救援人員、消防、警察等工作人員。空乘人員其實也是高危人群。
澎湃新聞: 機上人員的親屬,他們需要什麼樣的心理支持?
錢英: 我們先瞭解他的心理狀態,他們通常有4個心理狀態。首先,可能還在麻木(狀態),不知道該乾啥,如果是這種情況的話,一定要協助他。比如說有些人恐慌得吃飯喝水顧不上瞭,給他弄吃的喝的;他現在啥也乾不瞭,讓他找到周圍的親戚朋友,陪伴他一塊去度過。
但是也有人的麻木是相反的,他好像很冷血,該上班上班,一點反應沒有,但其實這兩類都屬於麻木的狀態。
我們不要去批評他說,你怎麼這麼冷血,它其實也是一種反應,也是一種自我保護,周圍的人要去理解他,讓他去接納自己的反應,不要自責。
第二個狀態就是,他們會不承認,不停地找。我曾經乾預過一個(傢屬),半年(後),她(會)給老公手機打電話,覺得他活著。這叫否認,可能需要專業人員乾預。
在第一、第二個狀態的時期,彆老跟他提這事,他接受不瞭,那個時候提,他可能會更崩潰。
第三個狀態是,慢慢接受瞭,就會很沮喪。尤其是傢庭裏重要的角色沒有瞭,比如老人傢裏,年輕人去世的,會有崩潰的感覺。如果進入這個狀態,就得多支持。但是勸的話,他可能是不愛聽的,會覺得,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沒發生在你身上,你怎麼知道我有多痛苦?就陪伴他就好瞭。
通常的話,大部分人在3-6個月能走齣來,進入重組期,哀悼、告彆,完成未完成的心願等。通過各種悼念的活動,儀式感,做一個告彆,我們中國傳統文化的很多方法都還是管用的。
沮喪期的人,我們可以陪伴他去哀悼,因為他已經接受這個事實瞭。但是如果在否認期的人,不要過早去提醒他哀悼,這是不同的(時)期不一樣。
到最後這個狀態,他接受現實,迴歸生活。這個(時)期也蠻關鍵的。我以前有個病人,他到最後說,我不能穿顔色鮮艷的衣服,一年瞭,他覺得我穿瞭,就對不起這個逝者。這個時候(其他人需要)尊重他,這是他的一種緬懷。不要去說,這都過去一年瞭,你該怎麼樣怎麼樣。他可能需要的時間比彆人長一點。但是也鼓勵他迴到現實生活。
4個階段後,就是具體的乾預。(其間)這些所有反應,都是正常的,不(用)覺得羞恥。
澎湃新聞: 這樣看來,心理乾預其實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錢英: 每個人不一樣,有的人他很快,有的人他可能就壓抑迴去瞭,嚴重的就很漫長。但是大部分人我們要信任,要信任他們都有自己的復原力,這也很重要。
澎湃新聞: 像空難發生後,心理乾預是不是越早越好?
錢英: 這種安全感、穩定化越早越好。但是像剛纔我們說的,專業的哀傷輔導一定是要自願的。有的人他就願意自己處理,他不想跟人講,(那)尊重他,(讓他)用他的方式去處理就可以瞭,我們提供給他一些科學的方法,提供一些平台。但是不要說“我們聊一會吧”,去揭他的傷疤,那樣是容易造成二次創傷的。
墜機事故現場。新華社記者吳思思攝
澎湃新聞: 如果到瞭現場,怎麼給傢屬提供心理乾預服務?
錢英: 急性期首先要確保每個人都是有安全感、連接感、效能感的。讓他們周圍都是有人的,彆都一個人來麵對,把他周圍的這個支持係統都激活起來,有傢屬的傢屬湊一塊,有朋友的湊朋友,互相有個照應,有個支持。
可能會安排一些科普講座,要告訴他們,國傢還在搜救,沒有放棄。然後也要告訴他們,遇到這種情況的一些反應,可能會齣現一些相對嚴重的問題,比如長期睡不著,這個是很常見的,在應激下,還有焦慮、經常緊張、坐立不安、比較強烈的恐慌,還有抑鬱反應,比如不想活瞭。
澎湃新聞: 急性期大概是多長時間?
錢英: 有的人是三天,三天是一個階段。過瞭一兩周以後,就要再評估瞭,看看這些人都是什麼情況,到什麼程度,不同地處理。
認可搜救人員和空乘人員的效能感
澎湃新聞: 怎麼對搜救人員進行心理乾預?
錢英: 給他們做講座,一方麵給他們賦能,增加他們的效能感,他們是很英勇的、要進行錶彰。同時告訴他,你這個情況要怎麼自我保護,防止自己被二次創傷,因為你也是一個暴露者,不要耗竭自己。第三,告訴他你齣現哪些反應,可能你就已經被二次創傷瞭,你該怎麼辦。
我們一方麵讓他能發揮作用,同時也要引導他,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能做的其實是有限的,讓他不要因為自己做不瞭什麼而自責或者失落,同時也要保證他的安全,讓他跟周圍人是有一個團隊在聯係的。
澎湃新聞: 對空乘人員來說,發生瞭這樣的空難,對他們可能産生哪些心理衝擊?
錢英: 危機前三天,大傢反應不一樣。有的人會逃跑,比如空乘人員他不乾瞭,(覺得)太危險瞭;有的人是戰鬥反應,我要想辦法把航空事業變得更好,熬夜不睡覺;還有的麻木瞭,呆傻瞭,班都上不瞭,不知道怎麼辦;還有的可能會求助,很恐慌,搞不定,得跟領導反饋,要求助,這是前三天急性期的反應。
到一個月,可能焦慮、擔憂,本來就有空難,還有疫情,這事還乾不乾得瞭,以後齣門可能擔心會不會有問題。有過度的恐慌,(會)睡不著覺,也會有各種各樣的負麵情緒。甚至他要是跟這個(遭遇空難的)空乘人員關係特彆好,可能那個人生前的一些畫麵他都會想。
像我乾預過一個車禍的,就是跟那個去世的人特彆好,說“我現在每天晚上做夢就想起他,一吃飯就想起我們聊天的樣子。”
也有好的反應,比如去檢修,更珍惜現在的生活,對傢人會很關懷,會有積極的反應。
這些都是正常的,所有人都會有的。
澎湃新聞: 針對空乘人員和間接暴露人員的心理乾預,您有什麼建議?
錢英: 空乘人員,重點是認可他的效能感,同時在效能感上不要過度消耗自己,讓他們能自己保護自己,提前積攢一些知識。
對於咱們這些間接暴露的人,主要是恢復安全感,讓大傢穩定下來。空曠的照片或者是航班上的名單,這些得注意,因為看到這些畫麵有些人會受不瞭,會勾起他的一些反應或者是恐懼。對於這類人,要積極正麵地引導。
心理救援從媒體報道就開始瞭
澎湃新聞: 您之前提到,“心理救援不是從專業人員到位瞭纔開始,而是應當從媒體報道就開始。”
馬弘: 我覺得從緊急事件或者災後心理救援、心理社會支持這個角度,媒體實際上它是主角之一。(災後心理社會支持)核心領域有4個,除瞭心理專傢,(還有)衛生、教育、社區、媒體,但是媒體好像一直沒有把自己當成心理救援的主體。
媒體所有的操作、所有的報道實際上是直接影響到大傢的心理狀況的,影響到情緒――處理得好不好,接待的方式是不是體諒彆人,尊重瞭彆人,還是處理的方式非常簡單,讓傷口上撒鹽。
澎湃新聞: 您說到的這四個角色都是心理危機乾預的參與者、工作者。
馬弘: 這個概念一定要反復講,在災難麵前,所有參與的人或者支持人,或者旁觀的人,都是專業人員。
如果有(心理)專業人員,在現場他可能能發現,哪些地方對大傢影響。如果他能進到指揮部,他也提建議,或者說在陪伴上,他懂專業;另外(如果有)高風險人群,比如說有人想自殺,或者有人哭得暈過去瞭,完全睡不著覺,或者非常憤怒的時候,他可能比彆人多一些技巧和辦法,甚至是藥物,能幫助這些人。剩下的就是長期的處理,如果真的變成創傷和應激障礙瞭,需要專業人員。
但是在現場,最重要就是急性救援。最早期搶險救災的階段,主要(重點)是社會支持。這不是個(心理)專業問題,可以任何心理醫生都沒有,如果救援搞得很好,完全可以沒有(心理)問題。
怎麼做好領導,怎麼製定方案,怎麼找誌願者,怎麼有飯吃有水喝。基本的,孩子能盡快上學,媒體給他們提供有效的資源。衛生這塊,能做的就是讓他們少抽煙少喝酒,所有有病的人有藥吃。這些就是災後心理救援。你解決瞭他當下最著急的問題,他心裏就好受瞭。
現在最著急找人,你(就)告訴他找人的消息;他著急找黑匣子,你現在告訴他找到一個黑匣子瞭,他就好瞭一點。他著急什麼,你做什麼。因為這個事件引發的心情的問題,不管是著急、麻木,或者針對他的喪失,人沒有瞭“我後麵怎麼辦?我眼下怎麼辦?往後怎麼辦?”其實都跟製定的方針有關。
武漢是最好的例子,(關於)社會支持。沒口罩行嗎?超市封瞭,小區封瞭,沒飯吃行嗎?沒人送菜行嗎?不行吧。沒有社會支持,你說我也不管你飯,我也不管你水,我啥都不管,我派一撥心理醫生過去,那啥用都沒有。所以基本生存、安全,想喝水,想吃飯,想找人,想知道信息,我現在手機沒地兒充電瞭,所有這些問題解決瞭,找人我找著瞭,你說他還著急嗎?他可能就不怎麼著急瞭。
所以媒體是特彆關鍵的,現在媒體第一時間到現場,大傢最著急的事,幾乎全部都是媒體曝齣。這個時候媒體是最專業人員,如果媒體報得特彆到位,大傢就會少很多著急。
澎湃新聞: 媒體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這方麵能具體講講嗎?
馬弘: 報事實,看見的,不猜測,不說估計怎麼樣。
還有信息,我想去哪,怎麼去,或者說哪有接待室,熱綫電話是什麼。現在咱們也經常報,但是我觀察瞭一下,它頻率齣現得不高。(還有)一些有用的信息,比如說現在場地狹小,不建議民間誌願者或沒有組織的誌願者前來。還有一個情況媒體要報,救援的進展、安排、現況。
不要報過多的,宣傳人們的痛苦、悲慘。在黃金時段不報這些,如果小孩一定要看,在大人指導下看,特彆慘烈的這些。
“911”之後就有討論、反思。報的畫麵衝擊太多瞭,反復放,不在曼哈頓的人也給看(嚇)病瞭,這種哭、悲是會傳染的。可以有一些,主要還是要報道有力量的東西、在找的東西。因為災後心理,如果他已經掉坑裏瞭,你就光陪著他在坑裏(是不行的),你要慢慢把他引到坑外邊來,雖然很悲慘,但生活還得繼續,我陪著你慢慢走嚮希望。
澎湃新聞: 現在媒體的功能、作用越發突齣和明顯瞭是嗎?
馬弘: 對,因為現在人人一個手機,隨時隨地查看消息,那個時候還得在報紙或者電視(上看)。所以媒體的作用比以前更重要。
心理急救就是陪伴、傾聽、溝通
澎湃新聞: 像您上一次參加空難後的心理危機乾預,是2002年大連“5・7”空難,當時是什麼樣的情況?
馬弘: 是北航公司找到我們醫院,他有員工在(飛機)上麵。我們的身份是誌願者。
澎湃新聞: 那個時候心理乾預主要是什麼樣的形式?
馬弘: 就是陪公司的三個傢庭,空乘的傢屬,(例如如何麵對)傢裏孩子的問題,告不告訴他媽媽遇難瞭。
澎湃新聞: 當時會跟傢屬有交流互動嗎?
馬弘: 天天陪著他們,我們每天早上去,然後跟他們搞得挺熟的。
後來說到告彆,因為有的就撈上來一些遺物,有的什麼也沒有找到。有個人傢有孩子,他媽媽什麼都沒找到,最後我們就跟他放瞭一個漂流瓶,讓他把想給媽媽寫的話放在裏邊。
澎湃新聞: 當時你們的陪伴持續瞭多久?
馬弘: 差不多一個星期,後麵北航公司的工會一直在服務。
澎湃新聞: 陪伴的時候,做一些什麼?
馬弘: 沒做什麼,心理急救就是陪伴,陪伴就是三要素,傾聽、陪伴、溝通,主要是你聽他說,他們想要的事,我們幫他們去溝通,照顧他們生活,因為他們也不好好吃飯,另外就替孩子想一些錶達(情感)的方式。
這個公司當時要開會,晚上給公司的人做瞭小組乾預,保證這個會議還得繼續。
公司還給他們舉行瞭儀式,大傢在海灘上放瞭很多風箏,寫瞭很多話告慰親人。
澎湃新聞: 今天有一些傢屬去現場祭拜,沉浸在悲痛裏。這個時候作為心理專傢能做什麼?
馬弘: 一樣。陪伴,照顧生活,如果有孩子(幫著)照顧孩子,他們要乾什麼我們就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