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皇宮)
太寜三年,公元325年,八月二十五日。
建康城天氣反常,下瞭一整夜的雪。
北風捲地白草摺,鬍天八月即飛雪。
白雪肅殺,建康城裏一片死寂。
萬籟俱寂之中,東晉王朝的第二任皇帝司馬紹駕崩瞭。
司馬紹的死,代錶瞭一個時代的終結。
他是一個明君,一個東晉乃至兩晉時期都極為難得的明君。
年少登基,匡扶天下,計除權臣,掃平四海。
短短二十七年的人生歲月裏,皇帝燃燒自己的生命,照亮瞭東晉王朝的未來。
(晉明帝 司馬紹)
現在,東晉即將迎來他的第三位主人,那就是先皇的長子,司馬衍。
父死子繼,既是自然結果,也是宗法製度,但司馬衍當瞭皇帝之後,卻並不能行之有效的管理這個龐大的帝國。
並非皇帝技窮短智,也絕非帝王纔疏學淺,而是因為皇帝年齡很小,登基之時,隻有五歲。
皇帝年幼,主少國疑,無法親政,朝政大權當然就落到瞭太後庾氏的手裏(外戚勢力)。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這簡直是封建帝製時代,幾韆年以來固定的劇情。
隻要皇帝歲數小,必然太後來當傢。
那這套垂簾聽政,臨朝稱製的製度有問題嗎?
從宏觀的角度來講,是沒有問題的。
一個五歲的孩子,能成為帝王的原因絕非是他適閤當皇帝,而是因為宗法繼承製度,選擇瞭他。
在尚未成人的年紀裏,他可以作為龐大帝國的吉祥物存在,但卻無法承擔國傢機器的運轉。
換句簡單的話來說,那就是,皇帝年幼,沒辦法參加工作,但朝廷一天忙的底兒朝天,總得有人管事兒吧?
於是,太後庾氏站瞭齣來。
(庾太後 形象)
作為臨朝稱製的太後,她們往往要扮演兩種或兩種以上的角色。
在朝堂之上,她們是天子權威的代理人,替皇帝處理這個帝國的一切決定。
而在中宮之內,她又要變成那個母儀天下的太後,要時刻謹記宮中禮儀,並且還要無時不刻的教育小皇帝,讓他一刻不停的學習詩賦經綸,以及帝王規範。
而在這兩者之外,她又是母傢庾氏外戚中走齣來的女人,承擔著這個傢族的興衰榮辱。
很顯然,太後一個人很難頂得住這一片天。
對庾太後來說,將權力分割齣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帝國的權力羨煞旁人,但卻是無比沉重的,如果不找人來幫自己打工,那自己很有可能過勞死。
而古往今來的太後們,在權力分割上也往往會傾嚮於自己的母傢人,也就是我們熟知的外戚勢力。
這一次,庾太後把朝政大權送給瞭自己的哥哥,庾亮。
庾亮,字元規,河南鄢陵縣人。
仕途呢,不算太順,以前做過丞相參軍,中書郎等職務,在工作崗位上成就平平,也沒乾齣過什麼業績來。
如果非要說庾亮和其它人都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他長得非常好看。
在史書的記載下,庾亮同誌容貌俊美,風姿綽約,是個不摺不扣的美男子。
但長得好看,在東晉政壇,似乎沒有什麼大用。
庾太後執政之前,朝政大事,一直是大臣王導負責的。
王導,想必大傢就非常熟悉瞭。
(王導)
這是一位曠世名臣。
他曾經攜手元帝司馬睿,衣冠南渡,開創東晉王朝。
他也曾經幫助明帝司馬紹調節社會民生矛盾,振興東晉經濟發展。
這是一個足堪大任的名臣。
對帝王忠誠,對同僚和睦,對百姓仁善。
但庾亮一掌權,王導隻能下台。
按說庾亮同誌的能力雖然不齣眾,但也並非一無是處,在很多地方還是可圈可點的。
但畢竟王導在職時打的基礎太好,庾亮一接手,就齣瞭大問題。
庾亮對皇帝很是忠誠,對百姓也算不錯,但對同僚的態度,卻十分差勁。
庾亮認為,自己的妹妹是皇帝的生母,當朝的太後,那自己入朝為官,就是皇親國戚,自然身份地位要高齣這些齣身寒門的士大夫們一等,於是這位仁兄經常在日常工作中對同事們頤指氣使,指手畫腳,到後期甚至發展成瞭黨同伐異,打擊異己,看誰不爽就收拾誰。
一來二去,自然有性情耿直的大臣不能忍受這種平白無故的辦公室欺壓,於是,在鹹和二年,公元327年,一場兵變爆發瞭。
曆陽內史蘇峻,打著起兵“清君側”的名頭,造反瞭。
曆陽在今天的安徽省馬鞍山市,而內史隻不過是當地的一個基層文官。
(蘇峻)
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官想要造反,當然要和武將勢力搞聯閤,於是蘇峻找到瞭時任鎮西將軍的祖約。
鎮西將軍,顧名思義,就是鎮守東晉西部邊疆的軍事將領。
一文一武,葷素搭配,倆人一閤計,東晉朝堂上庾亮掌權,庾太後又製約中宮,控製著小皇帝,自己是外地官員,如此時政格局,外戚當權,實在很難再有晉升的機會,既然如此,不如反瞭他的,轟轟烈烈的造就一番功名大業。
當然瞭,造反歸造反,但話不能這麼說,對外,咱們還是要打齣“清君側”的口號,而喊齣這個口號的目的也很簡單,那就是要美化這次造反行動。
我們是為瞭私利嗎?我們是為瞭撈錢嗎?我們是亂臣賊子嗎?
當然不是,我們是要替皇帝除掉他身邊的奸佞臣子。
什麼?你說皇帝身邊沒有奸佞臣子?
不好意思,我說有就有。
是的,這是一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虛假口號,但卻韆百年來,屢試不爽。
由於這場造反爆發的十分突然,都城建康沒有絲毫防備,居然被蘇峻和祖約輕而易舉的就把塔給偷瞭。
城門大開不設防,今夜東晉要涼涼。
亂軍攻入建康,二話不說,直奔皇宮,直接把小皇帝司馬衍給俘虜瞭。
六歲的小皇帝上一秒還是至高無上的天子,下一秒就變成瞭囚車之內的囚徒。
但讓所有人都詫異的是,突遭戰亂,這位小皇帝的錶現卻異常的冷靜。
他此時已淪為階下之囚,褪去天子華服,穿瞭一身素衣,麵對亂軍們惡狠狠的眼神和叫囂,皇帝不慌不亂,不求饒,不討好,更不畏懼閃躲,居然從懷裏掏齣一本史書,津津有味的讀瞭起來。
(晉成帝 司馬衍)
一個六歲的孩童,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是何等的膽色?何等的氣魄?
有這樣的皇帝,東晉的國祚也不該就在此時滅亡。
蘇峻和祖約占領瞭皇宮,拿下瞭皇帝,看似造反成功,但實際上,這場突然襲擊隻進行瞭一半。
是的,俘虜皇帝並不能代錶什麼。
三條腿的青蛙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還是一大堆的。
俘虜瞭這個,還有那個,殺掉這個,還有下一位。
但很顯然,一時心血來潮就決定造反的蘇峻和祖約,當時連夜開會製定的計劃就到此為止瞭。
這是一場十分草率的行動。
草莽之所以是草莽,就是因為他們雖然有英雄的膽量,但卻沒有英雄的頭腦。
蘇峻和祖約沒想過,占領建康之後要怎麼做,控製皇帝之後要怎麼做,要如何纔能控製京畿各營的軍隊,如何策反百官,如何在瞬息之間控製復雜萬變的政治局勢。
他們等於是啥也沒想,帶上兩把西瓜刀就衝到建康城裏來瞭。
而這樣衝動的結果就是,東晉的武裝部隊迅速反應,建康周邊駐紮的軍隊很快對身在建康城的蘇峻和祖約進行反攻。
兩位準備不及,計劃製定的不牢靠的反賊同誌最後落得瞭個身死亂軍之中的結局。
皇帝又從囚徒變成瞭天子,外戚庾亮打仗的時候不見人影,戰亂一結束,立刻加緊擅權,直接坐穩瞭東晉王朝頭把權臣交椅的位置。
看來庾亮是個投機主義者,還是比較卑鄙的那種。
一切似乎全都被改變,但一切似乎又沒有改變。
更為不妙的是,掌握瞭絕對權力的庾亮開始更加猖狂,當年還不過是在辦公室裏打擊打擊異己,現在直接變成瞭殘害同僚,看誰不順眼,就把誰弄死。
東晉皇室,南頓王司馬宗,就因為和庾亮政見不閤,遭到瞭庾亮的毒手。
(南頓王 司馬宗)
小皇帝上瞭幾天朝,一不見司馬宗上摺子,二不見他請假,於是便問庾亮:
“常日白頭公何在?”——《資治通鑒·捲九十三》
司馬宗哪兒去瞭?
庾亮不以為然,迴答道:
“亮對以謀反伏誅。”——《資治通鑒·捲九十三》
司馬宗謀反,已經被我弄死瞭。
小皇帝沉思片刻,然後說瞭這麼一句話:
“舅言人作賊,便殺之;人言舅作賊,當如何!”——《資治通鑒·捲九十三》
舅舅(庾亮是皇帝的舅舅)說誰是反賊,就能殺掉誰,那如果哪天有人稟告舅舅是反賊,我該咋辦呢?
說者也許無心,但聽者一定有意。
朝堂之上,步步為營,在陰謀詭譎橫行的政治氛圍中,小皇帝寥寥幾句話,卻像尖刀一樣紮在瞭庾亮的心上。
(庾亮)
這位年少登基的皇帝一生被外戚政治裹挾,幾乎沒有一天得以親政。
但皇帝字字句句,卻嚮人們證明瞭他自己並非一個懦弱的昏君,更不甘心做一個傀儡皇帝。
但殘酷的曆史卻讓這位皇帝做瞭一輩子的囚徒。
他畢竟年紀太小瞭。
多年前,他曾被命運選中,成為東晉的王。
而現在,他掙紮一生,卻仍舊逃不過建康城這座無形的監獄。
是的,作為一個傀儡皇帝,司馬衍是不光彩的。
他沒有什麼豐功偉績,更沒有什麼名留青史的佳話。
他是皇帝,但他也是天下間最苦命的人。
一個失去瞭權力的帝王,活著,遠遠比死去更痛苦。
鹹康八年(342年)六月初五日,盛夏時節,卻雪花飛舞,寒風似刀。
東晉,又下雪瞭。
這一天,晉成帝司馬衍病逝於建康皇宮,時年21歲。
生於雪夜,歸於雪中。
人生寂寞如雪,或許寂寂無名,纔是這位帝王,一生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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