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4:09:09 PM
張雪
“你覺得你能做到嗎?”
薛金娣看著兒子意氣風發的臉龐,她並不想乾涉孩子對未來的選擇,但現實就是現實,遠沒有年輕人想象中的那麼美好,憑著一腔孤勇就能勇闖天涯。
張雪猶豫瞭,他明白母親的苦心。 觸手可及的穩定工作與不知前路的艱難創業,要選擇哪一條路,在傢裏人看來壓根不用糾結。但他就是不甘心。
傢裏親戚這些天已經把他勸瞭又勸,將蘇綉這一行業的慘淡狀況說瞭又說。譏諷、嘲笑、不解、打擊都嚮這個二十二歲剛齣社會的青年席捲而來。
隻有媽媽溫柔問瞭句:“你覺得你能做到嗎?”
媽媽又在刺綉瞭。綉綳與針綫,午後陽光明媚,穿過玻璃窗照在她飛舞的雙手上,看起來溫暖柔和。這是張雪從小看慣瞭的畫麵。無論什麼時候,都能給他支持與力量。
“媽,我想好瞭。我不想齣國,也不想上班。我不喜歡現在學的東西。”
張雪吸瞭口氣,堅定地說道:“我還是想做蘇綉,我喜歡這個,我覺得我能行!。”
薛金娣淡淡笑瞭:“好,隻要你自己想好瞭,無論做什麼,媽都支持你。”
2011年,張雪大學馬上就要畢業瞭。他來自蘇州,學的是國際貿易專業,如今已經拿到瞭國外頂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和一傢著名公司的offer,康莊大道就在眼前瞭。
蘇州鎮湖綉品一條街
前途已經明瞭,無非就是錄取通知書和工作offer二選一。大四下半學期也沒什麼事情瞭,張雪乾脆就迴傢看望傢人去瞭。
張雪齣生在蘇州的一個刺綉世傢,他的媽媽是國傢非物質文化遺産蘇綉的繼承人,名叫薛金娣,有一傢自己的工作室。
見到兒子迴來,薛金娣心裏很是開心,可這兩天工作室接瞭個大訂單,甲方的要求非常高,必須要以傳統紋飾為藍本創作。工作室設計稿修改瞭很多次,對方都不是很滿意,她要趕緊把這個單子的事情弄好。
薛金娣和張雪
張雪看媽媽天天為訂單的事煩心,乾脆跑去工作室幫忙。看瞭甲方的要求後,張雪想到瞭商周時期青銅器上有很多紋飾,說不定能用。
說乾就乾,張雪從網上下載瞭一些青銅器的照片,選瞭幾個適閤的紋飾,自己又加瞭一些現代化元素,使得圖案更有現代抽象美感。
本來隻是想試試看能不能幫上忙的張雪,沒有想到自己設計的圖案竟然真的通過瞭,這讓他喜齣望外。
張雪的傢在蘇州鎮湖,這裏是蘇綉行業的“老傢”,蘇綉就起源這個地方,鼎盛時期的鎮湖曾有“八韆綉娘”的美稱。
蘇州綉娘在工作
張雪的傢裏更是從太奶奶那一輩起就在做蘇綉生意。傢裏幾乎所有女性親人都在做這件事,他從小也要幫大人做一些分綫穿針的活計。
張雪在刺綉一事上頗有些天賦,奈何是個男兒身。“當時大傢都覺得刺綉是女孩謀生的手藝,兒子的話是不會教給他們的,當時生瞭男孩還是比較失望的。”張雪笑著說道。
自己設計的圖案獲得瞭客戶的認可,這讓他萌生瞭一個有些“叛逆”的念頭。張雪想要放棄現在所學的專業,迴傢來從事刺綉工作。
後來張雪參加節目錄製的時候曾坦言,自己其實並不喜歡大學所學的國際貿易專業,就隻是隨大流報考而已。他喜歡的其實是文學藝術。 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要不要迴傢創業做刺綉,張雪是十分猶豫的。
當然,他這時還沒敢將這念頭給傢裏人說。這些年刺綉早就不吃香瞭,隻有在外麵沒本事的人纔會迴來乾這個事情,年輕人都去做彆的瞭,他要是選擇迴傢做刺綉,還不得被笑話死。
轉機來自張雪的大學同學結婚。好兄弟一畢業就結婚瞭,張雪想要送一個特殊的禮物,於是他想到瞭蘇綉。
張雪先是將兩人的照片用素描畫齣來,在使用蘇綉針法綉齣來,沒想到的是成品竟意外地齣色。這是張雪的第一件刺綉作品,那時他的記憶還不純熟,但感覺已經有瞭。
張雪送給同學的禮物
張雪突然就意識到,原來蘇綉也不僅僅能綉花鳥魚蟲,它是有著無數可能的。
埋在心底的念頭破土而齣,張雪突然就想要試試。他想迴傢學刺綉,挖掘蘇綉這個行業的內涵,做自己真正熱愛的事情。
張雪將自己想要學習蘇綉創業的實情告訴瞭傢裏人,不齣所料,他遭到瞭極大的反對。親戚們都勸他不要任性,老老實實地去工作。
隻有母親薛金娣並沒有反對。她和兒子談瞭一次話,讓張雪想清楚再做決定,不要到最後後悔。張雪明白母親的良苦用心。
薛金娣不像其他傢人那樣,認為男孩子就不能做刺綉。張雪小的時候,她就發現這個孩子在刺綉上蠻有天賦,當時還感嘆過孩子不是女兒身。
這些年從事蘇綉的年輕人越來越少,自己兒子能迴來繼承這門手藝,也算後繼有人瞭。隻是自己走的就是這條路,比誰都清楚難處所在,她不想讓兒子到最後纔後悔。
張雪考慮瞭很久,他不想放棄自己的夢想。下定決心後,母親給瞭張雪很大的支持。張雪決定從蘇綉入門知識學起,踏踏實實做好這件事情。
張雪在刺綉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傢裏女性長輩一手蘇綉技藝那都是從小練的,張雪哪裏比得過。為瞭打好基礎,張雪乾脆考瞭蘇州大學的碩士,專門學習藝術,為做刺綉打功底。
除此之外,張雪為瞭豐富自己的知識儲備,去瞭蘇州博物館當瞭誌願講解員,這也是後來他在《國傢寶藏》上對“鳳凰於飛”的講解頭頭是道的原因。
隨著時間慢慢流逝,從最開始對蘇綉針法一知半解到說起9大類40多種針法如數傢珍,再到後來自己撚起綉花針各大針法應用自如,張雪的技藝越來越好。
但張雪知道,自己的技藝就算是再練上十年,也比不過母親的手上功夫。他想走自己的路子。
現在刺綉工藝不被年輕人所熟知有一個很大的原因就是作品跟不上時代瞭。
傳統蘇綉作品
媽媽那一輩的蘇綉講究的是針法嫻熟,圖案花團錦簇、富麗堂皇,可這種圖案在年輕人裏早就不流行瞭。 如何在保證工藝的基礎上兼具流行感是他所思考的主要問題。
張雪選擇瞭極簡風成作為自己的主題。蘇綉講究的是“精細雅潔”,針法細膩精巧,用綫清新高雅,成品細密勻和,用來錶達禪意最閤適不過。
《佛》這一幅作品便是如此誕生的。一桌幾案,一座香爐,幾縷清煙,杳杳而起,便成一佛。
張雪作品《佛》
精簡的畫麵,平和的針法,勾勒齣淡雅彆緻的佛門禪意,張雪綉齣瞭自己的代錶作。他證明瞭極簡風與蘇綉完美結閤是能夠實現的。
在這個基礎之上,張雪找到瞭自己的發力點,他將傳統與現代結閤,綉齣瞭一幅幅精美的作品。
《四季之韻》便是張雪的代錶作之一。四副綉品,組成瞭一組作品,春燕繞柳;夏荷微綻;鞦桂飄香;鼕竹殘葉,一年四季盡在其中矣。
《四季之韻》
這幅作品是張雪受瞭一位畫傢朋友的啓發製成的,在設計《四季之韻》的綉框時,張雪特意沒有選擇傳統的矩形圓形,而是找瞭三角形的框架。他想要營造一種山巒起伏的動態感。
張雪很喜歡自己的這一組作品,然而母親卻並不看好。作為蘇州刺綉的傳承人,薛金娣可以說是“高級人纔”,她擅長以針為筆描摹古人畫作,她創作的《搗練圖》曾獲中國民間藝術最高奬,是當之無愧的刺綉“大傢”。
在薛金娣看來,兒子的《四季之韻》太簡單瞭些。就是這些風景意象的組閤,完全沒有瑰麗之處,能有人喜歡嗎?薛金娣如此想,一些彆的蘇綉大師也這麼想,這幅作品完全沒有傳統的精妙,能行嗎?
不過母親的不看好並沒有打擊到張雪,張雪將兩件作品送去瞭江蘇省藝術博覽會銀針杯大賽。令眾人齣乎意料的是,張雪的兩件作品都獲得瞭金奬,並且吸引瞭不少人前來訂貨。
張雪的設計理念得到瞭評委與市場的雙重認可,他覺得值得瞭。當初的辛苦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薛金娣《搗練圖》
其實剛入這一行的時候,除瞭母親外,眾人都是不看好的。張雪算得上是鎮湖第一批返鄉創業的大學生,那時候他並不被大傢看好。
蘇綉這門手藝,是需要功夫的,一個優秀的綉娘沒個小十年是練不齣來的。換句話說,這門手藝短期內是掙不到錢的。市場經濟下,投資時間長,迴報還不穩定,哪個年輕人願意乾呢?
當時的張雪麵對瞭不少人的質疑,甚至有長輩當麵問他:“張雪,你乾這個能乾多久,成不成呀?”張雪當時並沒有迴答。他理解長輩的擔憂,但還是想堅持下來。
當初張雪為瞭學習,跑遍蘇州,將有關刺綉的書都買瞭下來。除瞭蘇綉的相關針法,他還學瞭不少相關曆史,甚至是其他國傢關於刺綉這一藝術的發展。
張雪覺得,蘇綉要發展,就得融會貫通,不能一味隻注重技法,忽視瞭內容的與時俱進。隻有將技法和創意融閤在一起,纔能綉齣更有生命力的藝術品。
張雪在學習蘇綉的過程中,發現蘇綉針法確實多種多樣,但是經常被使用的就那麼十幾種。如何能將不常用的針法運用起來,賦予其新的生命力,是蘇綉設計中的一個難題。
《星空》便是為瞭解決這一難題,被張雪創造齣來的。
張雪作品《星空》
當時為瞭設計齣能運用多種針法的作品,張雪下瞭苦功夫在傳統題材裏麵尋找,然而根本找不到。
傳統的針法早已有瞭固定的路數,哪種作品對應何種針法,都被前人琢磨透瞭,換一種針法可能就不是那味瞭。畢竟蘇綉可是有著韆年曆史的。
這條路行不通,張雪隻好另闢蹊徑 。關於如何選擇星空作為作品的錶達方式,張雪迴憶著靈感迸發的瞬間說道:
“那天我在看電視,剛好切到瞭一個講天文星係的台上,我發現星球的軌道很像一圈圈銀綫,覺得非常適閤用蘇綉裏的‘盤金綉’錶達,而畫麵中太陽的光芒卻可以用集針套法展示,這下思路就有瞭。”
《星空》這一作品便是如此被創造齣來的。遠遠望去,宇宙浩渺,群星環繞著太陽進行公轉。這幅作品用瞭二十餘種針法技藝,堪稱是“蘇綉陣法展示教科書”,技藝與時尚結閤得如此巧妙,令人嘆為觀止。
“蘇綉是活得,並不是隻能照搬前人設計,單純在那裏綉來綉去。它需要設計,需要錶達,需要思考”張雪經常這樣說道。
大眾中有一個觀念,覺得刺綉就是照著圖案拿針綫描,但其實並不是的。張雪想要改變這個誤區,告訴所有人蘇綉也是能夠與時俱進的。
在張雪的作品中,人們能看到許多流行元素。動感音符,佛係極簡,漫畫作品。甚至是三維立體構造。張雪想要蘇綉能夠有更廣泛的題材,而不是隻局限於傳統的花鳥魚蟲,貓咪油畫。
張雪綉齣的皮卡丘
這些年,張雪一直在探討傳統蘇綉工藝和現代用品的結閤 。不僅僅是服飾提包,而是更多地將用品和蘇綉結閤。
耳機,珠寶,傢具,筆袋,樣樣都能和蘇綉聯係起來。甚至張雪還曾經和母親閤作過蘇綉手錶的製作。
手錶的錶盤麵積是十分小的,所以對工藝要求非常之高,通常一根絲綫要被分成256份纔進行刺綉製,除此以外還要解決磨損的問題。
蘇綉手錶
也有人質疑張雪的作品已經脫離瞭蘇綉的範圍,這是對傳統的顛覆和傷害。但在張雪看來,蘇綉本來就是不斷創新的,從最早的鎖綉到後來的仿真綉、亂針綉,這門技藝是不斷發展的。
這些年隨著國傢的強盛,原本漸漸落寞的一些傳統技藝又被撿瞭迴來,尤其是年輕人對傳統文化的熱愛,促進瞭傳統工藝的迴歸浪潮。
現如今, 張雪已經創辦瞭自己的工作室“彌唯”,是英文單詞Me和We的組閤,意思是大傢一起學刺綉。
工作室創辦後,有不少年輕人都來學習瞭解這門技藝,張雪也充當瞭“講解員”。
張雪在蘇州博物館誌願講解
“其實刺綉和性彆是沒有關係的,他和性格有關係。因為傳統文化中女孩子比較安靜,所以以前從事刺綉工作的女性比較多。但事實上,從事刺綉的男性自古就有” 張雪笑著說。
他講瞭一個小故事,“民國時候,有一個政府官員來蘇州上任,看到有不少婦女在刺綉。自己也來瞭興趣,學著綉瞭幾針,沒想到這官員還挺有天賦,綉得很不錯。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研究起瞭蘇綉。”
除瞭開創新的題材,張雪也十分關注如何更好地傳承這一門手藝。雖然現在很多人都喜歡蘇綉,可是大傢都很難瞭解。當年八韆綉娘的時代早已遠去,現如今留下來學習蘇綉的年輕人卻不足百人。
為瞭推廣這門技術,張雪如今在不少網絡平台都開通瞭自己的賬號,他會將一些關於蘇綉的知識講給大傢聽,也會在綫下工作室找很多願意學習的年輕人前來學習。
“可喜的是,現在願意瞭解這門藝術的人越來越多瞭,這是一個好現象。”張雪這樣說道。
現如今,行業裏的年輕人慢慢多瞭起來,長輩也漸漸認可瞭年輕人的創造能力,願意和他們一起乾。
張雪的公司現在已經有瞭30多名員工,如今已經打開瞭市場,保持瞭盈利增長率。 越來越多的公司開始主動聯係張雪,希望能夠聯閤起來,運用蘇綉元素給原本的産品增光添彩。
2022年剛過沒多久,張雪便接到《國潮製躁》節目的邀請,和二十位年輕的傳統工藝繼承者一起錄製節目。節目裏講瞭包括蘇綉在內的種種中國傳統技藝。
這個節目很多喜歡傳統文化化的年輕人都十分關注,是一個瞭解蘇綉的絕佳窗口,張雪對此十分重視。
拿著鳳凰於飛團扇的動漫人物
在張雪看來,蘇綉想要傳承下去,就必須有人。 而隻有行業涉及的人群廣瞭,優秀的人纔纔能不斷湧現齣來。張雪緻力於和不同的産業結閤,讓更多的人能夠看到蘇綉、瞭解蘇綉、愛上蘇綉。
不久前,張雪的工作室又接瞭一個不小的訂單,是網易遊戲希望張雪能夠綉一些和遊戲有關的綉品,比如人物穿著的衣服,遊戲裏的場景。
張雪知道,喜歡遊戲漫畫的一般都是年輕人,這就是一個傳播蘇綉文化的絕佳機會。為瞭做好這個訂單,張雪將自己帶到《國傢寶藏》裏的那把鳳凰於飛團扇也當做道具在遊戲世界裏展現瞭齣來。
這樣的嘗試最終獲得瞭廣大愛好者的好評,尤其是鳳凰於飛團扇,被廣大愛好者吹爆。 無論是綫上虛擬道具還是綫下手工實物,銷量都十分之高。
鳳凰於飛團扇
張雪現在的生活忙碌而充實,早上會在工作室為前來參觀的人講一講蘇綉的知識,下午去綉廠裏綉作品。對於十年前的選擇,張雪越發覺得自己選對瞭。
現在有句話很流行,“民族的纔是世界的。”張雪十分認可。
“不僅僅是蘇綉,曆史上我國有著無數精妙的手藝,現在卻逐漸沒落,原因是方方麵麵的。但作為年輕人,總該將這些記憶撿起來傳下去,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不能斷在這一代年輕人手裏。”
張雪與國際大師的閤作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