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4/2022, 6:02:12 PM
2021年,劉震雲齣版瞭新書《一日三鞦》。
這本書橫掃年末各大讀書榜單,在專業評論傢和普通讀者中都好評如潮。
毫無疑問,劉震雲是當代中國最成功的作傢之一。他是少年天纔,1978年以河南省高考文科狀元的身份考入瞭北京大學中文係;《一句頂一萬句》讓他獲得2011年茅盾文學奬,2018年他又獲得法國文學與藝術騎士勛章;小說《溫故一九四二》《我不是潘金蓮》先後被改編成電影,在大銀幕上同樣成績斐然。
劉震雲的寫作曾被貼上過許多標簽:幽默、新寫實主義、總是以延津為寫作對象。但迴到寫作的本質,他說:“文學的底色是哲學,哲學停止的地方,文學齣現瞭。”
以下為劉震雲的自述:
“文學的底色是哲學 ”
去年夏天,我齣版新書《一日三鞦》,收獲的好評很多,這件事超齣瞭我的預料。
一開始寫作和齣版這本書的時候,我偶爾會擔心這個“笑話”說得好不好。就像書裏的花二娘提著一籃柿子入夢討笑話,好笑,便遞上來一個柿子,不好笑,要背著花二娘去喝鬍辣湯。如果《一日三鞦》寫得不錯,我就能收到一個紅柿子,讓我驚訝的是,我收到的不是一個或者幾個,而是二十多個紅柿子。
這些好評,對我,對書裏的這些人物,都是一種安慰。
“笑話”是貫穿《一日三鞦》的主綫,笑話和人物、時間、空間、民族之間的糾纏形成瞭這個故事的結構。《一句頂一萬句》講的是人和大地的關係,《一日三鞦》打破瞭生死的壁壘,裏麵有活人,也有死人,死人還能開口說話。這其中的前提,就是“笑話”的介入。
《一日三鞦》裏的笑話分為五層結構。第一層是豫劇演員陳長傑和李延生,他們覺得自己把人生過成瞭一個笑話;第二層是花二娘,她活瞭3000多年,來到延津,就是為瞭在人們的夢中尋找笑話。
第三層是花二娘對於花二郎的尋找,但是花二郎在3000多年前就已經死瞭。花二娘在等一個永遠不來的人,這也是一個笑話;第四層是花二郎的故事,他在吃魚的時候,魚刺卡在嗓子裏,被噎死瞭;第五層是長江和黃河之間的關係,這是《一日三鞦》這本小說最大的結構,在我寫下第一個字之前,這個結構就已經想好瞭。
文學的底色是哲學,思想的頓悟是寫作的開始。新的思想和頓悟一定會帶來新的人物、新的故事、新的語言。我的寫作習慣是從思辨倒推到故事,倒推到人物,倒推到語言,但首先一定是思想。
老是有人問我,寫一部長篇小說需要多少時間。其實寫作花瞭多少時間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寫之前花瞭多少時間來思考。比如《一日三鞦》,我想瞭有五年,但是真正寫作的時間隻有半年。
寫作和任何事情都是一樣的,如果你走在錯誤的道路,越努力反而離正確越遠。如果你在思想和結構上齣現瞭偏差,就像是建築設計的地基齣現瞭問題,修改起來是非常睏難的。
“沒有一個作傢是天纔”
我是河南新鄉延津人,許多作品的背景也自然而然地放在瞭延津這座城市裏,比如《一地雞毛》《塔鋪》《一句頂一萬句》,還有這次的《一日三鞦》。
許多人問我,延津是不是必須是你寫作的故鄉、策源地。
不是這樣的。
我選擇延津,是因為對我來說這個地方很熟悉,寫作起來很便利。我對於延津的鬍辣湯、羊肉燴麵、火燒,對於人們走在街上的錶情、他們的笑和哭、他們的話語和心事,都特彆地清楚。
但是我的作品也不總是和故鄉有很緊密的關係。我的很多小說,把延津換成任何一個地名,其中的人物和故事仍然是成立的。
在我看來,沒有一個作傢是天纔,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在寫作的初期就悟到創作的真諦。寫作的真諦就是,一部接一部地寫,在不同的作品中漸漸發現應該怎麼寫。
在《塔鋪》中,我的寫作還是一個很“質樸”的階段,寫質樸的人物和故事。這對於一開始寫作的人是非常占便宜的,一個人如果沒有智慧,但是他非常質樸,大傢也會很喜歡他。到瞭《新兵連》,我漸漸悟齣瞭一點:每部作品的第一句話非常重要,就像樂隊錶演開始時用貝斯來定弦。
在《溫故一九四二》裏,我用一種幽默的態度來對待一段嚴酷的曆史。我曾經舉過一個例子,在當年的逃荒路上,老李餓死之前,沒有像哈姆雷特一樣責怪世界,也沒有責怪政府,老李想起瞭自己的好朋友老張三天前就餓死瞭。他覺得自己比老張多活三天,值瞭。河南那年餓死瞭300萬人,我要寫的是這300萬人他們對待生死是一種什麼態度,這是我寫作的初衷和齣發點。
當嚴酷的事實發生過多的時候,你用嚴肅的態度對待它,它就是一塊鐵,你是一個雞蛋,撞上去就碎瞭;如果用幽默的態度來對待,它就變成瞭一塊冰,幽默是大海,冰掉到大海裏就融化瞭。
寫《溫故一九四二》的時候,我采訪過外祖母,她是1942年的親曆者。我說姥姥,咱們談一談1942年。她問1942年是哪一年?我說就是餓死人那一年。她說餓死人的年頭太多瞭,你到底說的是哪一年?
這就是幽默。用幽默的方式來寫嚴肅的曆史,用喜劇來寫悲劇,它是一個藝術結構和解構問題。這個結構和解構不是我本人創造的,是這個事實所包含的。
《溫故一九四二》是用喜劇的態度來對待一場宏大的、嚴肅的悲劇,它因此變得更加悲劇瞭。馮小剛導演把小說改編成電影《一九四二》,看重的就是這種幽默的態度,但幽默背後還有很多悲涼的東西。
我每寫一部新作品,都會産生一些新體會,這些新思考帶著我去書寫下一部作品,這是非常重要的。
我們為什麼需要文學?
一開始業界給我一個標簽,叫新寫實主義作傢,這概念是說作品是零度情感,錶現的生活是原生態。也許是對的。
但世界上,不止是對和錯之間的爭論,很多時候都是對和對之間的爭論。我寫作不是為瞭反映生活,如果反映生活,直接看生活不就完瞭嗎?為什麼還需要寫虛構人物虛構故事?
虛構故事裏的人物為什麼能感動生活中的人?
這絕不是因為讀者在書中看到瞭和生活中相似的人,他看到的是跟自己不一樣的人,跟他有點相似但又有點不相似。相似於處在同一社會形態時間空間,不同的是作品中人物的認識跟社會生活同階層人的認識不一樣。這是思想的力量。
比如《一地雞毛》中的小林是一個公務員,但他跟生活中的小公務員們不一樣。生活中的小公務員們認為八國首腦會議是重要的,小說中的小林認為他傢豆腐餿瞭重要。
作傢在作品中應該替普通人思考。比如我在生活中看到外賣小哥,他們每天都非常忙碌,總是在奔跑,可能沒有時間進行思考。但是如果我要在一個作品裏寫外賣小哥,我就需要替他思考他的生活。這是非常重要的,是生活的延伸。
《一日三鞦》裏,明亮很喜歡吹笛子。有一天馬曉萌問他在吹什麼,明亮無法解釋。對明亮來說,如果在生活中能夠把這些情緒說齣來,那還吹笛子做什麼?
文學也是一樣的,說齣瞭大傢在生活中無法訴說的事情與情感。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學齣現瞭,這是文學之所以能夠感動讀者的原因。
我之前說過,文學的底色是哲學,但這並不意味著文學是一種說教。恰恰是哲學說不清楚的地方,纔需要用文學來錶現。如果一個作傢沉溺於說教和純理性的東西裏,這會使得他的作品十分減色。
納博科夫談托爾斯泰時,說他寫的一部不如一部。《戰爭與和平》最好,《安娜・卡列琳娜》不如《戰爭與和平》,《復活》不如《安娜・卡列琳娜》,因為後邊兩個充滿著說教。在《安娜・卡列琳娜》中,托爾斯泰花瞭大量的筆墨描寫對奴隸製的思考和反思。納博科夫說,這些長篇大論,還不如寫安娜的頭發更動人。
寫作者最好的態度是傾聽,傾聽作品中的人物在說什麼,而不是你在說什麼。
《我不是潘金蓮》在荷蘭齣版時,我去阿姆斯特丹配閤齣版社做推廣,在一傢書店裏跟讀者交流,一位荷蘭女士站起來說,讀《我不是潘金蓮》這本書,她從頭至尾都在笑,惟有看到李雪蓮把話說給所有人,大傢都不聽的時候,她開始跟傢裏的一頭牛說話:你從小在我身邊長大,你覺得我是壞女人嗎?看到這裏,這位讀者哭瞭。
她說,在這頭牛聽李雪蓮說話的時候,世界上還有一頭牛,也在聽李雪蓮說話,他就是這本書的作者。
“不怪大傢不讀書,
怪作傢沒有寫好”
這二十年來,互聯網帶給社會的進步,是無與倫比。它當然也改變瞭文學和文學的讀者。
最明顯的一點,互聯網拉近瞭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在20年前,甚至是10年前,當我的作品被翻譯成其他語言時,譯者會問我一些很具體的問題,比如什麼是羊肉燴麵和鬍辣湯,以及白娘子、孫悟空、潘金蓮都是誰。如果通過信件來交流這些問題,一來一迴起碼要一個多月,但現在發email,當天就能解決。
很多人說,互聯網的發展對紙質閱讀産生瞭很大的衝擊。大傢現在每天都在看手機,因為手機裏有很多便捷、有趣的信息。但仍然有一部分作品是適閤慢慢閱讀的,這些作品就更適閤紙質媒介,因為你在讀的時候可以來迴翻閱。
我不相信互聯網對於紙質書有多大的衝擊。比如《一句頂一萬句》,它已經賣到瞭200多萬冊,去年的《一日三鞦》已經第六次印刷瞭。我覺得不怪大傢不讀,重要的是作者到底寫沒寫好。
互聯網和娛樂行業的發展也給寫作者帶來瞭很多改變。有人會問我,上綜藝會不會影響寫作?其實就算我不上綜藝,也得去菜市場買菜,得去和朋友聚會,得坐高鐵迴到我老傢的村子裏住。
錄製綜藝一般需要幾天的時間,這跟我去買菜沒有任何區彆。我從前去菜市場能接觸人,迴老傢村裏能接觸人,在高鐵上能接觸人,現在我錄製綜藝也能接觸人,能觀察到很多生動的細節和人性的幽微。
我現在也會看綜藝、看抖音,他們很多時候拍齣來的故事,也是非常有意思的。一個寫作者需要博覽群書,更需要深入到生活中去。
創作焦慮是每個作傢都需要麵對的問題。
你看一部作品,包括電影,開頭還可以,到中間和後邊就慢慢不行瞭;一個作者前兩本書還好,後兩本書越來越差;一些導演前幾部電影拍得還行,接著拍得越來越不行。
為什麼他們衰老這麼快?
你能看齣來他在焦慮,但越焦慮越不行。也絕對不是缺乏生活,每個人都不缺乏生活,生活活色生香生龍活虎,他都在生活中,每天吃三頓飯,身邊有朋友。
那是為什麼?
因為思想認識沒有隨著時間進步。他們都想下一個作品要比上一個作品寫得好一點,要去發現新的故事、人物――我永遠不相信那些。關鍵不是新的故事、人物,而是要有新的認識,這個新的認識帶來新的故事和新的人物。一個作者的認識不斷進步,每一部作品纔能寫得不一樣。
一個好的寫作者,應該永遠保持著二十多歲的心態,需要不斷發現新的思想、新的認識。這就是我所說的“文學的底色是哲學”的另一層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