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8/2022, 10:23:38 AM
洋裝雖然穿在身,寫的是衣服與做衣服的人,也是一方水土改頭換麵的曆史過程。
大裁縫
(節選)
禹 風
恒必祥西服公司老闆喬百祥端著咖啡忘記喝,定睛看馬路對麵英國店傢傑姆斯男裝的門麵。
傑姆斯其人早年從利物浦來上海,心高氣足,不服帖中國人的西服鋪子,硬把猶太人雪茄店門麵盤下,開張高檔男裝店,跟喬傢打對台,想著上海灘成韆上萬的英美人都會找他做衣服。
可嘆,他忽視瞭日本人。
這會兒日本人又來找傑姆斯瞭。不是日本兵,是穿西服臉色陰沉的一行小個子,個個戴深色鏡框眼鏡,打黑色大雨傘,無聲無息地站在傑姆斯店門口。
六月,上海租界還在梅雨裏泡著,連著幾天淅淅瀝瀝,靜安寺路積水成潭。民國三十二年的這個雨季,黃金已難抓到手;銀錠早叫美國人整船整船地收購去瞭;外匯嘛,普通人是兌換不到的。所以,顧客們一心想拿貶值個不停的貨幣換店鋪裏所有的好東西。
隔著雨水馬路和反光的櫥窗玻璃,喬百祥看不清傑姆斯店裏情形。
不會第二次來逮傑姆斯去集中營吧?上海灘上的英美人很多已被關進集中營,傑姆斯說到底隻是個裁縫而已。就算集中營的日本領班們想做衣服,也完全可以來店裏嘛。不見得吃個飯要把廚師抓到自己傢。
日本人磨蹭瞭好一會兒,喬百祥不知不覺間把杯裏的冷咖啡吞下肚,鬧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他放下杯子,湊近二樓的落地窗,看日本人在傑姆斯店堂裏稍稍欠身告辭,一個個麵無錶情。
日本人魚貫走齣店門,也沒自己的座車;雨暫歇,樹還滴著水珠;他們一個個順序張開黑傘,像同一幫會的樁子那樣,不迴頭地聯袂東行。
喬百祥沒打傘,他往自己英國薄呢西服外頭套瞭件風衣,戴上禮帽,穿過馬路,推開玻璃門進瞭傑姆斯的店堂。日本人剛走,兀自給店堂留下一股皮革氣味。
傑姆斯沒在店堂裏,迎客的夥計抬頭喊瞭一聲“喬老闆”。
哎,這可真是名副其實英國人開的成衣店!像傾頹的房簷鑲著爵士徽,孤清清早沒豪客光顧的鋪子竭力保持那副冷冰冰的高檔氣色。貨架全鍍金,一排排筆挺的英國毛料(其他店輕易搞不到的),此刻還整整齊齊堆在貨架上……
喬百祥迴想起傑姆斯初到上海、一心同恒必祥對著乾的那些年,他苦笑起來,並非全笑傑姆斯,也笑易逝的好時光。
夥計進後堂去通報;百祥轉身看著店鋪的玻璃門,上海灘上氣派十足的英美大班們每人至少一次踏進過這傢店,進來緻敬他們的盎格魯-撒剋遜母國。大班們裏頭有幾位早已把上海這塊小飛地當成瞭伊甸園……
“喬。”傑姆斯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喬百祥轉過臉:“傑姆斯,沒事吧?我過來看看。”
傑姆斯像所有英國人那樣粉紅著臉頰和脖子,透過他的金絲邊眼鏡,嚮店外雨景凝視:“喬,這不是關於我的厄運。喬,因為我是上海這泥城裏剩下的英國人,他們來邀請我齣席工部局典禮,最後的典禮。英國時代結束瞭,工部局要把租界交還給汪政府。”
“哦。”喬百祥如夢方醒地嘆瞭口氣,“傑姆斯,這隻是一場戲。你知道,國民政府如今在重慶,日本人和汪政府之間的底細……”
傑姆斯沒接話,他繼續凝視著店外靜安寺路晶亮的泛著雨水光澤的路麵。
羞辱與榮耀,身份與混同,時運與停滯,貿易與爭戰,興旺與死亡……喬百祥覺得:這一切對立景象之間,無非隻差一套精工裁剪、能陪著人拋頭露麵的好西服。
日本軍隊在偷襲珍珠港的同一天跨過外白渡橋,從英美大班們手裏接管瞭工部局大樓和華棟麗廈的英美租界,並以演齣般的心態明令所有英國人午飯前離開上海總會,好像徹底忘懷瞭當年英國人終於接納日本商人個彆地加入這英商俱樂部時所有在上海的日本人曾有的竊喜。
幾乎兩年工夫瞭,喬百祥從日軍進駐蘇州河以南那天起,沒一天不到恒必祥西服公司巡店。上海灘的洋裝第一鋪子嘛,生意不會因為租界更換主子而枯竭:新的顯貴達官和拿到日本人大訂單的商人們在上海灘的體麵不可能離得開喬傢的恒必祥。
喬百祥知道隻有自己纔能撐持恒必祥的門麵:從前那些溫雅寬和的客人們離城的離城,被抓的被抓,如今的新豪客們不是那麼好伺候的。
並不是這些人對恒必祥不客氣,喬百祥覺得還是因為西服本身。
西服在上海其實早就超齣瞭服裝的範疇:對剛開始渴慕正裝的人而言,沐猴而冠絕非一件輕鬆愉快的事。
彆說汪政府裏那些拿自己孤注一擲的賭徒,就算暫時的徵服者日本人自己,站上堂堂上海灘的廟堂,能有幾多底氣?
一套妥帖貴氣的深色西服是他們此刻渴慕的,這簡直不再是衣裝,而是異形的拐杖,是猢猻們蕩高時需要拉扯藉力的樹枝……
所以,喬老闆就親身在店裏坐鎮,等著這些人物陸續上門。
走齣傑姆斯男裝店,雨又在不停不休地傾落,百祥看瞭看馬路對麵自己的店堂,一扭身朝東邊邁開瞭步子。
走在雨中,他意氣難平,想起瞭很多過去的事。從辛亥年革命黨人起事,到如今上海落在日本人手裏,他自己從一戶寜波人傢齣生在橫濱的學童成長為上海灘吃得開的小開,跟洋人混瞭小半世,終又拘束成替眾人謀食的坐店老闆。
故人來,故人去;兵火開,兵火緩,上海從來不怕亂。每次重歸太平它就旺發,這城市像是在血水裏發大的。不過,這世道,雖人在其中身不由己,有時還真叫人煩亂!
百祥看看雨裏的靜安寺路,東邊遠處是外灘,他曉得自己在往《大陸報》的報社舊址走,寄爹美國人阿瑟早不在那裏辦公瞭,報社已囫圇搬去瞭馬尼拉,阿瑟也跟著走瞭。
可是,百祥還是習慣走到《大陸報》舊址樓房下,他習慣站在那裏,慢慢消化很難消化的東西。是的,阿瑟瞭解他這個中國寄子:百祥能堅持,他總是最終消化掉難消化的東西,就如消化掉時代派給他吞咽的枚枚硬果。
英國人早吹響瞭他們悠遠的蘇格蘭風笛。在這個古老的東方國度,他們竊取瞭揚子江口的一百年,想多一年也不可得。
衛惕南爵士和爵士夫人早預見瞭日本人將在上海乾齣醜事。爵士和爵士夫人沒對中國人發齣任何語言性的警示,他們的警示是以黯然姿態登上黃浦江上的法國戰艦,與上海作永彆。作為工部局頗有權勢的大班,衛惕南爵士放棄瞭他傢留下兩代人財産的上海。
爵士在工部局就職的最後一個月,像個有心人那樣舉行瞭一係列迴顧和紀念性的頒奬儀式,他代錶上海城的英國管理當局對許許多多曾有益於上海的人士給予感謝和錶彰。
那天百祥應邀來到工部局大樓,在正廳齣席嚴肅的聚會,他得到瞭一小尊鍍金銅像。
銅像是一位穿著西服的上海紳士。製造銅像的技師非常細膩地錶現瞭人物修長的衣擺,暗示這是喬百祥創造的海派西服。
爵士在簡短緻辭中強調,百祥・喬是租界百年史中值得人們紀念的裁剪大師。
百祥曉得經他手裁剪的其實不是什麼衣服,而是人內心期待的榮耀。
人身上沒真正的榮耀,一身好西服則滿足瞭一百年來上海灘男人們對榮耀的渴望。
第一章
1860年 奉化・上海・南京
一
喬傢祠堂四四方,院庭蔓生嘎拉草。時日不靖,村裏男人往外跑,像驚鳥:天下那般大,總有地方落腳,避兵災。
村裁縫喬雙琪的獨生子喬方纔滿十六瞭,還不算成年,大傢仍喚他小名茄生。既然阿爹安生在傢替寜波開錢莊的大戶裁馬褂,他便不好學人離傢。阿爹明講:“太平軍跟我無怨仇,傢裏這幾把剪刀、幾個熨鬥就是護身符,我不信太平天國不要裁縫。”
喬方纔也沒擔憂,十六歲,人剛活到興頭上,他看啥事都高興;村裏那些富戶纔真怕,他們有大宅、銀圓和好傢當,還養著嫩皮膚老婆和女兒,他們怕太平軍糟蹋。
喬方纔隻是閑得無聊,村塾先生前天也急著迴鄉搬傢眷,村裏童子一概不用讀書。方纔疑惑,朝廷怎麼不像朝廷,如此左支右絀?裏邊跟太平軍打個勝負不明,外邊卻被海上來的洋鬼子揍得七葷八素,聽說旗兵粗細辮子都叫洋鬼子剪去賣錢瞭:大清既成窩囊廢,八股文還考它乾啥?
吃過午飯沒多久,有人在巷裏喚茄生;喬方纔笑著朝外望,他本在擺弄阿爹給他練手的一把銅針,阿爹已告訴過他子承父業好,亂世裏倒比師爺還安全。
“去去去,看你手勢就不像。”阿爹搖頭嘆,“茄生,齣去散散心吧。這種世道,你開心一日,我們就開心一日。學生意嘛,慢來不遲。”
茄生把那把針扔在針匣裏,嘩啦啦連聲響,煞是好聽;針四散倒下時的細小輝光有些迷人。
他在長衫外穿上馬褂,辮子一甩,打開門,門外遍地亮,陽光普照,兩張光潤的臉朝他笑。茄生跟上隔壁喬三喬四,布鞋在卵石路上不打滑,一路跑進祠堂,三攀兩抓,頃刻間從祠堂背後影壁翻上瞭祠堂屋頂,順溜滑的青瓦往上爬,油黑辮子左右拍打,人已站屋脊綫上。
小男人們安靜下來,低下身,跨屋脊坐穩,像騎在遊龍背。
他們看見瞭全村白牆青瓦,這些潔淨的上年紀的屋子,看似頂連頂,像天底下遊動的一群大青魚,圍繞村中一鑒方塘。
池塘是淡綠色的,圍瞭漢白玉欄杆;池塘中有山石,放生的老少烏龜們爬到山石尖上曬太陽;池塘靠邊近欄杆處,一叢叢橘黃花瓣的美人蕉被老太婆們種進水裏,花朵開得水靈;田螺把白色卵成串撒在水綫之上塘壁,遠看像女人傢盤裏粉酥糖……
小男人幾個抬起頭,遠眺齣去:啊,藍天白雲,遠方黛色天際綫豈不是浙江的青山!青山悠遠,山底下伸展到這邊海灘的平原卻一年年不太平。太平軍要從裏往海邊打,洋鬼子艦炮從海裏往岸上轟;朝廷老在下詔退賊,許諾賜人頂戴花翎……可賊呢?一年年,隻見賊勢浩大!
這光景下,村裏有心做新衣服的人傢少瞭,阿爹越來越被縫縫補補的爛生意煩到。不曉得哪天起始,阿爹也舉起瞭煙槍!
從祠堂屋頂溜身而下,茄生同喬三喬四奔過村裏彎石子巷道:如今好安靜啊,女人們都躲房子裏,男人們,齣去瞭。
“去哪裏?城裏去不得,紅毛人在城牆上,洋槍洋炮。我們去田裏吧,棉桃子裂瞭,白得像雪!”
順水田跑,前路邊青蛙躥水,稻葉倒影間,縮蹬綠腿;發黑的黃鱔也朝田中間稻葉稠密處蜿蜒遊動;油螞蚱蹦起來,黑肩綠蝽卻伏在莊稼稈子上一動不動……
跑過稻田,遠處棉花地裏綻開瞭成片銀桃子,這銀桃子不是鑲在綠葉上,它們全有一個個質地堅硬灰暗色的托,莊敬地把白絮團舉嚮田地至高處。
茄生伸齣細手指撫摸棉花,阿爹說過,這是老天賜的莊稼,人傢傢裏吃稻米,裁縫傢靠的是棉花。沒棉花,莊戶人傢也許照樣活,裁縫可就沒瞭飯碗,也得起早摸黑下地,弄得本來套著好布鞋的腳塗滿濕泥……
果然喬三喬四對棉花沒多大興趣,他們可不是來看棉花的!
棉花地是一宗絕妙的掩護,走在大路上的人馬遠遠望來,隻見無窮無盡的棉花稈子,他們不會特意往棉田裏進。
本地鄉人精明,寜波人從不會傻到招洋鬼子和走私販子來騙自傢辛苦錢:棉花地綿延不絕,繞著田走,它看似四四方方小平原。不過,知道的人知道,四方小平原中間圈齣很大很大的圓,種上完全不同的一種“莊稼”,很值錢、很有用。
茄生也喜歡在揚花季節去看那塊秘藏的圓地,他記得自己第一迴走到那圓地邊緣的驚奇:一起去的男孩們興奮得像黃昏的烏鴉:啊,紅啊,紅海!
茄生倒不是被罌粟花海的紅艷驚到,他鎮定自若看那成韆上萬在綠稈子上飛舞的紅花,心裏被異樣美感浸濕:原來阿爹吸的就是這些紅花變齣的東西!
這花,看上去叫人心馳神往,它們結齣的果自然大有妙處。阿爹成天佝僂著身子裁衣服,平房裏潮濕,他腿關節一直痛,前年開始還低低地咳,他已經像拖不動犁的病黃牛;可一口鴉片膏燒軟,連珠般吸下去,阿爹反復吐齣沉悶舒緩的長嘆,臉上皮膚會發酥鬆弛,閉眼睛,哼唧哼唧,像一隻吃飽喝足的老貓……
阿爹溫和但陰森地警告茄生,鴉片是碰不得的。
你不要因為看爹吸,自己也去吸。
“茄生,你還剛起始,你要去做生意,去賺洋錢,蓋房子、討老婆、生孩子。如果吸瞭洋藥,你就把小命弄完結瞭!要吸,到老瞭再吸,像爹這樣,混到頭瞭,就吸吧,一天天實在長。懂?”
為什麼說不懂呢,要懂,就能懂。茄生覺得自己懂阿爹意思:若不想做裁縫,有心想像村裏發瞭大財、齣人頭地的人傢那般花好桃好,就須萬事小心:走路不掉坑,纔走得遠。
喬三喬四跑前頭,忽然嚷起來,茄生趕上去看,原來村裏派壯丁們看守瞭正結果的罌粟田。罌粟果子模樣像戴個草帽的小人兒,幾多值錢,絕不能叫外人隨意摘。
不讓進田去,隻能站棉花地和罌粟田交界的田埂上。茄生放眼望,這裏的罌粟即將收割,送去製成黑膏:阿爹吸的就是土産膏。
阿爹說多虧族長恩德,否則抽洋藥先敗傢再衰人。難得村裏曉得要自己種,傢傢有些分潤。
圖個眼前吧:躺下,躺在榻上,一鍋好膏,人生如夢啊!
聽說,沿浙江的海岸往北,或往南,多少人傢為鴉片遭瞭禍害。茄生暗暗盼自己能邁開腿齣去看,眼見為實。
二
裁縫喬雙琪倚住床頭,慢慢往零星柴木養的小火上烤一小丸煙土。他弓腰忙活半天,終於躺倒,眼望土牆,長長呼齣濁氣,煙槍塞嘴巴,呼嚕嚕地吸。
可恰好這時候,小舅子吳其英來瞭。
喬雙琪忙隔門吩咐老婆把她弟弟引來後房,又取一管待客的煙槍,一邊對小舅子點頭,一邊替客人裝煙土。
吳其英身材高大,模樣比姐夫中看。他戴頂錦緞瓜皮小帽,帽下天庭飽滿,一副玻璃小圓鏡架鼻梁上,曆來駐留寜波城,給紅毛洋人當通事:洋人大多數不肯學寜波話,也不屑學官話,總要其英這樣通洋話的人幫忙,纔能同地方打交道。
其英從前下廣東做過生意,他那洋話是在廣州學的。他知謙遜,說自己半通半濛,混口洋飯吃。
喬雙琪曉得小舅子這口飯混得好,比做裁縫齣息到天上去。他其實已跟老婆嘮叨瞭好多次,想把其英請來,幫年齡尷尬又不肯再鄉試的茄生設法,把茄生帶去寜波城找飯碗。喬雙琪心底深處,其實最不想兒子乾的,就是裁縫這一行。
其英也不客套,到姐夫這兒跟迴瞭傢似的,繞繞辮子一頭躺倒,接過姐夫燒好的煙泡,呼嚕嚕便大抽一通。等渾身極舒服地酸軟,心頭通泰,他擱下煙槍,看看早吸完瞭煙土、坐等他說話的姐夫。
“姐夫,依我看,茄生還不如走遠點,到齣息大的碼頭試試。”吳其英下決心齣高妙主意。要想這外甥有齣息,將來能指望,就該送他去最有前程的地頭,哪怕冒險。
“寜波城已很大。”喬雙琪脫口而齣。
“寜波小,”給洋人當通事的吳其英搖頭,“要去,如今也不必下廣東,就去上海。上海灘,英國人吃定瞭,它就是大英帝國按在大清朝廷腰眼上毛茸茸的那隻手啊!上海灘,萬事可為,茄生得去那裏。”
煙土的濃重氣味彌漫瞭決定茄生前途的破舊後房,雙琪望望窗外茁壯的小青鬆,想想這是吉利的呀:瞧,S形的煙霧,其間並排兩根直溜溜的煙槍,豈不就是美國錢的符號嗎?
其英笑瞭:“從前大傢在廣州給洋人辦事發財,如今,到上海給洋人辦事,纔發大財!”
茄生要走瞭,也像村裏絕大部分男人那樣到外頭齣息齣息。不過,大傢都糊塗瞭,講不清現在算好年景還是兵戈之相的凶年。
要說年景不好吧,田裏照樣子是豐收,無論油菜、稻子、棉花,甚或罌粟,都一一豐收瞭。但要說年景好,太平軍跟官兵打得周遭鄉野哀鴻遍地,蘇州城被占瞭,那邊的鄉紳都逃去上海灘;紅毛兵又在海邊時不時轟掉朝廷的炮台,這些天,鬼子都從舟山鬧到寜波來瞭。
茄生也明白浙江地方風氣,人多地少,一代接一代,留下來的男人沒齣息,去得遠,大傢纔記掛你。
阿姆夜裏抓著茄生手哭過瞭,阿姆哭得嚶嚶嗚嗚,但沒說要留兒子。留兒子是不作興的,是害他。小男生要送齣去,然後為娘的就是苦熬著等,等有一天他披金掛銀地迴來,帶著外頭討下的娘子、生下的孩子,給傢裏置地、造大房,到祠堂請全村喝個三天三夜,那便是做娘為人光彩的一刻:一輩子,說到底,活這一刻。
茄生自己提齣,阿爹點瞭頭,在他包袱裏放下瞭剪刀、長尺、燒炭熨鬥和針綫匣子。雖茄生沒怎麼練手,但他自小看熟的;等實在沒飯吃,給人做點粗陋長衫短打什麼的,想必能行。
天沒亮,甥舅兩人就悄悄站在祠堂門口,垂袖管,俯首拜瞭拜,便往村口一路走。茄生娘不齣門,在門口低聲哭;爹一大早就給自己燒瞭鍋煙。茄生忍住淚大踏步往前,倒讓舅舅追得氣喘。
日齣時他倆行走在田野上;田野美得叫人忍不住要放聲呼喊。
遠樹籠在淡藍色嵐氣裏,金黃稻穗叫大地豐厚得沉實。空氣裏有一股清甜寒意,從鼻翼進鼻腔,不往下跑,升騰到腦裏,人清醒得如數清自己每根枝條的垂柳,萬韆思緒齊飄,互不纏繞。茄生問:“阿舅,我沒見過紅毛洋人,真長得同鬼一樣嗎?”吳其英嗤笑一聲:“�藕⒆幽忝�病多,難道你見過鬼瞭?”
大步流星地走,說著笑話,舅舅不把他當小孩,說一旦到瞭寜波或上海,茄生這年齡,也該跟著去見見女人瞭,寜波上海都有能讓茄生一夜長大的女人喲。茄生聽舅舅這話,也笑笑,其實並不懂舅舅說些什麼,隻生齣朦朧的期待。
到瞭寜波,在舅舅小商號裏打地鋪住瞭三晚。紅毛人確實占瞭寜波的城牆,城牆上升瞭英國旗。
舅舅鎮定自若,照樣跟著常在寜波的英國人培黎先生進齣官府和清兵營盤,替兵艦上來的洋人傳話送信。舅舅說英國人打的是滿人朝廷,我們漢人何需煩心?我們自做生意,過日子。
舅甥兩個擇時齣城往上海,本該坐船,海上有英國兵艦,怕萬一生事,落進水裏沒處說理。吳其英不怕路遇洋人,雇瞭兩頭騾子往北走官路,要先到定浦地方,收一筆英國呢絨生意的定銀。
一路走,頗不寂寞,舅舅隨口教茄生幾句急用英文,又說這種英文其實初到天朝的紅毛人是聽不懂的,隻有在海疆紮下根、做兩邊生意的外國人和來天朝傳教的洋教士們纔懂。
舅舅的意思是把茄生交給上海英租界的通事朋友王小虯。王小虯也是寜波人,他傢是奉化一個大戶,從來開著許多傢當鋪。王小虯跟吳其英一起在廣州搭檔做過生意,吳其英算小股,不過,小虯講義氣,對同鄉一貫地好。送茄生去,看能跟住他乾什麼吧。十年八年跟齣師,大緻自己能成點氣候。
他們走走停,停停走,口談擇業為人的事,一會兒心思重,一會兒又放輕鬆。
好不容易騎騾行到定浦地麵,要進城辦事,還沒見城門,先聽悶沉沉大炮響,就在耳根邊,震得人三心六腑,內髒怕已裂成很多片。
兩個人滾鞍下騾,於路邊林子樹乾上係好牲口,方要蹲草裏看風色,一隊紅衣服黑帽子的英國兵忽現身麵前大路,一杆杆毛瑟槍遠遠指定瞭他舅甥兩個。
茄生並沒害怕,他其實不曾看過槍,更不曾見過紅毛人。
與其說他沒害怕,不如說他一時間呆瞭!那些還冒著淡淡白煙、剛擊發過的步槍有種黑沉沉烏亮的立體感;茄生覺得這些槍有生命,有壯健公狗的好氣色。
茄生被紅毛英國兵的長相搞糊塗瞭:這些人長得真醜啊,每張臉都毛茸茸,眉毛淡得找不見,臉又長,像剛被擰過的手巾!不過,天曉得,纔離傢,他就覺察瞭自己那裁縫世傢的底色,他欣喜地盯著英國兵紅呢絨的軍服看,上麵還綴金流蘇,兵們活像一群戲台上的小鬼……
舅舅手舞足蹈嘰嘰呱呱對著紅毛兵說話,那些紅毛兵圍過來,不解地瞪著這發齣似是而非音節的人。他們端著槍,竪起耳朵聽一會兒,終於不耐煩地搖搖頭,放棄瞭。
紅毛兵互相說著說著爭執起來,一個穿藍軍服騎馬的像來發號施令,他騎在馬上擺手,說瞭短促幾句,對茄生指指。紅毛兵登時上來幾個,把吳其英往大路上拖,吳其英大叫大嚷,說茄生啊,你不要怕,如果他們殺瞭我,你自己找路迴傢去。他又對著紅毛兵反反復復大喊兩個字:“抬瞭!抬瞭!”
穿藍軍服的“洋管帶”騎在馬上轉身問:“抬瞭?”
舅舅跪著,指指茄生的包袱。紅毛兵扯下茄生包袱,打開亂翻。茄生的“裁縫小鋪子”在光天化日下滾落齣來,開張在路麵上。紅毛兵放開吳其英,個個像鬆口氣,揮手喊:“狗!狗!”
隻一瞬遊移,天地間又隻剩他舅甥。
吳其英癱倒在小樹旁,忍不住抽抽搭搭乾號。茄生安靜地等舅舅,仰臉看啄木鳥從樹林深處飛來,附到鬆樹乾上,擺定花尾巴,篤篤地啄。
“茄生啊,阿舅差點被鬼子槍斃啊!”舅舅哭叫,“他們以為我是奸細。”
“你是通事。”茄生說。
“我的洋話他們聽不懂。”舅舅哭停瞭,抹淚水一笑,“也不是全聽不懂,‘抬瞭’聽懂瞭,救瞭我一命。”
“抬瞭?”茄生問。
“‘抬瞭’就是裁縫啊。他終於聽懂瞭!”舅舅大笑著站起來,“我又活過來啦!我畢竟是通事嘛!”
“舅舅,他們罵你是狗。”茄生並不憤憤,隻小心翼翼說齣事實。
“那不是‘狗’,那是‘走開’的意思。”吳其英小腿不打哆嗦瞭,翻身上騾子,“咱們進城吧,看看城裏到底怎麼瞭。能收上錢,今天不住店,連夜往上海趕!”
可是,城門口不住地打炮,兩頭騾子隻好馱著人沿城牆跑,也許還能從西門進城。
定浦城的西門敞開著,竟荒涼涼沒人。舅甥趕騾子一進城,就見地上橫七竪八的死屍,打扮皆是旗兵。前頭有個旗人營盤,漢人素常不能進,路過時吳其英覺得蹊蹺,就帶著頻頻作嘔的茄生,悄悄往旗人營盤大敞開的門裏探頭探腦,不勒住騾子,順勢進去。
地上死屍越來越多,背上胸上沒槍傷,有些明顯自己拿刀抹瞭脖子,刀還在手裏緊攥著。
吳其英往一個富麗堂皇的院落裏探頭,一看,轉身來捂茄生眼。茄生卻已瞧見瞭:旗人傢的女子被刀抹瞭脖子,倒在地上;幾個孩子濕淋淋死在井邊,像從井裏撈起的,都死絕瞭;旗人的兵和將,瞪著眼珠子,自己抹瞭脖子,靠牆角萎著……
“太慘瞭。太慘瞭!”舅舅終於放棄瞭收定銀的主張,掉頭齣城,“這些旗人以為英國兵要屠城,自己先殺瞭全傢!”
茄生方纔在旗人院子裏沒動大聲色,此刻聽舅舅這一句,嗚一聲,俯倒騾背一側,猛嘔特嘔……
……
精彩全文見2022年2期《當代長篇小說選刊》
作者簡介:
禹風,齣生於上海,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學院。著有長篇小說《巴黎飛魚》《靜安那一年》等。
《大裁縫》 禹風 著
人民文學齣版社2022年1月齣版
本期微信編輯:劉玉階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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