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6/2022, 6:09:51 PM
言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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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責接待馬戛爾尼使團的徵瑞,見到使團船艙內掛著一幅乾隆皇帝的畫像,便非常自覺地腦補瞭一段情節,說英國人在船艙正中“供奉聖容,外邊裝金,鑲嵌珠石,外罩大玻璃一塊,該貢使十分敬肅,不敢在此起坐”。
1840年2月20日,英國外相巴麥尊嚮清廷發齣瞭一份照會,內中稱:為瞭“嚮皇帝要求賠補和昭雪,英國女王陛下業已調派海陸軍隊前往中國海岸”,“遠徵軍司令已經奉命,一經駛到中國海岸,立即封鎖中國的主要海口,並將凡所遇到的中國船隻一體截留扣押,且將攻占中國領土的某處方便地方,由英軍掌管占領,直到各事商定,並經辦竣,使英國政府滿意為止。”
顯而易見,這是一份英國政府嚮清廷 正式宣戰 的外交文件。
上述引文來自美國曆史學者馬士(Hosea Ballou Morse,1855-1934)的經典名著《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第一捲)》(上海書店2000年版,張匯文等人翻譯),可以說大體反映瞭英國照會的本意。然而,道光皇帝當年讀到的翻譯文本,卻有另一番大不相同的語調。照會用很大的篇幅講述瞭英國將對清廷采取何種行動,對這部分內容,翻譯文本的信息傳遞基本是準確的,比如說“大英國主調派水陸軍師,前往中國海境”,這些軍隊“一經駛到大清國海境,即行固圍堅封大清廣大海口,將所逢中國之各船隻,攔截拘留持守,且命占據大清屬轄之便當地方,為英國軍師所鎮守之地”。
但對這些軍事行動性質的描述,卻極大偏離瞭英文文本的原意。其中,齣兵的目的,被說成是“求討皇帝昭雪伸冤”,儼然如藩屬國嚮宗主國喊冤尋求公道;封鎖港口、扣押船隻、占領領土等軍事行動的目的,被說成是“大英國傢要令京師上憲觸目驚心”,儼然如下級官員嚮上級官員武力施壓;呈遞這份外交照會的目的,也被說成是“啓大清宰相,並將大英國受冤屈之緣由……一一述明”,儼然給人一種 攔轎喊冤的既視感 。
值得注意的是,道光皇帝拿到的這個翻譯文本,並不是清廷自己的傑作,而是由英國人馬儒翰(John Robert Morrison, 1814�C1843)提供。為瞭讓清廷準確接收到英國政府的意誌,巴麥尊將翻譯工作交給瞭英國駐華商務監督處漢文秘書兼翻譯官馬儒翰。他沒有料到的是,馬儒翰竟會將一份宣戰照會,翻譯成“求討皇帝昭雪伸冤”的告狀信。
▲ 馬儒翰(右)與他的同事 George Chinnery
誤譯的結果,自然是讓拿到翻譯文本的道光皇帝産生瞭 嚴重誤判 。為瞭展示“天朝上國”絕不讓外藩濛受冤屈的廣闊胸襟,道光皇帝下旨給兩廣總督琦善,要他就“文內所求‘昭雪冤抑’一節”詳加調查,須做到“處處得實,方足以摺服其心”;並讓琦善轉告“英夷”,他們的伸冤公文皇帝已經仔細看過,“大皇帝統馭寰瀛,薄海內外,無不一視同仁,凡外藩之來中國貿易者,稍有冤抑,立即查明懲辦。”意思是讓洋人們放心,大皇帝一定會還他們一個公道。
這個公道後來具化為政策,便是懲辦瞭前任兩廣總督林則徐。下旨處分林則徐的那一刻,“俾該夷等鹹知天朝大公至正,無稍迴護”的目標達成,道光皇帝胸中想必會湧起一股強烈的滿足感。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完全錯解瞭英國政府的立場與目的。
毫無疑問,馬儒翰的翻譯是造成此番錯解的直接原因。今人已無法知曉馬儒翰究竟為何會翻譯齣“求討皇帝昭雪伸冤”這樣荒唐的詞句。有意見認為,馬儒翰在第一次鴉片戰爭期間積極為英軍齣謀劃策,他擔任翻譯期間造成的許多誤譯有利於英方,實乃有意為之。也有意見認為,馬儒翰雖然在華多年,但中文水平很一般,須高度依賴其父馬禮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年)所編漢英字典――這部字典是世界上的首部漢英字典,比較粗糙,並不具備將西方政治文件完整傳遞給清廷的能力。
其實,不管馬儒翰是有意還是無意,“求討皇帝昭雪伸冤”這種錯誤翻譯之所以會有市場,會被道光皇帝當成整篇照會的“文眼”,終究還是因為它 呼應瞭清廷在外交上常年玩弄文字遊戲的傳統 ,與清廷源遠流長的精神勝利法産生瞭共鳴。如果沒有這樣的傳統,沒有這樣的共鳴,道光皇帝看到送來的翻譯文本裏既有英國將派軍隊來華封鎖港口的內容,也有強硬要求清廷割地賠款的內容,他必不會真以為此番衝突是“英夷”在嚮清帝國喊冤,在嚮他愛新覺羅・�F寜尋求公道。畢竟,這些內容無論怎麼理解,都是在宣告兩國即將進入戰爭狀態。
這種以文字遊戲來獲取精神勝利的做法,至晚自雍正時代便已開始。
1729年,雍正派理藩院官員托時率使團前往莫斯科祝賀彼得二世登基,並商討有關準噶爾部的問題,但沒有攜帶國書。
在給俄國樞密院的谘文裏,清廷解釋瞭這樣做的原因:“按我中國之例,凡派使外國均降敕諭,因我國與俄羅斯國原為鄰國,今不再降旨而僅派使臣前往。”意思是按照體製,清廷的國書隻有一種,就是大皇帝下達給藩屬君王的諭旨。此番外交是將沙俄當成平等國傢對待,故沒有國書――在雍正的立場,此舉實乃特殊恩典,之前沙俄使者來華,清廷始終要求他們嚮皇帝行藩屬之禮,引起許多矛盾。雍正如此讓步,自然是希望在準噶爾問題的談判中能少一層糾結,多一點實效。
托時使團齣發未久,彼得二世突然發病去世,女皇安娜一世即位。於是雍正又派齣一個以內閣學士德新為首的新使團。托時使團在莫斯科、德新使團在聖彼得堡先後得到瞭安娜一世的接見。
按照雍正皇帝的訓示,如果俄方不主動提齣覲見沙皇,使團也不要提覲見沙皇之事。如果俄方提齣覲見要求,那就告訴俄方:“按本國之禮,除叩拜我皇上之外,其次可拜見王爺等,我兩國自相和好已有多年,實不與他國相比,貴汗既然務必會見,則本使臣等可按拜見我王爺等之禮拜見貴汗。”意思是“三跪九叩首”之禮專屬大清皇帝,天底下其他君王的地位皆低於大清皇帝,無資格享用這種大禮。但清俄兩國關係與眾不同,使團可以破例用次一等級的“拜見王爺之禮”覲見沙皇。最終,托時使團與德新使團嚮安娜一世行瞭“一跪三叩首”之禮。
這是一場詭異的“雙贏”。沙俄方麵,使團的跪拜超齣瞭當時歐洲國傢外交禮儀的限度,在觀感上讓沙俄君臣獲得瞭極大滿足。清廷方麵,“一跪三叩首”屬於內外王公相見禮儀的一部分,相當於“麯綫納藩”,讓清廷“成功”變成瞭高齣沙俄一個等級的宗主國。在文字遊戲裏,雍正皇帝獲得瞭他想要的勝利――不過,即便如此,托時使團與德新使團的這次齣使,最終還是被乾隆皇帝從官方資料中刻意抹去瞭,理由之一是乾隆皇帝不想讓天下人知道,尤其是不想讓其他藩屬國知道,清廷的使者曾嚮沙皇一跪三叩首。他很清楚跪拜産生的觀感與文字遊戲裏的勝利是割裂的。
▲ 精神勝利法代錶人物:阿Q 電影《阿Q正傳》1981
然而,乾隆皇帝也是玩弄文字遊戲的高手。
1793年英國馬戛爾尼使團來華前後,乾隆君臣間靠文字遊戲獲取精神勝利的做法層齣不窮。比如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董事長派人送瞭一封信給乾隆,說馬戛爾尼使團將要來華,目的是促進商業關係。
若忠實於原意,信的開篇翻譯成中文應該是“最仁慈的英王陛下聽說,貴國皇帝慶祝八十萬壽的時候,本來準備著英國住廣州的臣民推派代錶前往北京奉伸祝敬,但據說該代錶等未能如期派齣,陛下感到非常遺憾。”但經兩廣總督郭世勛之手呈遞給乾隆的奏議稿,卻變成瞭“聞得天朝皇帝八旬大萬壽,本國未曾著人進京叩祝萬壽,我國王心中十分不安。我國王稱,懇想求天朝大皇帝施恩通好。” 靠著叩祝、十分不安、懇想求、施恩這類文字,乾隆皇帝“成功”收獲瞭英國國王的崇拜、敬仰與誠惶誠恐。
由馬戛爾尼轉呈的“英王緻乾隆皇帝函”,在翻譯過程中同樣被改得麵目全非。原信開篇是嚮乾隆介紹英帝國開拓殖民地的巨大成就,清廷翻譯的版本開篇卻是“(英吉利國王)恭維大皇帝萬萬歲,應該坐殿萬萬年;本國知道中國地方甚大,管的百姓甚多,大皇帝心裏長把天下的事情、各處的人民時時照管……”
▲ 乾隆皇帝接見馬戛爾尼使團 William Alexander
在文字遊戲裏不斷獲得勝利,久而久之,文字遊戲也就變成瞭清廷政治生活的一部分。負責接待馬戛爾尼使團的徵瑞,見到使團船艙內掛著一幅乾隆皇帝的畫像,便非常自覺地腦補瞭一段情節,說英國人在船艙正中“供奉聖容,外邊裝金,鑲嵌珠石,外罩大玻璃一塊,該貢使十分敬肅,不敢在此起坐”。
乾隆皇帝看瞭後深感愉悅,下旨給軍機處,要徵瑞再去調查一下:英國之前從未派人來進貢,他們如何得知朕的容貌?他們供奉的,是不是類似各省萬壽牌的事物?或者也有可能是從西洋人郎世寜等人繪製的畫作裏看到瞭朕的容貌?徵瑞是否親眼見過那幅畫像,如果沒親眼見過,可以裝作無意間閑談,去探問一下船中供奉的禦容到底從何而來。
乾隆很希望此事為真,他告訴徵瑞,“如果伊國誠心供奉,亦足以見其敬事之忱,不妨令其據實登答。”可惜所謂虔誠供奉隻是徵瑞的腦補,此事最後不瞭瞭之。
乾隆覺得英國人有可能對著自己的畫像生齣無限景仰,與他的孫子道光皇帝願意相信英國軍隊來華隻為找自己伸冤求一個公道,實是一脈相承,都是 在欺人的文字遊戲裏沉溺太久,然後走嚮瞭自欺 。
▲ 官員叩拜乾隆皇帝 William Alexander
雖然現實無情,1840年與英國的戰爭,1860年與英法聯軍的戰爭,清廷都沒有打贏,但百餘年來形成的以文字遊戲欺人並自欺的傳統根深蒂固,早已成瞭 清廷朝野政治文化的一部分 。於是,當1873年6月29日,俄、美、英、法、德與荷蘭六國公使在紫光閣以鞠躬禮覲見同治皇帝時,類似的文字遊戲再次橫空齣世。同治皇帝的《起居注》與《穆宗實錄》對鞠躬禮一事隻字不載,專門刊發朝廷政事動態、皇帝上諭與臣僚奏章的《京報》卻稱:
“英公使先誦國書約二三語,即五體戰栗。帝曰:‘爾大皇帝健康。’英使不能答。皇帝又曰:‘汝等屢欲謁朕,其意安在?其速直陳。’仍不能答。各使皆次第捧呈國書。有國書失手落地者,有皇帝問而不能答者,遂與恭親王同被命齣。然恐懼之餘,雙足不能動。及至休息所,汗流浹背,以緻總署賜宴,皆不能赴。其後恭親王語各公使曰:‘吾曾語爾等謁見皇帝,非可以兒童戲視,爾等不信,今果如何?吾中國人,豈如爾外國人之輕若雞羽者耶?’ ”
按《京報》的說法,這些外國公使全被同治皇帝的天威給嚇壞瞭。麵對皇帝的問話,他們張不開口,邁不開腿,拿不住國書,汗流浹背狼狽不堪。當時著名的經史學者李慈銘就很願意相信這個故事,將之載入瞭自己的著作《越縵堂國事日記》,且評價說:“蓋此輩犬羊,君臣脫略,雖跳梁日久,目未睹漢官威儀……今一仰天威,便伏地恐後,蓋神靈震疊,有以緻之也。”上有所需,下有所好,文字遊戲裏的清帝國無往不利。即便1860年與1900年兩次丟瞭京城,也可以很體麵地寫作“北狩”與“西狩”。
參考文獻(嚮下劃動查看):
【美】馬士(Hosea Ballou Morse)著;張匯文等譯:《中華帝國對外關係史(第一捲)》,上海書店齣版社2000年版,第697-703頁。
同上,第703-709頁。原載於《籌辦夷務始末》第十二捲。
郭廷以:《近代中國史》第二冊,上海書店齣版社1941年版,第276-277頁。
鬍其柱、賈永梅:《翻譯的政治:馬儒翰與第一次鴉片戰爭》,《浙江社會科學》2010年第4期。
王宏誌:《英國外相巴麥尊的“昭雪伸冤”:鴉片戰爭初期一條影響道光皇帝對英策略的翻譯》,《外國語文研究》 2015年第4期。
陳維新:《雍正皇帝遣使赴俄外交�Y儀交涉――兼��清朝官書不載托時、德新使俄問題》,《俄羅斯學報》第九期(2008年12月)。
王宏誌:《大紅毛國的來信:馬戛爾尼使團國書中譯的幾個問題》。收入《翻譯史研究2013》,復旦大學齣版社2013年版。
【日】稻葉君山:《清朝全史》下冊,第60-61頁。轉引自陳恭祿:《中國近代史(上)》,上海古籍齣版社2017年,第237頁。該文原始中文版不知何在,稻葉君山見到的是英文版(當是讀《京報》者所譯);稻葉將之譯為日文,後又由但燾將之譯迴中文。
題圖:乾隆皇帝的寶座 馬戛爾尼使團隨行畫師 William Alexa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