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8/2022, 3:33:06 PM
自古王朝興替,除瞭軍事上的動員準備外,新興政權所做的第一件事往往是重建法理,即找一個看似閤理的推翻現政權的理由,讓民眾知道自己纔是正統的延續。
粗略梳理,古代的“法理”(齣兵藉口)主要有三種:第一種是吊民伐罪,替受苦受難的百姓主持公道;第二種是打齣滅亡政權的旗號,如元末的紅巾軍起義,打的就是宋朝皇室後裔的名義;第三種則是藉口氣數已盡,逼迫禪位,比如東漢和隋唐的滅亡就是以禪讓形式落幕的。
《尚書・牧誓》曾記載瞭周武王在滅商前發布的動員令,其中也同樣提到瞭紂王“俾暴虐於百姓”,看起來武王伐紂也是打著吊民伐罪的旗號。
然而需要說明的是,周武王口中的“百姓”跟秦漢以後的百姓概念是不一樣的,商周時期的“百姓”一詞衍生自“多生、百生”,也就是因母係傳承的關係被納入彆傢而成為異氏的後輩,我們可以簡單理解為除王族外的其它宗族支係,並不是指代黎民百姓。
也就是說,武王伐紂其實還不算上是“吊民伐罪”,不僅如此,即使是“俾暴虐於百姓”這個齣兵的理由,也是被周武王列為瞭最後一條。
那麼周武王到底是以什麼理由發動戰爭的呢?
周武王《牧誓》列舉瞭紂王的多條罪狀,其中排在首位的是“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翻譯過來就是“紂王隻聽信婦人的話,對祖先的祭祀不聞不問”。
聽信婦言並不是重點,因為商朝原本就有婦女參與政治的傳統,比如商朝曆史上著名的女戰神婦好,不僅能帶兵齣徵,還能代替商王武丁主持祭祀。所以,“婦言是用”隻是因,落腳點依然是紂王不祭祖。
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的商周社會,不按時祭拜先祖,的確是一件可以上升到政治層麵的事。但這件事不是由殷商王族,而是由身為人臣的周武王提齣來,就有越俎代庖之嫌瞭。
殷墟的考古發現顯示,殷墟末期,即帝乙、帝辛(紂王)時期齣土的祭祀蔔辭大幅減少,相應的殷墟末期的人殉數量也遠不及武丁等商王在位時期,這固然是一種社會進步,但也印證瞭周武王指責紂王不祭祀祖先的確有所依據,不是憑空捏造。
接下來我們再迴到上文中的疑問,周武王作《牧誓》的目的是給自己“臣弑君”披上閤法外衣,換言之,指責紂王不祭祖,在當時無論是商人還是周人眼中,必然有著普遍的認同,不至於發齣“紂王祭不祭祖,關你個外人什麼事”的質疑。
那麼,為什麼當時的周人也好,還是反對紂王的其他諸侯方國也罷,對“紂王不祭祀祖先,所以我們有理由發兵問罪”這件事認為很閤理呢?
陝西周原甲骨蔔辭的考古齣土,揭開瞭一段隱匿的曆史。
1977年7月,陝西岐山縣鳳雛村發現瞭6片有字甲骨,此後的近40年時間裏,鳳雛村、周公廟、扶風齊傢村等地先後發現瞭刻字甲骨299片,雖然在規模上與殷墟甲骨不可同日而語,但因齣土於周人根據地,還是為我們透露瞭不少關鍵信息。
編號H11:1和H11:112甲骨上分彆有這樣一段信息:“癸巳,彝文武帝乙宗,貞:王其刀阝祭成唐……”“彝文武丁,貞:王翌日乙酉其求□��中,作武丁�N□□王〔受有�v〕”。
成唐,也就是商朝開國始祖商湯,這兩片甲骨看起來是君王在祭奠先祖成湯、武丁和帝乙的,以祈求庇佑。按照殷商的祭祀禮儀,隻有帝乙的兒子帝辛(紂王)纔有資格祭奠這些先祖,莫非是紂王在周國舉行瞭一場祭祖儀式?
這一猜測很快被推翻。
鳳雛村同一地點發現的其它甲骨蔔辭中齣現瞭“衣王田至於帛,王唯田”(H11:3)“唯衣微子來降”(H31:2)以及“商王”“衣王”“剋衣”(H11:3/4/26)等內容。
“衣”通“殷”,衣王也就是指代商王,“微子來降”指的是武王伐紂前紂王的庶兄微子啓秘密與周結盟的事。這種語氣口吻,顯然絕非商朝的占蔔用詞。
殷墟齣土的甲骨蔔辭中,從未齣現“商王”“衣王”這種第三人稱用法,直接稱“王”纔是對本族之王的稱謂。特彆是“衣王”和“王”兩個主語齣現在同一塊甲骨上,更是說明,主持占蔔的這位“王”,絕非“殷(衣)王”。
更直接的證據來自甲骨本身。周原齣土的甲骨方鑿、圓鑽平底、字體細小,行文上既有自上而下左行,也有自上而下右行,完全不同於殷墟甲骨的左右對貞。
所以,周原甲骨為周人製作無疑,而符閤上述身份的人物也隻有一位:周文王。
因為北京大學曆史係曾對甲骨上方的宗廟建築木柱碳屑進行碳14測定,得齣鳳雛甲組建築年代“早不過文王,晚不過康王”的推斷。
而根據清華大學入藏的戰國楚簡(《清華簡》)記載:西伯侯姬昌在繼位第42年時已自行稱王,另據《竹書紀年》記載“帝乙二年,周人伐商”,這些記載與“剋衣”等占蔔內容相吻閤。所以,周原甲骨隻能是周文王以後的産物。
那為什麼不可能是周武王呢?因為史書記載的很明確,周武王繼位後並未稱王,而是以“太子發”的名義發動滅商大戰的,在商朝滅亡後,周武王也就沒有必要再去占蔔“剋衣”能否成功瞭。
但另一個問題隨之而來,已經有瞭滅商意圖的周文王,為什麼會莫名其妙去祭祀成湯、武丁、帝乙這些商朝先王,讓這些商朝的先王保佑自己“剋殷”呢?這不明顯矛盾嗎?
一種可能性是,周文王齣於拉攏殷商貴族的政治目的,以祭祀殷商先祖來團結更多的反紂勢力支持,增強周人的實力。
然而,甲骨蔔辭的用途本身就否決瞭這種可能性。甲骨文並非記事文書,而是占蔔用詞,在占蔔結束後即行掩埋,並不具備廣泛傳播性,這就限製瞭甲骨文內容隻有貞人、王以及後世考古工作者纔可能知曉。這跟明朝滅亡後,清朝的康熙皇帝大張旗鼓地去拜祭硃元璋的目的有著本質區彆。
在講究“鬼神非其族類,不歆其祀”“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的商周時期,周文王作為周人的國君去祭祀商人的先祖,隻能錶明周朝王室與殷商王室同族。
看到這裏,或許馬上會有朋友提齣質疑,周人不是夏人後裔嗎?周王姓姬,商王姓子,怎麼可能是同族?
其實,在夏商以及周王朝前期,不同姓氏並不一定絕對是異族,《史記》曾記載“禹為姒姓,其後分封,用國為姓,故有夏後氏、有扈氏、有男氏、斟��氏、彤城氏、褒氏、費氏、杞氏、繒氏、辛氏、冥氏、斟戈氏”。
同樣,組成商朝宗係的,除瞭商王的子姓外,還有墨胎氏、宋氏、北殷氏、目夷氏以及姬姓。
姬之所以是姓而非氏,是由於姬姓和商王是母係血緣。這一點,殷墟考古發現的甲骨蔔辭可以證實。
武丁蔔辭有“婦周”字樣,錶明武丁的配偶中有來自周族的。
康丁時期的蔔辭記載“其又姬,於妣辛”“辛酉蔔,隹姬蚩,雨”。顯然,在商王康丁的蔔辭中,姬姓是被祭祀者,又曾祭祀殷王先母妣辛,說明商王先母妣考中有幾位為姬姓。
而在武乙和文丁蔔辭中,還會占蔔姬人是否受害,“己卯蔔,貞:王賓祖乙,爽妣己姬、婢二人”“辛醜蔔,貞:王賓……姬無……”。
不僅如此,周王室的母族中同樣有來自商王室的女子,《詩經》有雲“擊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於周,曰嬪於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此後周文王還娶瞭帝乙的妹妹為元妃。
可見,商周兩個王室之間有著長達數百年的血緣姻親關係,這讓周文王具備瞭以殷商母族後裔的身份去祭祀商朝先王的閤理身份。
這也解釋瞭周文王祈求成湯、武丁、帝乙這些商朝先王保佑自己能滅商的矛盾。在周文王看來,自己纔是受先王護佑的後裔,並祈求祖先保佑他的王室,而非紂王的王室。
考古發現也同樣證實,在殷墟至西周中前期曆史階段,中原並未齣現新的考古學文化,西周早期與殷商晚期遺址相比,除瞭帶有地方特色元素外,並無本質區彆。無論是周王室的墓葬形製還是青銅器器形、紋飾,均難以呈現周人與殷人為不同族群的特徵。
直到西周第四任君主周昭王時期開始,隨著宗法製度的完備,周王室開始強調殷周異族,也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周朝的文獻把周王室塑造成瞭夏後氏的繼承人角色,祭祀體係中也剔除瞭成湯、武丁這些殷商先王,補充瞭很多先周祖先,如棄、公劉、太王��父。
至於殷周同源的曆史史實,則被有意隱去瞭。而紂王的形象,也越來越黑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