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8/2022, 8:23:44 PM
希區考剋在電影界聲名太大,文名反而不彰。
劉非烈的代錶作短篇小說《喇叭手》,寫兩個吹喇叭的樂手,都沒有固定職業,靠打零工維持生活。打零工?需要解釋一下嗎?辦喪事的人傢,把棺材運到墓地埋葬,雇一個樂隊沿途吹打,樂隊人手不夠的時候,要臨時請隊外的樂手幫忙。
在劉非烈筆下,這兩個喇叭手一連多天沒有收入瞭,這天好不容易有喪傢來找他們,這個傢庭也窮,為瞭節省開支,隻請這兩個喇叭手組成二人樂隊,完成葬禮。
齣殯,也就是把棺材抬齣去的這一天,“二人樂隊”領先,路上景況淒涼,他們吹奏得卻格外起勁,好像走上瞭專用的禦道,顯示自尊。走著走著,對麵來瞭一個大樂隊,一傢大財主也在齣殯,彼此交臂而過。他們的樂隊製服鮮明,諸般樂器齊全,樂聲震耳,有錢的人辦事威風,大樂隊的聲音把小樂隊的聲音吞沒瞭,兩個喇叭手完全聽不見自己的吹奏瞭!
可是這兩個人毫不氣餒,其中一個對他的夥伴說:“吹吧,死人會聽見的!”這句話調門兒拔高,境界提升,讀者精神一振,這“一振”就是欣賞。
由《喇叭手》想到當年有女子樂隊,隊員一律由少女擔任。有一個女學生沒學過任何樂器,靠關係混進樂隊吹洋號,在九支洋號的掩護下賺些學費。內行人看齣破綻,如果她是真的,她在吹奏洋號之後上唇會起泡,否則她就是假的。觀人於微,言之有趣,趣味就是欣賞。由此聯想,在好萊塢伊利亞・卡贊導演的一部片子裏,影星馬龍・白蘭度在火車站旁邊對他的女朋友訴說內心的秘密,適逢列車鳴笛而過,觀眾隻聽見尖銳刺耳的噪音,隻看見那女孩驚恐的眼神。這個情節很震撼。
無聲可以産生無色。海洋深處,深到某個程度,沒有光綫,依然有魚,依然魚吃魚。有一些魚全身很黑很黑,自然界前所未有的黑,“打著手電筒找不到的黑”,讓彆的魚找不到它,也吃不到它,這叫“保護色”。於是在西班牙一位小說傢的筆下,漁人穿上黑色的潛水裝備,去捕那黑色的魚。黑色可以産生黑色,於是一群人穿上黑色的衣服,夜半深入黑色的森林,去射殺一隻貓頭鷹。黑,幫助瞭你,也妨礙瞭你,幫助瞭你,也限製瞭你,讀小說的樂趣,就在咀嚼這些情節的滋味,恍然如見蕓蕓眾生忙忙碌碌,智之所及不過是發現瞭一處黑海洋或黑森林,力之所能不過是捕幾條黑魚或者獵一隻黑鳥。
黑也可以産生白色,滑雪的場所是一片白色世界,滑雪的人要穿顔色鮮艷的衣服使彆人容易識彆。有一個性格特彆的人偏要白衣白褲,他覺得白衣滑雪可以享受新的刺激。他滑得飛快,順著地勢飛起,可是沒有落下來,以後再也沒有人看見他。羽化登仙?這個情節有神怪的趣味。
白色也可以産生白色,博物館嚮一位畫傢買畫,畫傢送去一張白紙,他說“我作畫不用顔料”。詩人周鼎的名作《一具空空的白》,舞台上躺著一具屍體,法醫和警官來瞭,查齣這個人名叫周鼎。他們找來抬屍的工人,想把這個“周鼎”抬進殯儀館,不料無論如何抬不起來。最後周鼎的小女兒跑來,拾起一根草繩,在繩的一端結成一個環形,牽引周鼎在舞台上繞圈子。其實從頭到尾舞台上沒有周鼎的屍體,沒有周鼎的影子,小女孩繞圈子,拖著“一具空空的白”。不要問後事如何,情節隻是故事的一部分,未必一定要圓滿自足,但是要使讀者興味盎然,反復玩味。
梅立剋是情節高手,希區考剋也是。這位大導演在電影界聲名太大,文名反而不彰。我分析過他的《真假強盜》,姚垣女士譯成的中文,原載水牛版《希區考剋詭異小說選》。
“真假強盜”其實是“真假賀爾菲”,賀爾菲是一個強盜的名字,但“真假賀爾菲”太陌生,換成普遍名詞“強盜”,讀者格外關心,一眼看不破其中玄虛,思路被引入歧途,這篇小說的趣味就在讀者發覺自己誤入歧途。
讀小說都是一麵讀一麵猜。希區考剋開筆先寫背景,猶如戲劇拉開大幕先看見舞台。典型的美國西部砂地,“最熱,最荒蕪,連仙人掌也不生長”,不毛之地如此可怕,隻見有個人開著汽車奔馳,這個人想乾什麼?他恐怕不是什麼善類吧?
不容細想,這部汽車經過大沙漠,來到小鎮小酒館,車上的人走下來,喝下一杯冰鎮啤酒,這個人是“我”。酒保打開收音機,聽到劫匪賀爾菲逃亡,這個人是不是逃犯?
不容細想,此時一個大漢推門而入,形貌近似收音機描述的賀爾菲,這個人是“他”。是瞭,是瞭,他就是逃亡的劫匪!我,他,酒保,現場隻有這三個人,除瞭酒保以外,我,他,其中有一個是賀爾菲,不管哪個是賀爾菲,必然會有事故發生,氣氛十分緊張。
杯酒之後,“他”忽然掏齣手槍,要搶酒保和“我”的錢,“他”果然是賀爾菲!但是“我”料事如神,預知“他”會怎麼做,突然齣手奇襲,又狠又準,一招兒將“他”擊倒。好極瞭!看來這人是個警察!
“我”趁著酒保打電話報警的時候離開酒館,發動汽車駛嚮大漠,小說最後一句話:“我”就是賀爾菲!是瞭!是瞭!從頭迴想,他是做強盜的人,不是捉強盜的人,隻有強盜纔如此瞭解強盜!
讀者都是一麵讀一麵猜,這種以動作和情節見長的小說,行文單刀直入,簡潔明快,閱讀時順流而下,沒有辦法停下來思索,眼睜睜撞在最後這一句上:我就是賀爾菲!小說用第一人稱寫成,但開頭不露“我”字,好像是第三人稱。看下去,纔知道開車經過沙漠地帶的人是“我”,看到最後,纔知道“我”就是大盜賀爾菲,布局彆齣心裁。寫小說,說故事,不但要講究“告訴讀者什麼”,還要講究“在什麼時候告訴讀者什麼”。
讀者為什麼一麵讀一麵猜呢?因為小說中的人和事引起他的關心。讀小說半途而廢,就是因為他不關心瞭,不猜瞭。小說的作者和讀者如同結伴做智力活動,你的作品若能引起一韆人來猜,錶示你智敵韆人,你的作品若能引起一萬人來猜,錶示你智敵萬人。如果他都猜對瞭,他會厭倦,如果他都猜錯瞭,他可能不服氣,最好是他猜錯瞭,也服瞭,承認你想的比他想的更好,也就是李廣田說的“齣乎意料之外,原在情理之中”。
《紅樓夢》全書已有結局,賈寶玉逃避責任,遁入空門,拋下那麼大一傢人口,他們怎麼活?紅迷紅粉要猜,小說傢加入同猜,於是《紅樓夢》有許多續書,《紅樓新夢》《紅樓圓夢》《紅樓後夢》《綺樓重夢》,《續紅樓夢》之類等等,據說《紅樓夢》是續書最多的小說。《水滸傳》全書也有結局,但金聖嘆硬要把七十迴以後砍掉,快刀腰斬,十分慘烈,讀者更難忘情,續書也大量齣現,《殘水滸》《新水滸》《水滸新傳》《水滸後傳》《水滸中傳》《水滸彆傳》《水滸外傳》,續書之多,據說僅次於《紅樓夢》。
隻要有人猜,小說人物永遠活著。
王鼎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