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1/2022, 9:35:40 AM
聯閤的高盧人,形成統一的國傢,在同樣的精神激勵下,可以對抗宇宙。
這是1865年法蘭西第二帝國皇帝拿破侖三世在高盧酋長維欽托利(Vercingétorix)的紀念雕像下留下的銘文。雕像高7米,坐落在法國東部勃艮第地區的阿利斯-聖雷納,這裏被後世認作古高盧城市阿萊西亞的原址。
拿破侖三世是那個著名的拿破侖的侄兒,他於1848年被選為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總統,後發動政變,並於1852年稱帝。不過,他得到的是一個離心離德的法蘭西。雖然在法國在剋裏米亞戰爭中獲勝,還協助意大利半島的撒丁王國擊敗瞭奧地利,國傢實力一度如日中天。但在國內,各種反對派結成聯盟,尋找一切機會貶損他的形象,破壞他的地位;在國外,如果不算那個剛獨立的美利堅的話,老歐洲的強鄰就已經讓他戰戰兢兢:虎視眈眈的英國、冉冉升起的普魯士,以及正在統一進程中的意大利半島……
拿破侖三世一嚮以叔叔為榜樣,心心念念著稱霸歐洲,如何統閤國內的力量就成瞭擺在他桌上的難題。在此,他遇上瞭維欽托利這位公元前50年代的勇士和領袖。
在曆史和傳說中,維欽托利是個失敗者,他率領的高盧聯軍在阿萊西亞戰役中被尤裏烏斯・凱撒的軍團擊敗。作為人質和戰俘,他被押送到羅馬關押,並於數年後凱撒的凱鏇式上被處決。不過,在凱撒的《高盧戰記》中對這位首領贊譽有加,並記載瞭他獲得瞭高盧各部族的擁戴,“在一緻同意下,領導大權授給瞭他”。
阿萊西亞戰役是羅馬贏得高盧戰爭的決定戰,被看作是凱撒最大的軍事成就
凱撒原本意在通過介紹維欽托利的強大和機敏來嚮羅馬的元老院和人民彰顯自己的戰功,擊敗強大的對手方能顯示自己的能力,進而為他在羅馬大展拳腳的行動增色加分。沒想到,這筆記載會在遙遠的未來被再次啓用,成為後世可資利用的曆史資源。
本來,維欽托利注定要被遺忘。
羅馬帝國在西歐的統治結束後,法蘭西的王權幾度易手,在中世紀盛期至晚期,王室齣於政治需要,發展齣一整套完整的統治敘事。在這套敘事裏,高盧人是羅馬人的奴隸,而法蘭剋人則是自由的,他們擊敗瞭羅馬人,建立瞭新國傢,是這片土地的主人。而統治法蘭西王國的國王和貴族,都是法蘭剋人的後代,被統治的階層則是高盧人的後裔,因此,高盧人注定受法蘭剋人奴役,生生世世。
不過,也正是順著這套敘事,法國大革命和之後的社會思想轉變為維欽托利的復活提供瞭條件。既然國王和貴族都是法蘭剋人,那麼作為高盧人的第三等級和老百姓們也就找到瞭造反的曆史依據。在革命者看來,高盧人反抗外來的羅馬軍隊,就像法國人民反抗王室一樣。這樣一來,民族和革命的兩條敘事主綫,交匯在維欽托利這位曆史人物身上,將革命者團結瞭起來。
而拿破侖掌權後,也注意到高盧曆史資産的潛力。1805年他成立凱爾特學會,招攬學者研究凱爾特人的文物和語言。高盧人,當時被認為是凱爾特人中最重要最強大的一支,當然,學會的學者們“聞弦歌知雅意”,一口咬定“幾乎所有的歐洲人民都是凱爾特人的後裔”。這樣一來,拿破侖的擴張地盤也就有瞭曆史理據――收迴所有的古代領土。
拿破侖兵敗,普魯士人占領瞭巴黎。如被羅馬人占領的曆史重演瞭一般,“外來者――原住民”的意識進一步強化瞭現代法國人與古代高盧人的情感聯係。所以,拿破侖三世接過前人傳過來的“維欽托利和高盧人”古董,小心擦拭後高高供起,這一係列舉動並不令人感到意外。
藉由樹立一位古代高盧領袖的形象,團結治下的子民,同時嚮世界展示一個強大的愛國的民族戰綫,拿破侖三世此舉在當時並不罕見。事實上,19世紀末,正是歐洲民族國傢紛紛興起的時代。比如,與法蘭西相鄰的德國,也在這個時期藉由羅馬史傢塔西佗的《日耳曼尼亞誌》建構德國人與古代日耳曼人之間的跨時空聯係。
誠如一位學者所言:
“當一個國傢試圖鞏固萎靡不振的形象時,它在過去的曆史中尋找靈感是可以理解的”
。畢竟,法國、德國、意大利、波蘭等歐洲諸國都藉由“運用”曆史達成瞭建立民族國傢的目標。
不過,依然有一批像帕特裏剋・格裏這樣的嚴肅曆史學傢看到瞭對曆史資源的“濫用”導緻的非常嚴重的後果。
在《民族的神話:歐洲的中世紀起源》一書中,格裏一針見血地指齣:中世紀早期的“族群”與當代“族群”之間的一緻性是一個神話……
我們曾是一個民族的說法,實際上是在錶達要“變成”一個民族的訴求
,這種說法不是以曆史為基礎提齣的訴求,相反,它是
一種創造曆史的嘗試
。
在這種嘗試之下,現代法蘭西人認祖歸宗,找到瞭古代的高盧人。
不過,這種嘗試,曾讓歐洲吞咽過巨大的苦果。法國人宣稱自己是高盧人的後裔,德國人宣稱自己是日耳曼人的,而這兩個族群(據說)都曾經廣布西歐,那麼對鄰國的領土訴求就成瞭各自民族支持開戰的理由,“侵略”被視作“迴傢”。想必大傢不會忘瞭德意誌第三帝國發動的世界大戰和種族滅絕,正是打著“純血雅利安人”的幌子。
為瞭正本清源,帕特裏剋・格裏在書中詳細介紹瞭歐洲古典(羅馬帝國)晚期和中世紀早期歐洲族群的演化,明確指齣
那些被稱為祖先的歐洲民族並非依靠單一血緣聯係組成的,而是不同族群組成的政治軍事聯盟
。根據格裏的闡述,讓讀者認識到歐洲民族國傢的曆史
不是綫性的,
它有時錶現為多民族融閤,有時錶現為民族間衝突,但
絕非一個民族淩駕、消滅其他民族的曆史。
進而,他呈現瞭19世紀至20世紀民族主義史學形成的過程,以及造成的災難,提請公眾在麵對仇外的民族主義史學時,應該打破“迷思”,保持冷靜。
今年4月,法國將舉行5年一度的總統選舉。2017年參選的極右翼政黨“國民陣綫”(現名“國民聯盟”)領袖瑪麗娜・勒龐將繼續參選。由於多年來法國在經濟發展、外來移民和文化融閤等方麵的問題難以解決,2017年時,勒龐提齣“法國人優先”的口號。為瞭達到政治目標,國民陣綫同樣沒有放過曆史資源。他們將法蘭剋軍事領袖剋洛維在496年皈依基督教拉丁教會視為法蘭西民族誕生的標誌,以此反對全球化和伊斯蘭移民政策,維護“法蘭西的價值觀”。勒龐本人更是在《查理周刊》恐怖襲擊一周年的時候公開聲稱:“我不是查理,我是查理・馬特!”查理・馬特正是歐洲8世紀著名的法蘭剋人軍事領袖,他在普瓦提埃擊敗瞭穆斯林軍隊,被後世流行文化誇大為“歐洲的拯救者”。
剋洛維在496年皈依基督教拉丁教會
藉由格裏的《民族的神話》,我們自然也就可以很快理解,以前棄“法蘭剋”選“高盧”,和
如今捨“高盧”而選“法蘭剋”的操作,不過是一次又一次曆史的濫用罷瞭。
而此次它的效力如何,大可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