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3/2022, 9:05:24 AM
題圖:李可染《長徵》
這又不是在寫人,而是在寫人的心理。這不是寫山在翻江倒海。這是寫的心裏在翻江倒海。這是寫心潮澎湃,心潮逐浪高。這不是寫山在萬馬戰猶酣。這是在寫的腦海中有萬馬在戰猶酣。這是在寫胸中藏戰將,腹內隱雄兵。這是在寫掌上韆鞦史,胸中百萬兵。
跨馬加鞭未下鞍
文 | 奚仁德
十六字令三首
一九三四年到一九三五年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迴首,離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捲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民謠:“上有骷髏山,下有八寶山,離天三尺三。人過要低頭,馬過要下鞍。”
詞譜
十六字令
平(韻)。中仄平平仄仄平(韻)。平平仄,中仄仄平平(韻)。十六字,故名“十六字令”。又名“蒼梧謠”。單調。
“離天三尺三”因引用民謠而拗。“天欲墮”的“欲”字,是以入聲作平聲。宋詞中以入聲作平聲用的很常見,如張先《踏莎行》:“密意欲傳”,“欲”即作平聲。
01
此十六字令三首,雖為三首,但同調,同題,同韻,是為聯章體。
聯章體,指以並列的方式,擴張內容的詩歌體式。通俗說,就是以兩首及以上,或一組詞,寫同一件相關的事。它起源於隋唐時期。發展於宋代。
宋詞聯章體,共有普通聯章、鼓子詞、轉踏、大麯、法麯等五種。普通聯章,又有同調次韻、同調異韻、同題異調等類型。此詞,是同題――山,同調――十六字令,次韻――《詞林正韻》第七部,平聲:十三元(半)十四寒十五刪一先通用。
聯章詞,突破瞭篇幅、字數的限製,為擴充內容,豐富內涵,施展技巧,提供瞭寬廣的空間。
宋代聯章詞,直接繼承瞭唐五代聯章詞的創作經驗,又在宋代其它因素的影響下,得到長足的進展。最著名的示例,就是無名氏的《九張機》。此詞齣於《樂府雅詞》。《樂府雅詞》一書,編定於南宋紹興十六年(1146年),是宋代人選編宋詞傳世的最早的一部詞總集。此書所選,均為宋代詞人。始於歐陽修,終於李清照。而無名氏的《九張機》為彆處所未見。它,不僅彌足珍貴,而且反映瞭它在北宋及南宋初期已廣泛流傳。這九首詞,每首格律全同,每首開頭,分彆用“一張機”“兩張機”……來演唱下去。不能分割,每一首,相當於歌麯中的一章,因此稱“聯章體”。其它的聯章體還有:《十二月》《五更》《嶽陽十景》《報花名》《香連串》《四哥攬長工》《掛紅燈》《五哥放羊》《十對花》等等。
02
這三首小令,標明的總的寫作時間是“1934年到1935年”
能不能推測每一首的具體寫作時間呢?
我認為,時隔多年,自己已經記不清確切的時間瞭。我們就更無法確定它們的具體、確切的時間瞭。三首詞,雖然是在長徵途中的不同時間,不同地點,陸續吟哦而成的,但是,從立意和定稿看,是一個著意謀篇的整體,沒有必要分開標明具體的寫作時間。
在《詩詞》三十九首本中,《十六字令三首》排列在《婁山關》之後,《長徵》之前。《婁山關》寫於一九三五年二月。《長徵》寫於一九三五年十月。那麼,由此推測,《十六字令三首》應該大約寫成於一九三五年二月到一九三五年十月。更確切一點,在一九三五年十月,或之前一點。從詩意看,寫的是長徵即將勝利時的豪情。它應該是《長徵》詩的序言篇,說大一點,是姊妹篇。如果說,《長徵》詩是長徵的總結詩,那麼,《十六字令三首》就是長徵的小結詩。先小結,後總結。
而且,的長徵詩《長徵》《昆侖》《六盤山》都寫於一九三五年十月。
長徵是古今中外聞名的大事,怎能不有所記載。自己又是親身經曆者,指揮者,又是詩人,怎能不以詩的形式來記載它呢?1935年十月,長徵勝利,或即將勝利,有時間,有心情寫詩瞭,這是他的詩詞爆發期。於是就集中寫瞭幾首,其中就包括《十六字令三首》。
不過,話又說迴來,因為這三首小令,都是純粹寫景的,沒有明顯的時代背景,不影響對曆史事件和人物的瞭解或理解,知道這個大概時間就夠瞭,沒有必要去“考古”瞭。
■ 長徵五嶺之越城嶺
03
既然對每一首詞的寫作時間沒有任何必要考究。那麼,同樣,對每一首詞寫的是哪一座山,或者說,三首詞是寫的三座山,還是一座山,也沒有任何必要去考究瞭。
任何推測,終究都是推測,都不能作為根據。而且,根據關於文藝作品必須典型化的論述,把詩詞創作中的題材同具體的素材等同起來,是錯誤的。文藝作品,不是真人真事的復製品,它比實際生活“更高,更強烈,更有集中性,更典型,更理想,因此就更帶有普遍性。”
我認為,這一組詞,從不同側麵所歌詠的山,不應該看作僅僅是專指某時某地某山,應該理解為長徵途中,所見所聞,所經曆過的,所徵服過的,許許多多,大大小小的山的藝術概括。
寫詩不能落實,解詩也不可拘泥。在象徵意義的闡述上,不要講得太死,要力求活脫一點。
這三首小令,都用“山”字開頭,不僅在三首之間有組閤作用,而且實際上兼代詞題,標明歌詠的對象。
值得注意的是,這三首詞,處處是寫山,又處處是贊人,不粘不聯,妙語雙關,淋灕盡緻,又耐人尋味。從字麵上看,純粹是寫山,從目的和最後的藝術效果看,卻到底是寫人。事實上,山的形象和人的形象,已經有機地融為一體,而渾然莫辯瞭。山不好具體落實,人也不可具體落實。這人,可以是個體的,也可以是群體的。甚至可以說,這人是抽象的,是精神的。因為,這山,也是抽象的,精神的。
■ 長徵五嶺之都龐嶺
04
十六字令,是現存的八百多種詞牌中,除《巴渝謠》外,篇幅是最短的。由於字數過少,容量有限,很難錶現巨大的曆史題材和抒發豪邁的激情。詞史上,僅有的若乾首,都是內容貧乏,思想無足取,意境狹小的作品。
而的這三首詞,卻能納須彌於芥子之中,用小詞寫齣史詩的氣派,以誇張、博喻和象徵的手法,以極精警的語言,給萬裏長徵樹起瞭萬古不朽的詩的紀念碑,給人和紅軍將士們塑造瞭足踏韆峰,昂首天外,永遠令人景仰的英雄形象!
詩是精煉文學。這三首詞,雖然名為十六字令,但是,如果把首字“山”,移齣去,作為詞題。其實,每首隻有十五個字。十五個字,隻相當於七言詩的兩句。就算是楹聯,也算不上是長聯。
山,是長徵途中,經常遇到的自然險阻。諸如:五嶺山脈的越城嶺、雲貴高原的苗嶺、婁山、烏濛山、四川的小相嶺、猛虎崗、大相嶺、橫斷山脈的夾金山、夢筆山、長闆山、打鼓山、拖羅崗、岷山、六盤山,等等。
山,是詩詞中的常客。前期的詩詞中,幾乎是無山不詩詞。有一首詩寫一座山的,有一首詩寫幾座山的,但那都不是專門寫山的。而這三首詞卻是專門寫山的,而且是聯在一起寫的。這是寫山詩詞的集中體現和特齣錶現,可以說是寫山詩的集大成者。
詩詞的寫作對象很多。而寫得最多,最好的,就是山。
■ 長徵五嶺之大庾嶺
05
山,快馬加鞭未下鞍。驚迴首,離天三尺三。
未:未曾,沒有。下鞍:下馬。驚:驚訝,驚喜。也可以理解為猛然。迴首:迴頭。驚迴首:因驚訝於山高而迴頭看山,因迴頭看山無比高險而驚喜自豪。也可以理解為猛然迴首。離天三尺三:極力形容山之高。“三尺三”非實數。《三秦記民謠》:“孤雲雨角,去天一握。”李白《蜀道難》:“連峰去天不盈尺。”
這首詞,引用瞭一首民謠。民謠對山的高大險阻,作瞭誇張的描寫:“人過要低頭,馬過要下鞍。”它錶現瞭人對山的無能為力,它以人的屈從,來反襯山的高大。的這首詞,卻用山的高大,來反襯人的偉大。
紅軍在高山麵前,既不是下鞍,牽馬,低頭而過,也不是伏鞍,緩步,踉蹌而行,更不是如李白在《蜀道難》中所描寫的那樣:“捫參曆井仰脅息,以手撫鷹坐長嘆。”,而是恰恰相反,山再高,沒有紅軍的壯誌高。他們揚鞭催馬,一躍而過。他們氣吞山嶽,履險如夷,無高不可攀,無險不可越。正如所說:“在共産黨與紅軍麵前,一切普通所說的睏難是不存在的,最嚴重的睏難也能剋服,紅軍在世界上是無敵的。”
“快馬加鞭未下鞍”這個豪邁的詩句,充分錶現瞭紅軍那種敢於衊視睏難,戰勝睏難的大無畏精神。同時,也錶現瞭紅軍飛越關山,衝破重圍,徹底粉碎敵人的第五次大圍剿,奔赴抗日前綫的急切心情。
開篇以獨詞鑄句,劈頭一個“山”字,給人以“山從人麵起”,高山撲麵而來的感覺,起勢非凡。接著,又是一個齣人意料的七字句:“快馬加鞭未下鞍”。
最後兩句,則更加使人驚嘆不已,乃至拍案叫絕:“驚迴首”。緊接著,“未下鞍”,寫的不是下馬休息,在靜中觀看。因為,那樣看,和那樣寫,就平淡無奇,索然無味瞭。它寫的是,人騎在馬上,馬未停蹄,人未下鞍,猛然迴頭一看,高與天接的山峰,已經在自己的腳下低瞭頭。這纔把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徵服以後的自豪感,淋灕盡緻地錶現瞭齣來。這種引人入勝的寫法,創造瞭極其奇警的意境,塑造瞭紅軍將士可欽可敬的英雄形象。
我為什麼把“驚”理解為“猛然”呢?
這就要理解,這是寫上山,還是寫下山。我認為,應該是寫上山,到瞭山頂,猛然迴頭一看。是從上往下看。這是一般爬山,或登山,達到山頂時的一種自然舉動。
如果把“驚”理解為“驚訝”或“驚喜”,“驚迴首”就要改成“迴首驚”。即迴首看瞭,感到驚訝,驚喜。如果這樣理解的話,意境太淡薄瞭。跟上麵的“快馬加鞭未下鞍”也顯得不協調,不一緻,不和諧,不一脈相承。
隻有猛然迴首,纔顯得快馬加鞭未下鞍。隻有快馬加鞭未下鞍,一下子衝上山頂,纔會猛然迴首。
言在意外,意在詩外。我們讀詩,要深入淺齣,要讀齣詩外去,不要糾纏在詩內,而不能自拔。
■ 長徵五嶺之騎田嶺
山,倒海翻江捲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
倒海翻江:即成語“翻江倒海”。捲巨瀾:捲起巨大的波瀾。岑參《與高適薛據同登慈恩寺浮圖》:“連山若波濤。”奔騰:奔馳騰躍。急:緊急,急速。韓愈《南山》:“或決若馬驟”。萬馬:許多馬。這裏的“馬”,不是上首“快馬”的“馬”。這裏的“馬”是比喻的“馬”,是“山”。“萬馬”,就是許多山。猶:還,正。酣:酣暢,痛快。原意是飲酒半醉,引申為盡興,激烈。戰猶酣:戰鬥正打得激烈。
這首詞,用化靜為動的藝術手法,把山寫活瞭。通過兩個形象的比喻,錶現主題,寫山。
化靜為動,把山寫活瞭的詩句還有:“山舞銀蛇,原馳蠟像,欲與天公試比高。”“五嶺逶迤騰細浪,烏濛磅礴走泥丸。”這都是大手筆呀!這都是韆古絕唱呀!
在到達山頂後的一瞬間,猛然迴首,嚮下看,感覺是,離天三尺三。那是縱看。
然後,是橫看,嚮遠方看,極目遠眺,嚮四周看,環顧四周。無需驚,不迴首,輕鬆看,放鬆看,慢慢看,細細看。
看到瞭什麼呢?看到的是“倒海翻江”的山,看到的是“萬馬戰猶酣”的山。看到的是像海的山,看到的是像江的山,看到的是像馬的山。看到的不是靜止的山,看到的是翻倒的山,看到的是奔騰的山,看到的是戰猶酣的山。
這是真的嗎?這不是真的。這不是自然界裏的真的。但,這又是真的。是藝術的真實性,是詩的真實性。這就是浪漫詩。這就是豪放詞。這就是藝術,這就是詩。
其實,這看似在寫山,又不是在寫山,這是在寫人,在寫共産黨人的革命,在寫紅軍的長徵。“倒海翻江捲巨瀾。奔騰急,萬馬戰猶酣。”這是他們鬧革命,進行長徵的寫照。
其實,這又不是在寫人,而是在寫人的心理。這不是寫山在翻江倒海。這是寫的心裏在翻江倒海。這是寫心潮澎湃,心潮逐浪高。這不是寫山在萬馬戰猶酣。這是在寫的腦海中有萬馬在戰猶酣。這是在寫胸中藏戰將,腹內隱雄兵。這是在寫掌上韆鞦史,胸中百萬兵。
我又讀齣詩外去瞭。
■ 長徵五嶺之萌渚嶺
山,刺破青天鍔未殘。天欲墮,賴以拄其間。
青天:神話傳說中,天是用青顓砌成的,故稱天為青天。鍔:刀尖,劍鋒。未殘:沒有殘損,依舊完整無缺,鋒利無比。墮:墜落,掉下來。天欲墮:天要塌下來。賴:依賴,依靠,憑藉。以:用來。賴以:賴以之的省略。拄:支撐,動詞。其間:天地之間。
這首詞,也用瞭兩個新奇而貼切的比喻。
“刺破青天鍔未殘”,把山比喻刺破青天的利劍,寫齣山的尖銳。“天欲墮,賴以拄其間。”把山比喻頂天立地的巨柱,擎天柱。天塌下,撐得起,世披靡,扶之直。
前兩首,都是從正麵寫山的。這一首,是從正反兩個方麵寫山的。寫瞭山的對立麵――天。
天是什麼呢?或者說,是誰的天呢?
這天,是國民黨的天,是蔣介石的天,是日本帝國主義的天,是舊中國的天。
這山呢?
這山是共産黨,這山是紅軍,這山是,這山是快馬,這山是利劍,這山是擎天柱。這山快馬加鞭,這山倒海翻江,這山刺破青天。
刺破青天,跟撞倒不周山,是同一種革命精神!刺破青天,與其說是在寫山,不如說是在言誌。
■ 長徵途徑之老山界
06
這三首詞,可以說是寫瞭一座山,也可以說是寫瞭三座山,也可以說是寫瞭無數的山。
它,既寫瞭有形的山,更寫瞭無形的山。
它,既寫瞭自然的山,更寫瞭社會的山。
今天,我們學習這三首詞,在新的徵途上要有“快馬加鞭”的精神,要有“倒海翻江”的氣勢,要有“刺破青天”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