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話題
公元前644年,晉公子重耳為瞭躲避國內的追殺,又一次踏上瞭流亡的旅途。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齊國。這趟艱辛而傳奇的旅程將是重耳生命中痛苦的記憶,但也因此曆練齣瞭一位高瞻遠矚的大國領袖。
如果有這麼一件事情,它讓你苦心孤詣地為之奮鬥瞭一紀,可12年的光陰耗去,你卻發現自己兜兜轉轉又被命運打迴到原點。那你會作何感想呢?
這就是公子重耳眼下的遭遇。
公元前655年“申生投毒案”爆發,遭遇誣陷的重耳為瞭躲避驪姬的迫害,流亡國外。他和隨行的大臣們自封邑蒲城沿黃河逶迤南下,來到位於今河南靈寶縣的柏榖。從此一路東去,前途便是齊國,而往南呢,則將投奔楚國。
站在十字路口舉棋不定的重耳想蔔一卦,告問上蒼,看看自己的未來究竟在哪裏。但舅父狐偃攔住瞭他:“
不要好高騖遠。齊、楚都是去不得的,咱們還是務實一點,北上白狄吧。
”
聽從瞭狐偃的建議,重耳一行人到白狄歇馬,等待返國的時機。可這一等,就是12年。12年裏,重耳不但在與公子夷吾的君位競爭中全麵落敗,甚至迫於夷吾的高壓,不得不逃離白狄,又一次做起瞭東去齊國的打算。
這不禁讓人懷疑:
當年放棄齊國,轉而投奔白狄,狐偃的建議是不是錯瞭呢?
12年前,狐偃對重耳說:
“
夫齊、楚道遠而望大,不可以睏往。道遠難通,望大難走,睏往多悔。睏且多悔
,不可以走望。若以偃之慮,其狄乎!夫狄近晉而不通,愚陋而多怨,走之易達。不通可以竄惡,多怨可與共憂。今若休憂於狄,以觀晉國,且以監諸侯之為,其無不成。”
——《國語·晉語二》
在狐偃的觀察中,有兩個關鍵因素決定瞭他和重耳一行人不能投奔齊、楚兩大國:
首先,齊桓公治下的齊國和楚成王治下的楚國都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超級大國。兩國的戰略目標都是建立霸權,主導中原政治。除非對他們實現這一目標有所幫助,否則兩大國不會敞開懷抱,收容重耳這樣一個落魄的流亡公子,是為“
望大難走
”。
其次,和白狄密邇晉國不同,齊、楚距離遙遠,不但此去跋涉為難,指望他們齣兵襄助重耳返國,隻怕也是鞭長莫及,是為“
道遠難投
”。
仔細分析狐偃的兩條理由,它們其實指嚮瞭一個共同的判斷:那就是狐偃認為
晉國此時還不在中原爭霸的核心區域當中。它太過邊緣化瞭,所以齊、楚兩國不會嚮這裏投送自己的戰略力量,所以重耳也就指望不上這兩個國傢的幫助。
但從國際列強對晉國政治的後續影響看,狐偃的上述判斷,尤其是對齊國的戰略關切的判斷顯然存在著一定的偏差。最有力的證據是公元前651公子夷吾返國即位之時,齊桓公居然不請自來,率領諸侯聯軍入晉相助瞭。
《史記·晉世傢》載:
齊桓公聞晉內亂,亦率諸候如晉
。秦兵與夷吾亦至晉。齊乃使隰朋會秦,俱入夷吾,立為晉君,是為惠公。齊桓公至晉之髙梁而還歸。
——《史記·晉世傢》
根據《左傳》、《國語》和《史記》的相關記載,作為重耳的競爭對手,公子夷吾不但從未請求過齊桓公助他登基,甚至他以往都沒有與齊國進行過任何形式的正麵接觸。
那為什麼在秦穆公助夷吾返國之時,齊桓公會主動齣手,親率諸侯聯軍入晉呢?唯一閤理的解釋是,
此時晉國的權力更迭已經刺激到瞭齊桓公最重要的戰略關切。
晉惠公夷吾即位的五年前(公元前656年),齊桓公剛剛在召陵之盟上壓服瞭野心勃勃的楚成王,遏阻瞭楚國北進中原的爭霸之勢。可摁下葫蘆又浮起瞭瓢,秦國此時對晉國政局的介入讓齊桓公擔憂:
秦穆公會成為繼楚成王之後,第二個挑戰齊國霸權的諸侯
。
晉惠公夷吾同秦穆公達成的政治交易中約定,一旦秦國助夷吾登基,晉國將割讓河西八城與秦國,並承認秦國在國際事務中的領導地位。假如這個協議真的履行,秦國將通過接收河西八城,控製蒲津渡與桃林塞,徹底打開東進中原、問鼎洛邑的通道。同時秦、晉兩個地區性大國的聯盟也將對齊國主導的國際秩序構成嚴峻挑戰。
因此,
即便齊國並未收到邀請,這個不速之客也必須要介入晉國的政權更迭。齊桓公不能放任這個國傢全麵倒嚮秦國,進而威脅到自己的霸主地位。
重耳之所以在君位之爭中處處被動,始終落後於夷吾,主要原因是重耳的外援白狄對晉國政治的影響力遠不如夷吾的同盟秦國來得強。
但秦穆公插手晉國內政的行為讓齊桓公如此忌憚,這很難不讓人産生這樣的假想:
假設當初重耳奔齊,利用齊桓公對秦國的畏忌以與夷吾作君位之爭,曆史的結局會不會不同呢?
在又一次決定奔赴齊國之前,狐偃和重耳也在反思自己曾經的選擇,而他們現在的想法跟當年比較起來,已經有瞭明顯的轉變。狐偃說:
“日,吾來此也,
非以狄為榮,可以成事也
。吾曰:‘奔而易達,睏而有資,休以擇利,可以戾也。’今戾久矣,戾久將底。底著滯淫,誰能興之?盍速行乎!吾不適齊、楚,避其遠也。蓄力一紀,可以遠矣。
齊侯長矣,而欲親晉
。管仲歿矣,多讒在側。謀而無正,衷而思始。夫必追擇前言,求善以終。饜邇逐遠,遠人入服,不為郵矣。會其季年可也,茲可以親。”——《國語·晉語四》
這時的狐偃,已經不再視白狄為可以成大事的盟友,而“齊侯親晉”的判斷更是對“望大難奔”的直接打臉。至於他的外甥重耳,悔意就錶現得更強烈瞭:
“始吾奔狄,非以為可用興。以近,易通,故且休足,
固願徙之大國。夫齊桓公好善,誌在霸王,收恤諸侯。
”——《史記·晉世傢》
“誌在霸王,收恤諸侯”說明此時的重耳終於看懂瞭齊桓公的稱霸意圖是可以被利用來幫助自己返國執政的,而“固願徙之大國”——“我老早以前就是想去齊國的”,這幾乎就是赤裸裸地埋怨狐偃當初的奔狄建議瞭。
舅、甥二人不約而同地吃瞭後悔藥:“白狄靠不住。假設當年我們去瞭齊國的話……”,不!曆史不容許假設。我們隻能分析:
分析為什麼公元前655年的那一次齣亡,重耳和他的隨行大臣竟然沒有一人對狐偃奔狄的建議提齣質疑呢?
如果我們迴顧一下晉國崛起的曆史,就會發現,雖然自晉獻公執政以來,晉國開疆拓土,國力日強,已經成為足以匹敵齊、楚、秦三國的並世四巨頭之一。
但晉國執政高層的戰略思維和外交水平卻沒能跟上晉國的國力增長速度。
在晉獻公生命的最後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51年,獻公以抱病之軀奔赴葵丘,參加齊桓公舉行的諸侯會盟。道遇周公忌父,周公忌父嚮他分析瞭齊國霸政的諸多失誤,並建議他不必強忍病痛,韆裏赴會,這對晉國沒有意義。聽從瞭周公忌父的建議,晉獻公中途摺返。
望著晉獻公的背影,周公忌父感嘆道:
“今晉侯不量齊德之豐否,不度諸侯之勢,釋其閉修,而輕於行道,失其心矣。”
——《國語·晉語二》
晉獻公既不能洞悉齊桓公建立霸權的本質手段與其中缺陷,又不能正確分析晉國所處的國際形勢。他本應該更專注於國內政治,卻轉而外務,汲汲於參與會盟。
對晉獻公的這一係列舉措失當,周公忌父顯然是失望的。晉獻公的失誤固然情有可原——要知道,在晉獻公近三十年的執政履曆中寫滿瞭對周邊小邦以及化外戎狄的徵服曆史,卻鮮有與並世大國進行正麵博弈的記錄——但是,
連晉國政壇最傑齣的領導人晉獻公對齊桓公的內政外交都看不準,摸不透,又怎能奢望毫無執政經驗的公子重耳和他的屬僚們在倉皇逃亡之際對齊國可能的幫助做齣正確的預判呢?
從這個意義上說,公子重耳這一次奔齊,雖然是他生命中一段痛苦的遭際,但對有誌稱霸的晉國卻至關重要。
如果沒有這一趟齣國“深造”的履曆,沒有戰略思維的成熟和戰略視野的開拓,重耳君臣今後能否擔起與秦穆公、楚成王爭奪春鞦霸權的曆史重任,將是一個大大的未知數。
要知道,這兩國元首的爭霸思維已經走在瞭晉國的前麵。尤其是楚成王,更是眼下唯一能在戰略素養上匹敵齊桓公的大國領袖。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對自己今後將要擔負的曆史責任,踏上逃亡之路的重耳可不像旁觀曆史的我們這麼清楚。逃亡在他的心裏留下的,更多是恥辱與憤怒。
《國語》載:
過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
子犯曰:“天賜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誌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復於壽星,必獲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土也。”再拜稽首,受而載之。
——《國語·晉語四》
重耳君臣跌跌撞撞,一路東行。走到黃河東岸的五鹿,已是飢寒交迫,隻得屈尊嚮鄉野勞作的奴隸乞食。可是這個比自由民更卑賤的奴隸卻不削地扔給高貴的王孫公子一塊兒泥巴!虎落平陽被犬欺,難道這就是對重耳當年放棄奔齊的懲罰嗎?
我猜想當重耳壓抑不住內心的屈辱,揚起馬鞭要抽那個奴隸的時候,隨行的屬僚們也難免生齣淒涼的末路之憾。這當口,得有個機靈人站齣來化解這份悲涼,振奮眾人的士氣!
而這一次,站齣來的又是狐偃。
他對重耳說,土者,土地之象也。這是蒼天垂示,命公子你統治下土的徵兆,還不趕緊拜受?!於是,重耳不得不當著眾人麵前做戲,以最隆重的禮節,把這塊兒黃土包裹著的恥辱搬上自己的馬車,揮淚加鞭,奔嚮齊國。
最初來到齊國,一切都讓重耳很滿意:齊桓公為他舉行瞭隆重的歡迎儀式,將身份尊貴的宗室女兒嫁與他為妻,還慷慨地賞賜重耳二十乘馬車。迴想五鹿的落魄,重耳現在齊國的生活可算是衣食無憂瞭。
但命運此時又一次捉弄瞭重耳。他沒有想到,齊國所能給予他的也就僅限於這“衣食無憂”瞭。
就在重耳來到齊國的第二年(公元前643年),
春鞦首霸齊桓公黯然離世
。
桓公死後,齊國隨即陷入諸子奪嫡的亂局,國力急劇萎縮。不僅喪失瞭協助重耳返國的能力,甚至連自保都成問題。新上台的齊孝公,本人還得仰仗宋襄公的兵威纔能勉強坐穩國君的位置呢。
或許齊國霸業的突然中衰真的讓重耳心灰意冷,或許他不願再度踏上流亡的旅途,而甘心將錯就錯地埋骨於異鄉的青塚之下。四方之誌?至少在齊國的5年裏,重耳的屬僚們很少再聽到他提起這樣的話題瞭。
古人雲,
懷與安,實敗名
。留戀妾婦、安於享樂,又怎能建立功名,垂於不朽?重耳深陷在薑氏夫人的溫柔鄉裏不思進取,讓舅父狐偃和近臣趙衰非常著急。深明大義的夫人勸重耳要振作:
“子一國公子,窮而來此。數士者以子為命。
子不疾反國報勞臣而懷女德,竊為子羞之!
且不求,何時得功?”
——《史記·晉世傢》
但夫人越是明達,重耳對她越是眷戀。薑氏夫人無奈,隻得狠下心擺瞭一局酒將重耳灌醉,讓舅父狐偃把他抱上馬車,星夜兼程地離開瞭齊國。
離開齊國之後,重耳一行人取道衛國,來到瞭曹國。
荒淫昏聵的曹共公接待這位落難公子甚是輕薄,但曹國賢臣僖負羈卻對重耳青睞有加
:
僖負羈之妻言於負羈曰:“吾觀晉公子
賢人
也,其從者皆
國相
也,以相一人,必得晉國。得晉國而討無禮,曹其首誅也。子盍蚤自貳焉?”僖負羈饋飧,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國語·晉語四》
曹國雖小,卻不是沒見過世麵的窮鄉僻壤。它北望霸齊,南鄰強宋,見證瞭齊桓公與宋襄公這兩代春鞦霸主的興衰榮辱。
重耳君臣能博得曹國政治精英“賢人”、“國相”的好評,足見5年的齊國之行,錶麵上耽於享樂重耳其實並非荒廢光陰,他的“留學深造”初試閤格瞭。
參考文獻:
楊伯峻《春鞦左傳注》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徐元誥《國語集解》
李尚師、李孟存《晉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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