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2022, 4:27:21 AM
在《史記・魏公子列傳》中,司馬遷曾給信陵君魏無忌下過這樣一個評語,說他是“為人仁而下士,士無賢不肖皆謙而禮交之,不敢以其富貴驕士”。反復誦讀,越讀越覺得司馬遷說得對,信陵君訪侯嬴於大梁夷門,請硃亥於屠間,交毛公、薛公於博徒、賣漿傢,正是由於信陵君能看得起彆人看不起的下層人士,他纔能讓各地的士人不遠“數韆裏爭往歸之”。可在感嘆之餘,有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那就是這些高士賢人把自己藏於濁世之中,難道他們就不害怕“近硃者赤、近墨者黑”,自己被周圍的人所影響,與他們同流閤汙瞭嗎?
平原君也有這樣的疑惑
說實在話,人作為一個有感情、會思考的高級生靈,是極易受環境影響的。因此上,孟老夫子曾經說過:“富歲,子弟多賴;凶歲,子弟多暴,非天之降纔爾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翻譯成白話文,就是孟子說:“豐收年成,少年子弟多半懶惰;災荒年成,少年子弟多半橫暴。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不是他們天生資質不同,而是由於外部環境使然。”由此可知,環境極易改變一個人的誌嚮。
那麼,古代那些把自己隱藏於濁世之中的高士賢人,會不會因為環境影響,而把自己變成一個普通人呢?不僅我們今天會思考這個問題,就是信陵君魏無忌同時代的平原君,也有這樣的疑惑。
信陵君竊符救趙後,因為得罪瞭魏王,雖然不得不在趙國生活下來,但他禮賢下士的作風一直沒有變。他聽說趙國有毛公和薛公兩個賢人,便放下身段,親自到毛公所藏身的賭徒當中、到薛公所隱藏的酒肆當中去拜訪,以期能結交他們。
這毛公和薛公也是有個性的人,聽說鼎鼎大名的信陵君來瞭,便躲起來不見。信陵君不愧為信陵君,為瞭能見到這倆賢人,他是多方打聽到他們的藏身之處後,悄悄地屈身前去拜訪,從而得以與這兩個人融洽地交往。史書的記載是:“公子聞所在,乃間步往從此兩人遊,甚歡。”
這“甚歡”兩字雖然生動記錄瞭信陵君作為貴族公子的親和力,但他的做法卻受到平原君趙勝的質疑,他對自己的老婆,也就是信陵君的姐姐說:“始吾聞夫人弟公子天下無雙,今吾聞之,乃妄從博徒賣漿者遊,公子妄人耳!”也就是平原君不解地說:“當初我聽說信陵君是天下無雙的人纔,現在他竟和賭徒、賣酒的人打得火熱,看來信陵君隻是個荒唐人罷瞭!”
這段話,從錶麵看好像是平原君認為信陵君與“博徒賣漿者遊”拉低瞭信陵君的身份,但細想想平原君之所以這樣說,是在他看來,一個長期混跡於賭徒與酒肆之間的人,就算他原來真的是個賢人高士,時間久瞭也難免受環境影響難負盛名。
信陵君也曾有懷疑過
對於一個名聲在外、卻長期把自己隱藏在濁世之中的高士賢人,到底還能不能保持自己的操守,不僅平原君有疑惑,就是信陵君自己也曾懷疑過。
侯嬴是個在魏國首都大梁看大門的窮老頭。信陵君聽說他是個高士賢人,便想結交他,給他錢財,讓他過上舒適的日子。可這個老頭卻說,我活七十歲瞭,一直是這樣潔身自好,總不能因為我是個看大門的窮老頭就來接受公子的財物吧?
這話乍一聽,確實是賢者所說的話。於是乎,信陵君便大擺宴席,親自駕車把侯嬴接到傢中,並親自給他敬酒,使侯嬴名噪一時。然而,當秦軍圍睏邯鄲,魏王讓救援趙國的大將晉鄙按兵不動時,眼看趙國就要滅亡的信陵君急得沒辦法,便決定“不獨生而趙亡,乃請賓客,約車騎百餘乘,欲以客往赴秦軍,與趙俱死”。
信陵君這次齣徵是視死如歸的,可當他路過侯嬴所看守的夷門,嚮侯嬴辭行時,侯嬴卻說:“公子你好自為之吧!我老瞭,不能跟著你去跟秦軍作戰瞭。”既沒有像常人那樣叮囑信陵君要多多保重,更沒有像個高士賢人那樣主動給信陵君齣謀劃策。
這信陵君告彆侯嬴後,越走心中越不是滋味,《史記》的記載是,“公子行數裏,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備矣,天下莫不聞,今吾且死而侯生曾無一言半辭送我,我豈有失哉?’復引車還,問侯生”。這史書記載得比較委婉,說起信陵君有責怪侯嬴之意時,沒有明寫,反而說信陵君自我反思,是不是自己對待侯嬴有什麼不周的地方,纔讓侯嬴這樣對我。但當我們把自己作為信陵君,代入那個場景,一定會這樣想:“都說侯嬴是個高士賢人,是不是他在民間久瞭,空有其名瞭呢?我得迴去看看,是不是我看走瞭眼!”《史記》裏沒有這樣寫,大概是司馬遷為尊者諱的緣故吧!
當信陵君返迴再見到侯嬴時,這侯嬴果然嚮信陵君全麵分析瞭當前的國際國內局勢,嚮他提齣瞭“竊符救趙”的計策。
侯贏們為何能齣汙泥而不染
在侯嬴的策劃下,信陵君因救趙而名顯諸侯;而侯嬴也以自殺來報答信陵君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並以此嚮世人錶白自己真的是隱於濁世的高士賢人。那麼,為什麼侯嬴這些高士主動混跡於普通人之中,但最終卻能不降低自己的人生檔次呢?前不久,讀孟子有關對柳下惠的評論時,好像找到瞭答案。
在孟老夫子看來,柳下惠和伯夷、伊尹、孔子是古代的四個聖人,而柳下惠是這四個聖人中的“聖之和者也”。也就是孟子說,柳下惠是聖人中隨和派的代錶。具體有什麼錶現呢?一是既不以侍奉壞君主為恥辱,也不因官小而不做;二是做官從不隱藏自己的纔能,但要堅持按自己的原則辦事;三是不被重用也不怨恨,就是窮睏瞭也不憂愁;四是與沒有教養的鄉下人相處,也照樣很自在地不忍離去。柳下惠為什麼能做到這些呢?孟子引用柳下惠自己的話說,就是:“爾為爾,我為我,雖袒裼裸裎於我側,爾焉能浼我哉?”翻譯成白話文就是,你是你,我是我,隻要我有堅定的信念,即便身邊都是赤身裸體的人也影響不瞭我。正是柳下惠有著“爾為爾,我為我”的定力,纔能在亂世中被孟子稱為“聖之和者也”。
那麼,侯嬴這些隱身於濁世之中的高士是不是也因為做到瞭這一點,纔能做到免於流俗呢?我們來分析一下,戰國四公子之所以養士眾多,一方麵是因為他們愛纔,另一方麵也因為這些所謂的士人窮睏潦倒,不得不投奔到他們的門下來討生活。比如,孟嘗君的門客馮諼就很直接地對孟嘗君說,我“聞君好士,以貧身歸於君”,我走投無路瞭,纔來到你這兒混碗飯吃。而侯嬴、毛公、薛公是不是這類人呢?從信陵君“行過夷門,見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軍狀”,我們知道,侯嬴並沒有攀附信陵君求富貴,從信陵君宴席上歸來,依然去做自己的窮門官;信陵君雖然與毛公和薛公相遊“甚歡”,但從後來“毛公、薛公兩人往見公子”,勸信陵君返迴魏國來抵禦秦國的入侵這一記載來看,毛、薛兩人也如侯嬴一樣並沒有人身依附於信陵君。也就是說,盡管信陵君都對他們高看一眼,但他們卻寜願自己受苦,過著底層人的生活,也不願降低自己的品格,在信陵君門下混吃混喝。
寫到這裏我們就明白瞭,正是由於侯嬴這些高士賢人能像柳下惠“爾為爾,我為我”一樣,做到瞭“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保持瞭人格的獨立,纔能在濁世中齣汙泥而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