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6/2022, 10:21:12 AM
3月7日,北京市第一中西醫結閤醫院東壩院區人頭攢動。各個科室門前都排著隊,唯獨婦産科的等候區隻坐著兩個人。當記者詢問孕婦建檔名額是否緊張時,分診台護士說名額很充裕,但提醒記者慎重考慮,因為該院産科“隨時”會被撤銷,將並入另一所醫院。至於為何撤銷産科,她沒有透露更多信息,隻說婦科仍將保留。
北京市第一中西醫結閤醫院東壩院區原名東壩醫院,於2012年更名。一位婦産領域專傢對《中國新聞周刊》透露,東壩醫院的婦産科曾經很輝煌,年分娩量一度達到三五韆,這個數據在2014~2016年期間掉到瞭1800左右,但在去年跳水到不足150,縮水九成。
2021年8月,廣東深圳市婦幼保健院內的新生兒。圖/視覺中國
經曆“産科危機”的不止東壩一傢。北京恒和醫院是一傢二級高端私立醫院,但近年來産科病人數量下降,運行不下去,將被民營婦産科頭部醫院和睦傢兼並。據知情人士透露,眼下收購處於已“訂婚”但還沒“領證”的階段。
根據國傢統計局、國傢衛健委發布的數據,中國2016年至2021年新齣生人口數連年下降,分彆為1883萬、1765萬、1523萬、1465萬、1200萬和1062萬人。社科院在2019年1月發布的《人口與勞動綠皮書》中就指齣,中國人口負增長的時代即將到來。而醫院裏的産科,是最早感受到這一變化的地方。
曾經的生育巔峰
“2016年10月是我們院分娩量的最高峰,共接生瞭約300個嬰兒,平均每天10個。記得有一晚,我基本沒休息,收瞭7名待産婦,做瞭4台剖宮産手術。”北京東城區婦幼保健院副主任醫師王霞迴憶說。
當時正值“全麵二孩”政策實施十個月,第一批生育二孩的需求一股腦地釋放齣來。“政策齣台以後,很多夫婦都覺得,抓住分娩年齡的尾巴再生一個,”王霞稱,“很多都是70後,接近40歲的夫婦生二胎。”據當時的國傢衛計委統計,2016年,二孩及以上齣生人口占全國齣生總人口逾四成。
北京市朝陽區婦幼保健院院長於亞濱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介紹說,2016年,北京市和全國一樣,都處在分娩最高峰。該年分娩量的上升除瞭歸功於二孩的齣生,還有前一年羊年壓抑下去的生育需求得到恢復的原因。受傳統文化影響,很多中國人不喜歡在羊年生孩子,而更希望能生一個“龍寶寶”“猴寶寶”“豬寶寶”。
那時候,媒體關於産科“一床難求”的報道鋪天蓋地:“樓道加床”“建檔難,號販子索要天價”…… 為瞭應對分娩量的攀升,北京朝陽醫院把7個單間病房改造成瞭雙人間,北京市東城區婦幼保健院也在室外的庭院中加瞭床位。“聽說彆的院還有加闆凳的,編號闆凳一、闆凳二……”王霞說。
當時國傢衛計委為解決婦幼健康服務資源不足的問題,提齣要加強省、市、縣三級婦幼保健機構建設,增設産科床位8.9萬張,力爭“十三五”時期增加産科醫生和助産士14萬名。
民營醫院由此看到瞭婦兒醫療的潛在市場。東吳證券在2016年10月發布的一份《婦兒行業專題報告》指齣,在過去幾年,公立醫院人滿為患、人均衛生醫療費用的逐年增加、二胎政策的推行、東部地區城市超過95%的産床使用率等情況,都是發展民營婦産醫院的利好因素。
有政策利好與誘人市場前景,加之婦産醫院所需設備較少,資本門檻低,大量玩傢入局。早先入局的婦産專科醫院主打高端市場,目標受眾為北上廣的外籍和高收入群體,後入局的“莆田係”則著重在成都、青島等二綫城市填補空白。2015年7月,屬於“莆田係”四大傢族之一林氏傢族的和美醫療在港股上市。
當公立和民營醫院摩拳擦掌準備迎接一波生育小高峰的時候,現實卻如一盆冷水澆下。
行業的“産能過剩”
2019年是豬年,於亞濱發現,那年的分娩量還沒有超過雞年2017年。她由此感到,分娩量開始下滑瞭。如果說,2020年女性分娩意願的減少是受疫情影響,那麼2021年在復工復産的情況下,産科卻沒有恢復以前的活力,則說明生育率下降成為既成事實。
有數字為證:北京市朝陽婦幼保健院2016年全年的分娩量為接近5800,此後逐年下滑,到2021年,下降至2000齣頭,比4年前減少瞭一半還要多。
在杭州,某民營三甲醫院婦産科副主任醫師劉建剛說,他所在的醫院分娩量相對幾年前近乎砍半。2013年之前,他在當地某公立三甲婦産科醫院工作。據他瞭解,現在,該院産科病房現在大約空瞭20%。另據劉建剛所知,浙江省湖州市安吉縣婦幼保健院的産科共有三層,而現在已經撤掉一層,杭州市第二醫院的産科病房則關閉一半。
在距離北京400公裏的河北省邯鄲市館陶縣,縣人民醫院婦産科主任、副主任醫師張潔文稱其科室分娩量從2016年的1500多掉到瞭去年的789。“今年前兩個月,我們科纔生瞭50多個孩子,我覺得今年的數據也不會好。”她說。
“去年我下鄉義診的時候,鄉鎮衛生院的書記告訴我,從過年到國慶節,整個大村子結婚的還不到20傢。”張潔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她還解釋說,館陶縣屬於經濟不發達的縣,人口外流現象較為嚴重,當地男性多外齣打工,很多女性則嫁到外地。
北京市東城區婦幼保健院産科病房區的雙人間病房。由於分娩量下降,再加上疫情防控需要,現在每間僅安排住一名産婦。攝影/本刊記者 於冉
王霞所在的北京市東城區婦幼保健院的産婦數量也齣現瞭斷崖式下跌,現在每月也隻有三四十的分娩量,僅為前幾年的五分之一。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除瞭生育意願不強,還與東城區近年來的人口疏解政策有關係。
上海市第一婦嬰保健院教授段濤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稱,生育率下降對産科的衝擊,公立二級及以下醫院受的影響明顯大於三甲醫院。大多數區級婦幼保健院屬於二級醫院,因此他們受到的影響比較大。
劉建剛解釋說,在整體分娩量下滑的情況下,以前在三甲醫院建不上檔退而求其次去二級醫院建檔的孕婦,現在可以去三甲生孩子瞭,因此三級醫院的産科門診量總體上還是比較大的。
段濤稱,在公立三級醫院中,婦幼專科醫院受到的影響更小。一方麵原因是這些醫院“術業有專攻”,已經形成瞭一個競爭優勢和競爭壁壘,許多人將專科三甲醫院作為自己生孩子的首要選擇。另一方麵原因是,近兩年受疫情影響,綜閤醫院的疫情管控會更嚴格一些,許多人也會轉而去婦幼專科醫院生孩子。
中國疾控中心的劉艷輝監測瞭2014~2019年北京(海澱區和朝陽區)、成都、武漢、深圳四市的産科衛生資源配置與利用情況後發現,“2017年以後,除瞭公立三級外,其他類型助産醫療機構産科床位使用率和産科醫師工作負荷均明顯降低”。
在民營醫院方麵,段濤稱,小型單體民營醫院受到的影響最大,它們規模小,往往過度營銷,且缺少好的專傢團隊。而大型高端民營醫院的境遇要稍微好一點。段濤認為,這些頭部醫院立足早、有先發優勢,當時又趕上風口,所以就有瞭較快的發展,另外還具有品牌優勢,所以仍然能在衝擊中生存下來。
工作量的減少意味著收入的減少。不論公立還是民營,醫生的工資結構都由基本工資+績效組成。王霞稱,産科不景氣的這幾年,她的工資大概減少30%,劉建剛也說齣相似的數字,並稱有時候會砍半。
2022年2月23日,內濛古呼和浩特市婦幼保健院婦産科內,醫務人員準備為孕婦做胎心監測。圖/新華
張潔文稱,2010年她的科室太忙,分成瞭婦産一、婦産二、婦産三科,有將近30個婦産科醫護人員。現在改成瞭兩個科,醫護人員隻剩下十幾人。“有些助産士轉行瞭。有一些主治醫生以上的,去瞭邯鄲市的醫院轉成婦科大夫,這樣收入相對也會提高些”。
王霞所在的科室,會根據婦科和産科情況調整人員配比。2016年前後,産科有7個醫生,占瞭婦産科絕大部分,近幾年隨著分娩量下滑,産科醫生開始嚮婦科流動,近乎持平。
産科的內捲
分娩量下滑的同時,孕産婦的平均年齡也在提高,多位受訪醫生都錶示,現在很少見到二十四五歲生孩子的初産婦瞭,大多數初産婦都是30歲左右。於亞濱錶示,孕婦初産年齡增大,意味著生産的風險會有一定程度的增加,從這個角度來說,産科醫生麵臨的挑戰是越來越大的。“但根據要求,孕産婦死亡率還得壓低,這就對於婦産科醫療技術要求越來越高”。
她還解釋說,“孕産婦死亡率是體現政府衛生能力的一個指標,也會在全球做排名。每有一名孕産婦死亡都需要在全市業內展開大討論,全院所有的大夫,孕産婦接觸過的醫務人員也得參與進來,每次評審的時候都是劍拔弩張。”
為滿足不同層次的孕産婦需求,於亞濱還打算建特需病房,也就是硬件設施堪比酒店,環境溫馨、服務全麵的VIP病房。
2016年2月16日,甘肅省婦幼保健院從正月初一到正月初八8天共迎來352個“猴寶寶”。圖/視覺中國
在於亞濱看來,過去幾十年,公立醫院主要解決孕婦能否住進醫院生孩子的問題,現在的矛盾變成瞭如何讓她們生得舒適的問題。“這一代90後孕婦基本都是獨生子女,從小一人睡一個房間,而且是在父母的嗬護下長大的,哪裏能受得瞭8個人在一個房間,隱私全無。”於亞濱說。
館陶縣人民醫院也稱將打造特需病房。北京宣武醫院婦産科主任王世軍教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該院對於産科病房進行瞭整體裝修改造,産科的醫護人員、産科床位也將隨著孕産婦的變化而及時作齣調整,該院還做好瞭不限製建檔的準備。
公立醫院和私立醫院都拉長瞭服務鏈條。從産前保健,到産後康復,各個醫院想盡辦法。過去一年,北京市東城區婦幼保健院已經啓動將孕前保健和臨床相融閤的工作。該院負責全區的孕前和婚前檢查。“在體檢過程中,我們會發現有就診需求的患者,包括孕前谘詢、孕前就診。保健院希望能抓住這部分病人,轉診到院內相對應的科室解決他們的需求。”王霞稱,“過去病人多,我們這方麵的工作做得不是那麼細緻,現在病人少瞭,我們希望能提供更全麵的一條龍式的服務。”
北京宣武醫院與河北館陶縣人民醫院還打算開展産後康復門診,處理産後帶來的骨盆疏鬆和一些並發癥的問題。
北京市東城區婦幼保健院還與協和醫院成立瞭醫聯體,協和的産科醫生定期去前者醫院坐診。有一些危重病人本需要轉診到協和去做手術,但協和醫院的專傢來瞭,患者就不必過去。在醫聯體模式下,東城區婦幼保健院也可以收一些疑難病人。
盡管各地齣台多項三孩配套措施,但適齡生育的女性分娩意願是根本原因,而其中對分娩疼痛的未知的恐懼感是阻礙女性懷孕的意願之一。2017年陝西榆林産婦馬茸茸跳樓事件是女性擔心生育的痛苦與風險的極端錶現。為提高女性生育意願,各級醫院還都在大力推廣分娩鎮痛技術。
當公立醫院開始建特需病房,無形中會一步步蠶食民營醫院的生存空間。民營醫院一直以優質服務為賣點,但公立醫院毫不遜色的病房環境、更低的價格,再加上高社會信譽度和高水平的醫療團隊,更多的孕婦將被吸引過去。
段濤認為,醫療是重資産投入,按平均水平來說,一個醫院開業5~7年後纔會開始盈利,而且醫療行業不是暴利,所以民營婦産專科領域已經進入瞭存量競爭時代,以後民營醫院的數量會越來越少。
還在掙紮求生存的民營婦産科醫院要麼拓寬業務,要麼直接轉型。劉建剛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有些醫院在大力發展私密整形、産後醫美等業務,還有的醫院將少部分保留産科人員和床位,將重心轉嚮發展口腔科業務。
段濤指齣,民營醫院還應當嚮學術轉型,提高技術,這是一個長期的工作;另外,原來是一個增量時代,現在進入瞭存量時代,民營醫院需要經營好、服務好現有的存量的客戶。盡管許多民營醫院以前就有月子中心、産後康復項目,但不成體係,應該組建專業的團隊去做這些服務。
“今後,公立醫院和民營醫院的産科將會越來越像的,前者開始做服務、做品質瞭,後者開始提高分娩和産後技術瞭。”段濤分析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