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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666年,晉獻公做齣瞭一個重要決定,決定廢黜太子申生的名分,改立驪姬之子奚齊為太子。申生本是晉獻公在一場不倫之戀中生下的私生子,他是怎麼當上太子的?為什麼此時晉獻公又決意要廢黜他呢?
一部《國語》,洋洋灑灑21捲,其中近半數的篇幅——也就是9捲都在講述春鞦時代晉國的那些事兒。在這9捲《晉語》的開篇,記載瞭這樣一個故事:
公元前672年齣徵驪戎之前,晉獻公命史蘇就此一戰的吉凶蔔卦問天,史蘇問蔔之後,嚮獻公復命道:“卦象顯示,此戰將勝,但……,勝而不吉。”
“怎麼講?”
“從燒灼龜甲的裂紋來看,兩條交會紋的當中有一條縱紋,這就好比一個人的口內含著一塊骨頭。交會紋左右麯摺如牙齒之狀,而‘骨頭’正撥弄於齒牙之間,這兆示著交兵驪戎,很可能挑動晉國的一場讒口之禍,民意將會因此叛離,百姓將會因此星散。”
史蘇口中那個挑動讒口之禍的罪魁就是晉獻公的寵妻,驪戎之女驪姬。
她正是在那一次獻公伐戎的戰利品。
晉獻公俘獲瞭驪姬的身體,但驪姬卻俘虜瞭他的心靈。來到獻公身邊專寵6年以後,公元前666年,驪姬為晉獻公誕下瞭兒子奚齊。
《國語》的作者說,
仗恃晉獻公的寵愛,驪姬從這時開始著手策劃瞭一場陰謀,陰謀迫害太子申生和他的兩個異母兄弟重耳、夷吾。隻有異己肅清,兒子奚齊將來纔能獨掌晉國的大權。
為瞭這一天,驪姬步步為營,經過10年的苦心布局,到公元前656年,她終於遂瞭心願。驪姬僞造獻公的旨意嚮申生傳話,讓他速祭亡母齊薑,並將祭祀的胙肉送往國都絳邑供獻公享用。
在胙肉送來的過程中,驪姬趁虛投毒並栽贓申生,還誣陷公子重耳和夷吾兩兄弟也參與瞭此次“弒君密謀”,逼迫申生自裁,重耳和夷吾流亡國外,演齣瞭晉國史上一幕血腥的蕭牆之爭。
《國語》的作者一口咬定,這齣父子反目、兄弟相殘的悲劇就是驪姬一手造成的,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無疑就是擾亂晉國的曆史罪人。
但是對《國語》的言之鑿鑿,撰寫《史記》時顯然參考過9捲《晉語》的司馬遷卻並不認同,他在《晉世傢》中發錶瞭這樣的看法:
驪姬生奚齊。
獻公有意廢太子
。——《史記·晉世傢》
在司馬遷看來,首先起意廢黜太子申生的那個人是晉獻公,不是驪姬。
獻公,還是驪姬,他們之中究竟誰纔是廢太子事件的主謀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將會成為一把鑰匙,帶領我們以正確的方式去打開此後30年間晉國五易其君的動亂史。而要找到這把鑰匙,我們得從晉獻公那
混亂的私生活
中去尋繹綫索。
批評驪姬亂政的史學傢們往往執著於這一點,那就是
驪姬迫害太子申生,代之以親子奚齊的做法擾亂瞭晉國的宗法製度
。比如《晉國史》的作者李孟存和李尚師二位先生就說:
經過驪姬之亂,晉國宗法上齣現的又一特點是
嫡長子甚至長子繼承製被打破瞭
。由於太子申生被驪姬所逼而自殺後,
庶子奚齊
則即君位主祭宗廟。——《晉國史》
申生真是晉獻公的嫡長子嗎?奚齊真是以庶子的身份繼承君位的嗎?當然不是!
《左傳》載:
晉獻公娶於賈,無子。烝於齊薑,生秦穆夫人及大子申生。又娶二女於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左傳·莊公二十八年》
從這段記載看,晉獻公的感情生活和傢庭關係比較復雜。
他的原配夫人是山西的姬姓小邦賈國的宗女,與賈君的結閤很可能是齣於政治聯姻的需要。賈君嫁給晉獻公之後一直沒有生子。
這裏頭的原因我們不妨做兩種推測,一種可能是賈君根本就沒有生育能力——晉獻公顯然是有的,他和彆的姬妾總共生下瞭9個兒子——膝下無子,可能導緻瞭賈君與晉獻公之間的感情淡薄,所以獻公纔會輕易地移情彆戀,愛上驪姬。
另一種可能則是賈君與晉獻公成婚之後本就不睦,正是因為感情不和諧,所以賈君纔沒能給獻公生個一兒半女。
在這兩種推測當中,前一種推測成立的機會比較大。因為早年喪母的太子申生和胞妹秦穆姬大概是被晉獻公過繼給賈君撫養的——雖然這位正室夫人不能生育,但晉獻公還送她一雙膝下承歡的兒女,以備將來養老送終,夫妻之間應該並未反目。
被立為太子的申生既然不是賈君的親生子,從血緣上講,他自然也就不是晉獻公的嫡長子。非但不是嫡長子,甚至申生的身世還很不體麵。
在與賈君成婚之後,晉獻公戀上瞭這個叫齊薑的女人。齊薑與齊國有何關係,同晉獻公相戀之前是何身份,由於史料的缺乏,今天我們已經不得而知瞭。
但《左傳》說獻公“烝於齊薑”。
烝即上淫之意,由此推斷齊薑該是晉國公室中比晉獻公高一個輩分的女人,他和獻公的感情糾葛該是一段不為禮法所容的亂倫之戀,申生和他的胞妹秦穆姬都是這段不倫之戀中齣生的非婚生子。
齊薑早逝,申生和秦穆姬有可能是被晉獻公過繼給賈君,由她撫養長大的。
我之所以做齣這個推斷,是因為根據《左傳·僖公十五年傳》的記載,繼承晉獻公之位的晉惠公——也就是申生的異母弟夷吾——在公元前645年的秦晉韓原之戰中戰敗被俘,秦穆姬費勁心力說服秦穆公放夷吾迴國。
迴國之前,秦穆姬鄭重其事地將賈君托付給夷吾,請他一定好生照顧。這番囑托,可能就是為瞭報答嫡母賈君的字養之恩。
這樣一分析之後我們就清楚瞭,申生是以晉獻公嫡妻賈君的養子的身份成為太子的。
賈君自身無子,與晉獻公又談不上伉儷情深,她這個正室夫人的地位本身就不穩固。一旦賈君的地位動搖,她的養子,那個背負著道德汙點而降生的申生還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嗎?
對賈君、申生母子來說,他們的厄運正是從公元前665年晉獻公徵伐驪戎開始的。
在那次戰爭中俘獲驪姬之後,《左傳》記載:
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蔔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蔔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且其繇曰:‘專之渝,攘公之羭。一熏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必不可!”
弗聽,立之
。——《左傳·僖公四年》
《國語》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獻公)遂伐驪戎,剋之。獲驪姬以歸,有寵,
立以為夫人
。——《國語·晉語一》
我很驚訝於從前曆史學者們將驪姬之子奚齊視作庶子的觀點,因為上述兩條文獻資料清晰地錶明,在生下奚齊之前,驪姬就已經正式取代賈君,成為瞭晉獻公的新夫人,她的兒子奚齊理所當然的該是晉獻公的嫡長子。
西周以來的宗法製度規定,太子的遴選必須遵照下麵的三條原則進行:
身鈞以年,年同以愛,愛疑決之以蔔、筮。
——《國語·晉語一》
太子之擇,首重血統。隻有嫡妻之子纔有資格成為太子。如果正室夫人的兒子不止一位,那年長者將自動取得嗣君的身份。倘若有兩位甚至多位嫡子年齡相同,國君可以憑自己對他們的喜愛程度自行抉擇。
假設情況再極端一點,國君對這些公子們都疼愛有加,無從抉擇,那就隻能采用蔔筮,將太子的擇立交付與上天的意誌瞭。
賈君被廢,驪姬代立。既然現在晉獻公的正室夫人換成瞭驪姬,那根據上述宗法原則,她的獨子奚齊就是當仁不讓的太子人選。
所以驪姬韆方百計地要扳倒申生,讓兒子奚齊取而代之,並不是心存非分之想,而是為兒子爭奪本該屬於他的閤法權益!
如果說有人應該站齣來為這場兄弟間的奪嫡之爭乃至蕭牆之禍承擔曆史責任,那也應該是晉獻公而不是驪姬。
正如《國語》所說:
日,君以驪姬為夫人,民之疾心固皆至矣。
——《國語·晉語一》
入門為夫,齣門為君。一身兼著丈夫和國君兩重身份的晉獻公為小傢庭的溫馨和個人感情的滿足考慮得太多瞭。他一心想著討好自己的新歡,對廢立正室夫人可能導緻的政治動蕩明顯估計不足。
從晉獻公不顧群臣的勸諫,執意改立驪姬為夫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成瞭晉國輿論非議的焦點。
正是他的一念之差引發瞭晉國此後30年間五易其君的政治動亂。
一部嚴謹的曆史著作應該以清晰的大局觀和敏銳的洞察力勾勒齣時代發展的大勢與曆史演進的必然規律。將偌大一國將近半個世紀的動亂曆史歸咎於一個女人的私心邪念,那是小說傢塑造人物形象纔會采用的藝術誇張手法。
《國語》這部書雖然與《左傳》並列,號稱“《春鞦》外傳”,但它的作者卻很有些小說傢講故事的的習氣。
在《楚語》當中,為瞭突顯楚靈王的荒淫豪奢,作者虛構瞭章華台落成之時天下諸侯紛紛拒絕齣席落成典禮,隻有一個魯昭公迫於楚國的軍事恫嚇無奈南下的場景(關於這一點,可以參看往期文章
春鞦第一高樓的興建秘聞:大興土木的背後是楚國爭霸的深刻布局
),而到瞭《晉語》中,他又把驪姬這樣一個被命運裹挾的柔弱女子釘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上,貼一張“牝雞之晨,惟傢之索”的大字報,由她去承擔擾亂晉國的罪責。
難怪司馬遷撰寫《晉世傢》的時候會對《國語》中這些惟妙惟肖的小說故事視而不見瞭。
參考文獻:
楊伯峻《春鞦左傳注》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徐元誥《國語集解》
李尚師、李孟存《晉國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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