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4/2022, 2:20:32 AM
晚明畫傢張宏《止園圖》全景
吳祖光與新鳳霞夫婦
1949年吳瀛的任職聘書 高居翰對《止園圖》的研究,使止園成為國際文博收藏界的一個話題,也由此鈎沉齣吳氏大傢族數百年綿延不絕的文化故事。吳氏傢族祖居江蘇常州宜興,可上溯到北宋年間,傢譜自明朝始血親一脈傳承五百年,是一個名副其實的文化世傢。
在中國大飯店的一個畫廊中見到吳歡先生,69歲的他從工作室趕來,行色匆匆,落座即開講,語速綿密,麵容頗似其母新鳳霞。在吳歡珍藏的《北渠吳氏宗譜》中,止園主人吳亮為北渠吳氏第九世,吳歡的祖父吳瀛是第十九世。同樣齣現在宗譜中的,還有著名畫傢吳冠中的父親吳炳澤,是第十八世。吳氏傢族人纔輩齣,最著名者當屬藝術大師吳祖光,吳歡即其次子。
吳歡說父母並不知道止園,小時候隨父母迴過常州,但並不知道自己是宜興人。2018年,吳歡和劉珊珊、黃曉曾到常州尋訪止園。舊跡尚存,在地圖上還可以看到止園的地形和城關遺址。
止園名字取自陶淵明的《止酒》一詩
在新齣版的《止園圖冊――繪畫中的桃花源》一書中,作者劉珊珊、黃曉介紹,止園主人吳亮,又名吳宗亮,彆號止園居士。明萬曆二十九年(1601)40歲時考中進士,最終官至大理司少卿。
萬曆三十八年(1610),吳亮聘請蘇州造園傢周廷策在傢鄉常州建造止園。周廷策是“明代造園四大傢”之一的周秉忠之子。作為明代的精品名園,止園是繼王世貞�m山園之後,中國造園史上一座新的裏程碑。
據學者劉珊珊、黃曉研究,止園名字取自陶淵明的《止酒》一詩,“始覺止為善,今朝真止矣”。繼而精選詩詞用典,以明晰的主綫串聯起各景。
在止園圖上可以看到,止園以入口處的柳樹為起點,呼應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以懷歸彆墅和飛雲峰的孤鬆為承接,呼應《歸去來兮辭》和其中的“撫孤鬆而盤桓”;再以梨雲樓和桃塢為轉摺,全園的主堂梨雲樓對著象徵桃花源的桃塢;最後是齣自《止酒》詩的真止堂、坐止堂和清止堂。這四段景緻皆圍繞陶淵明展開,層層推進,同時輔以其他典故,使止園既主旨明確,脈絡清晰,又搖曳多姿,意蘊豐富,儼成一篇匠心獨運的絕妙文章,描畫齣一座遠離塵囂的桃花源。
劉珊珊、黃曉的研究令吳歡心生嚮往。2018年,當吳歡第一次在美國專傢陪同下進到洛杉磯郡立美術館地下庫房,見到工作人員鋪在長案上的一幅幅《止園圖》時,驚訝得無以言狀:“看著明代祖先留下的遺物,看著明代傢鄉老宅的舊貌,那種感覺太特殊、太感動瞭。”
止園所處的晚明是文人園林的極盛時期,吳氏傢族以吳亮建造止園為代錶,共建園林30餘座,成為中國明朝最大的造園世傢之一。止園在山林、水景、建築、花木等方麵都蔚為大觀,名稱也是大有講究,芍藥欄、梨雲樓、華滋館、真止堂、水周堂,其名背後都有幾韆年的文化傳承。
如水周堂這個名字,吳亮在《止園記》中講到:前見南山,山下有池蒔菡萏,四外皆水環之,故取《楚騷》語。黃曉查找到水周堂名字取自屈原《九歌・湘君》:君不行兮夷猶……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此一取名即體現瞭吳亮的用心之處。《湘君》是屈原代湘夫人寫的一首詞,主題為妻子在傢中思念不能歸傢的夫君。瞭解瞭這樣一個情節,再看水周堂圖畫,就會發現其中有趣的細節,止園圖中水周堂四外皆環水,池中有兩位女子在蕩舟。黃曉說:“看到這幅圖畫,我們可以想象畫傢和園主人的心有靈犀,張宏是瞭解主人吳亮將此處命名為水周堂的用意的。”
造園如寫詩文,用典甚多。每一座園林都不是一個個獨立的景緻,而保有著自己的故事。這也是為什麼專業人士到蘇州可以看上一百座園林的原因,每座園林都不是一個一個的字詞,而是一部又一部小說。那麼,吳亮又是如何書寫他的止園故事的呢?
吳傢祖上並非代代順風順水
在《止園集》“題止園”中,吳亮開筆寫到:大道無停轍,宣尼豈不仕。當其適去時,可以止則止。陶公澹蕩人,亦覺止為美。偶然棄官去,投跡在田裏。定省願無違,逍遙情未已。更有會心處,翳然契林水。但得止中趣,榮名如敝屣。黃曉解釋,吳亮在這首詩中提到瞭兩個人,宣尼是孔子,陶公即為陶淵明。
對此吳歡說,吳亮最終官至大理寺少卿,相當於最高法院副院長。做官做到這個位置,吳亮已把官場看瞭個通透。他絕然辭職迴傢,專心研究園林,興辦私塾。吳亮給自傢園子取名“止園”,說的就是人的一生不能總是一心嚮前走,在恰當的時候要懂得停下來,明事理,知進退,當止則止。吳歡感慨,我們傢族就是以隋朝大儒王通的“止學”為精神依歸的,冥冥之中止園也融入瞭這個傳統。
吳傢祖上普遍崇尚告老還鄉,吳亮的父親吳中行,與張居正同時代,是張的學生,官至翰林院掌院翰林,他的一生實現瞭“臣死諫,將死戰”的人生理想。吳中行的父親吳性官拜尚寶司丞,即皇帝的掌印官,好事壞事都由他蓋印,他當然心存恐懼。父子二人最終都選擇迴歸傢鄉。吳傢是造園世傢,榮歸故裏後皆樂於造園。
據吳歡介紹,吳傢祖上也並非代代都順風順水,際遇坎坷、傢道中落的情況,幾百年來在傢譜記載中也普遍齣現,往往是前幾代顯赫,後幾代沒落。吳氏先人中甚至有窮睏潦倒、人死後無錢掩埋而埋在牆角之下的明確文字記錄。但吳氏傢族始終團結,普遍交遊廣闊,無論如何潦倒都崇尚讀書,走到哪一步都有人幫助。
吳氏傢族有教育子女做謙謙君子的傢風,代代福蔭子孫。同時廣結善緣,吳氏傢族的祖上幾乎人人都有一個強大而豐沛的朋友圈,且自己也樂於助人,廣交朋友。
自明代以來,吳傢收藏過諸多寶物,也同很多文化大傢和能工巧匠關係密切。例如元代黃公望所作名畫《富春山居圖》,就在吳傢祖宅“吳仕楠木廳”中收藏瞭50多年,藏畫處名為“雲起樓”,匾為董其昌所題。
吳歡先生的爺爺吳瀛20歲參加辛亥革命,在革命先驅李大釗同誌被殺害後,收留瞭他的女兒李新華。而早在民國初建時,紫禁城改為故宮博物院,民國政府對故宮文物進行清點接收,時任市政公署坐辦的吳瀛即擔任故宮博物院建院管委會常委,全麵負責接收工作,當時還不到30歲。
吳瀛也是《吳氏宗譜》記到清末的最後一代傢族成員。其後抗戰爆發,吳瀛負責押運故宮文物南遷,這也使他成為祖上收藏過的《富春山居圖》等一大批國寶的守護人。
往上數兩輩,吳瀛的父親吳稚英曾在張之洞的幕府任職。吳稚英的父親吳殿英則在張之洞任湖廣總督時期負責軍務,幫助張之洞創建和訓練瞭湖北新軍,正是這支軍隊後來打響瞭辛亥革命第一槍。
吳瀛的母親莊瑜廈也齣身名門。莊傢祖上做過帝師,教授的是乾隆皇帝。莊瑜廈的弟弟莊蘊寬是支持孫中山、黃興發動革命的知府級官吏,辛亥革命勝利後齣任民國政府江蘇都督。
吳歡的父親吳祖光就齣生在莊傢。莊蘊寬特彆喜歡這個侄孫,還特意為他作詩一首:“韶歌清澈又鈴圓,此是新生雛鳳緣。寄取初三天上月,一彎眉似我參禪。”吳歡介紹,父親吳祖光小名韶韶,所以詩裏寫“韶歌清澈”。
而在吳祖光的迴憶裏,父親景洲先生(吳瀛)本不是個適宜做官的人。他在書中迴憶,父親每日伏案揮毫或寫或畫,十分勤奮,熱衷的是讀書、作詩、寫字、繪畫、刻印,並都有所成就,此外還喜好收購古玩字畫碑帖,工資的大部分都進瞭古玩鋪。因此,在吳瀛的一生之中,他自己最有興趣的就是1924年至1934年這10年中的故宮博物院職務。故宮中收藏的稀世傑作,對吳瀛來說都具有著無與倫比的迷人魅力。
吳瀛一生曆經三代政府,有如長夜行路,曆盡坎坷。他給吳祖光的一份東北抗日義勇軍烈士苗可秀的文字材料,也促使吳祖光完成瞭平生第一個多幕劇《鳳凰城》,並使兒子從此開始以寫作為終身事業。
父親的教育法則就是無為而治
吳歡的父親吳祖光,是著名的學者和戲劇傢,母親新鳳霞是著名評劇錶演藝術傢。眾所周知,“評劇皇後”新鳳霞的擇偶標準是不嫁有錢人,要嫁就嫁個文化人。所以,兩人的結閤成為文藝界的一段佳話。
曾經擔任周恩來總理秘書的郭英告訴吳歡:“你爸媽結婚的請柬是交到我手上轉給周總理的。總理那天忙,去不瞭,所以主動提齣在中南海傢中為你爸媽補辦一次小型婚宴,還請瞭老捨、曹禺兩傢人作陪。”
吳祖光送給新鳳霞的新婚禮物是一間書房。在吳歡的記憶中,母親每天一起床就是寫作畫畫,這變成瞭她一生的寄托。“演戲對她來說已經成為過去時,她以當作傢為榮,一輩子愛她那個書桌,坐在那兒的感覺就是高興。所以她後半生雖然殘疾瞭,但是很快樂。我父親那些朋友來瞭都誇她:‘鳳霞成作傢瞭!’她是很得意的,所以她特彆幸福,心理特彆強大。”
吳歡心中的母親一生有兩個最親密的朋友,一是父親吳祖光,二是一本須臾不離的新華字典。“我母親自尊心特彆強,總怕給我父親添亂,所以能不問就不問,碰到不認識的字就翻字典。”
吳祖光和新鳳霞都好交朋友,“朋友圈”幾乎囊括瞭從民國到新中國初期文化藝術界的名流巨匠。上世紀50年代,吳傢在王府井帥府園鬍同的四閤院,正對著中央美術學院。這個小院成瞭北京最有名的文化沙龍,名曰“二流堂”。“二流堂”這個名字是郭沫若起的。
從小在文化人堆裏長大,到傢裏做客的都是大藝術傢。吳歡說:“其實那時候搞藝術的人很多都窮,但我們傢有錢,尤其是我媽,她當時的票房在全國可以排第一。”50年代,新鳳霞主演的評劇現代戲《劉巧兒》被拍成電影,風靡全國。“新中國成立初期,梅蘭芳先生因為年紀大瞭,不太演戲,所以梅劇團經營遇到睏難,有時候發不齣工資,文化部就請我媽媽幫忙,從她的劇團裏給梅劇團撥款發工資。”
吳歡記憶中,母親的脾氣好,從不耍彆扭。“她什麼都聽我父親的,我爸好客她就好客,大傢都很喜歡她。在這方麵她是很開心的,但在文化方麵她是既自卑又要強。”
吳祖光與新鳳霞之女吳霜對於父母感情的記憶也是如此。她在為父親《生正逢時憶國殤》一書所做的序言中寫到:或許從文化檔次上說,我爸爸是高於我媽媽的。這一點我媽媽心裏最清楚,她自認為永遠都比不上自己的丈夫,所以她對爸爸是敬佩的、崇敬的,也是追隨的。但我爸爸不那樣想,他從心裏欣賞我的媽媽,佩服我的媽媽。他認為我的媽媽是一個最美麗的女子,不單外錶還有內裏,她是天下第一。
有一個流傳很廣的故事,說的是老捨與吳祖光的友誼。1957年吳祖光被批判後,工資停發。在傢裏生活遭遇睏難時,新鳳霞曾嚮一傢畫店齣售瞭一批吳祖光的藏畫,其中一幅白石老人的彩墨玉蘭花意外被老捨遇到,遂購迴送還吳祖光。吳祖光在書中記述此事感念老捨的同時,也深情地迴顧瞭妻子的錶現:三年之後我迴傢知道瞭這件事情,善良的妻子嚮我道歉,認為自己做瞭錯事,沒有保住這些我喜愛的字畫。反而是我去安慰她,錶示這是身外之物,不要再提它。
吳歡之名是齊白石給起的,寓意取自道傢“無為無不為,無歡無不歡”的哲學。齊白石先生當年傢境也不富裕,吳歡說父親是齊白石的大買傢,母親是他的乾女兒,所以兩傢關係很好。吳祖光也是新中國成立以後第一個齣書宣傳齊先生的,是一本小冊子,書名叫《畫傢齊白石》。
吳歡自小調皮愛玩,精力充沛,十歲便得到瞭乒乓球東城區少年冠軍,但性格上的大大咧咧、顧前不顧後卻也給父親帶去瞭許多煩惱。可是父母的教育法則依然是無為而治,告誡小孩子的就是彆進官場,好好讀書,學門手藝,最好是學習科學技術。“我後來學瞭藝術,這點不符閤我父母的期待。”吳歡笑著說。
常州人用自己的藝術形式重現止園
吳祖光待人真誠良善,這樣的性格從少年時代即顯露端倪。在初中讀書時,一個大雪紛飛的鼕日早晨,吳祖光滿心歡喜、急切地要到學校去跟同學們堆雪人、打雪仗,卻沒想到車夫頂風冒雪送他去學校的艱難。待到他坐在車裏透過棉棚子的縫隙看到,立刻難為情起來,趕忙取下自己的帽子和圍巾強要車夫戴上。
為瞭讓父母親、妻子、三個子女得到很好的生活環境,吳祖光用自己從海外掙來的錢購置瞭平生第一座私宅,位於東單北帥府鬍同,吳傢和鬍同裏的許多住戶,都是親如一傢的好朋友,來往賓客亦多。吳歡的記憶中,小時候傢裏每天必宴開兩席,大傢在傢裏麵隨意來去。他記得父親說過,平生的一大願望就是帶朋友吃遍天下。
吳祖光對待朋友豁達寬厚,總有依戀之情,在他所寫下的懷人文字中,也多有呈現。如他憶老捨,認為愛逗人笑的人是最善良的人;迴憶聶紺弩,“總是菩薩低眉的形狀,從未見他有過怒目金剛的神情”;憶曹禺,經常一隻手撚著右耳朵下麵的一顆痦子發呆,那是他在琢磨劇本,摸著摸著靈感就來瞭。
父母的交遊廣泛,使子女從小的受教資源也極為優越。當時擔任中央美院國畫係主任的葉淺予先生、畫《開國大典》的油畫大師董希文,以及很多美院大教授都經常到吳傢喝茶聊天,順帶教吳歡畫畫。
吳歡現下有很多身份:三屆全國政協委員,著名書畫傢、劇作傢、收藏傢……他25歲寫的知青小說《大黑》獲得“當代文學奬”,27歲寫《畫聖吳道子》得瞭中央電視台“中外電視優秀劇作奬”,油畫《天眼》係列獲得2015年意大利米蘭世博會金奬,也是一名書畫傢。
吳傢的四閤院 “文革”時期被造反派強占。十年浩劫結束後,吳祖光本來可以把院子要迴來,但他沒要,說年紀大瞭,怕麻煩,就捐瞭吧。後來那個院子被拆,地皮上新建起來的,即如今協和醫院的急診樓。
劉珊珊說,常州本地人知道瞭止園的故事後,感動瞭很多人,一些本地藝術傢通過自己的藝術形式重現止園,有的用亂針綉法綉止園,有的用烙鐵畫畫止園。止園圖冊本身仿佛有一種力量,看到它就會被吸引。這也激發起瞭大傢的創造性,這種創造將使其傳承下去。
止園和吳氏傢族,人文與血脈,中國的傳統文化就是通過這種方式而代代相傳。
本報記者/王勉
供圖/吳歡